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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owing (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瞬间全部溶化成黄油), 信区: reading&culture
标 题: 5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Tue Apr 13 23:43:43 2004), 转信
有庆家的这两天有点不舒服,说不出来是哪儿,只是闷。只好一件一件地洗衣裳,靠搓
洗衣裳来打发光阴。衣裳洗完了,又洗床单,床单洗完了,再洗枕头套。有庆家的还是
想洗,连夏天的方口鞋都翻出来了,一左一右地刷。刷好了,有庆家的懒了下来,却又
不想动了。这一来更加无聊了。王连方又不在家,彭国梁前脚离开,他后脚就要开会去
。他要是在家或许要好一点。有庆家的以往都是这样,再无聊,再郁闷,只要和王连方
睡一下,总能顺畅一点。
有庆现在不碰她,都不愿意和她在一张床上睡。村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愿意和她搭讪,有
庆家的现在什么都没有,反而只剩下王连方了。有时候有庆家的再偷一个男人的心思都
有,但是不敢。王连方的醋劲大得很。有庆家的和别人说几句笑话王连方都要摆脸色。
那可是王连方的脸色。你说女人活着为什么?还有什么意思?就剩下床上那么一点乐趣
。说到底床上的乐趣也不是女人的,它完全取决于男人在什么时候心血来潮。
有庆家的望着洗好的东西,一大堆,又发愁了。
她必须汰一遍。可她实在弯不下腰了。腰酸得很。
有庆家的只好打起精神,拿了几件换身的衣裳,来到了码头。刚刚汰好有庆的加褂,有
庆家的发现玉米从水泥桥上走了过来。从玉米走路的样子上来看,肯定是刚刚送走了彭
国梁。玉米恍惚得很,脸上也脱了色。她行走在桥面上,像墙上的影子,一点重量都没
有。玉米也真是好本事,她那样过桥居然没有飘到河里去。有庆家的想,玉米这样不行
,会弄出毛病来的。有庆家的爬上岸,守候在水泥桥头。玉米过来了,有庆家的堆上笑
,说:"走啦?"玉米望着有庆家的,目光像烟那样,风一吹都能拐弯。玉米冷得很,不
过总算给了有庆家的一点面子,她对着有庆家的点一下头,过去了。有庆家的一心想宽
慰玉米几句,但是玉米显然没有心思领她的这份情。有庆家的一个人侧在那儿,瞅着玉
米的背影,她的背影像一个晃动的黑窟窿。有庆家的慢慢失神了,对自己说,你还想安
慰人家,再怎么说,人家有飞行员做女婿---离别的伤心再咬人,说到底也是女人的一份
成绩,一份运气,是女人别样的福。你有什么?你就省下这份心吧,歇歇吧,拉倒吧你
。
玉米离开之后有庆家的跑到猪圈的后面,弯下身子一顿狂呕。汤汤水水的,竟比早上吃
下去的还要多。有庆家的贴在猪圈的墙上,睁开眼,眼睫挂了细碎的泪。有庆家的想,
看来还是病了,不该这么恶心。这么一想有庆家的反而想起来了,这两天这么不舒服,
其实正是想吐。有庆家的弯下腰,又呕出一嘴的苦。有庆家的闭上眼,兀自笑了笑,心
里说,个破烂货,你还弄得像怀上小支书似的。这句作践自己的话却把有庆家的说醒了
,两个多月了,她的亲戚还真是没有来过,只不过没敢往那上头想罢了。转一想,有庆
家的却又笑了,挖苦自己说,拉倒吧你,你还真是一个外勤内懒的货不成。
医生说,是。有庆家的说,这怎么可能。医生笑了,说你这个女的少有,这要问你们家
男人。有庆家的又推算了一次日子,那个月有庆在水利工地上呢。
有庆家的眼睛直了,有庆再木咕,但终究不是二憨子,这件事瞒得过天,瞒得过地,最
终瞒不过有庆。
要还是不要,有庆家的必须给自己拿主张。
有庆家的炒了一碗蛋炒饭,看着有庆吃下去。
掩好门,顺手从门后拿起捣衣棒。有庆家的把捣衣棒放在桌面上。有庆家的说,"有庆,
我能怀的。"有庆还在扒饭,没有听明白。有庆家的说:"有庆,我怀上了。"有庆家的说
:"是王连方的。"有庆听明白了。
有庆家的说:"我不敢再堕胎了,再堕胎我恐怕真的生不出你的骨肉了。"有庆家的说,
"有庆,我想生下来。"有庆家的说,"有庆,你要是不答应,我死无怨言。"有庆家的看
着桌面上的捣衣棒,说,"你要是咽不下去,你打死我。"有庆最后一口饭还含在嘴里,
他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脖子和目光一起梗了。有庆站起身,拿起了捣衣棒。有庆把捣
衣棒握在掌心,胳膊比捣衣棒还要粗,还要硬。有庆家的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有庆已经不在了。有庆家的慌了,出了门四处找。最后却在婆婆的茅棚里
找到了。有庆家的追到茅棚的门口,看见有庆跪在婆婆的面前。
有庆说:"我对不起祖宗,我比不上人家有种。"有庆嘴里的那口蛋炒饭还含在嘴里,这
刻儿黄灿灿的喷得一地。有庆家的身子骨都凉了,和婆婆对视了一眼,退了回来。回到
家,从笆斗里翻出一条旧麻绳,打好活扣,扔到屋梁上去。有庆家的拽了拽,手里的麻
绳很有筋骨。放心了。有庆家的把活扣套上脖子,一脚蹬开脚下的长凳。
婆婆却冲开门进来了。婆婆多亮堂的女人,一看见儿媳的眼神立即知道要出大事了。婆
婆一把抱住有庆家的双腿,往上顶。婆婆喊道:"有庆哪,快,快!"有庆已经被眼前的
景象弄呆了,不知道前后的几分钟里他都经历了什么。木头木脑的,四处看。
有庆把媳妇从屋梁上割下来,婆婆立即关上屋门。
老母亲兴奋异常,弯着腿,张开胳膊,两只胳膊像飞动的喜鹊不停地拍打屁股。她压低
了嗓子,对儿媳说:"怀上就好,你先孵着这个,能怀上就好了哇!"春风到底是春风,
野得很。老话说"春风裂石头,不戴帽子裂额头",说的正是春风的厉害。一年四季要是
说起冷,其实倒不在三九和四九,而在深秋和春后。三九和四九里头,虽说天冻地冻,
但总归有老棉袄老棉裤裹在身上。又不怎么下地,反而不觉得什么。深秋和春后不一样
,手脚都有手脚的事,老棉袄老棉裤绑在身上到底不麻利,忙起来又是一身汗,穿戴上
难免要薄。深秋倒是没什么风,但是起早贪黑的时候大地上会带上露水的寒气,秋寒不
动声色,却是别样的凛冽。春后又不一样了,主要是风。
春风并不特别地刺骨,然而有势头,主要是有耐心,把每一个光秃秃的枝头都弄出哨声
,像嚎丧,从早嚎到晚,好端端的一颗树像一大堆的新寡妇。春寒的那股子料峭,全是
春风捣的乱。
麦子们都返青了。它们一望无际,显得生机勃勃。不过细看起来,每一片叶子都瑟瑟抖
抖的,透出来的还是寒气。春天里最怕的还是霜。只要有了春霜,最多三天,必然会有
一场春雨。所以老人们说,"春霜不隔三朝雨"。虽说春雨贵如油,那是说庄稼,人可是
要遭罪。雨一下就是几天,还不好好下,雾那样,没有瓢泼的劲头,细细密密地缠着你
,躲都躲不掉。天上地下都是湿漉漉的,连枕头上都带着一股水汽,把你的日子弄得又
脏又寒。
王家庄弥漫着水汽,相当濡。风一直在吹。人们睡得早,起得迟,会过日子的人家赶上
这样的光景一天只吃两顿。这也是先辈的老传统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多睡觉,横着比
竖着扛饿。吃得少,人当然要懈怠了,这就苦了猪圈里的猪。它们要是饿了不可能躺下
来好好睡觉的,它们会不停地喊。猪喊得很难听,不像鸡,叫起来喜喜庆庆的;也不像
狗,狗的叫声多少有那么一点安详,远远地听上来让人很心安。猪让人烦,天下所有的
猪都是饿死鬼投的胎。
猪是会含冤的庄稼,要不就是不会抽穗的肉。
天上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天黑了,王家庄宁静下来了。天又黑了,王家庄又宁静下来
了。
出大事了。
王连方被堵在秦红霞的床上事先没有一点预兆。王家庄静悄悄的,只有公猪母猪的饿叫
声。烧晚饭的光景,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冒着炊烟,炊烟缠绕在傍晚的雾气里头,树巅
的枝杈上都像冒着热气。
其实蛮祥和的。突然来了动静,王连方和秦红霞一起被堵在了床上。怪只怪秦红霞的婆
婆不懂事,事后人们都说,秦红霞的婆婆二百五,真是少一窍!你喊什么?喊就喊了,
你喊"杀人"做什么?王连方要是碰上一个聪明的女人肯定过去了,偏偏碰上了这样一个
二百五。一切都好好的,秦红霞的婆婆突然喊:"杀人啦,杀人啦!"村子里的水汽重,
叫喊的声音传得格外远,分外地清晰。左邻右舍们操起了家伙,一起冲进了秦红霞的天
井。秦红霞的男将张常军在河南当炮兵,去年秋天在部队上解决了组织问题,到了今年
秋天差不多该退伍了。张常军不在,邻居们平时对红霞一家还是相当照顾的,她的婆婆
喊"杀人",这样重大的事,不能不出面。秦红霞的婆婆站在天井的中央,上气不接下气
,光会用手指头指窗户。窗户已经被秦红霞的婆婆拉开了,半开着,门却捂得极死。天
井里站的全是人。拿着扁担的小心翼翼地来到了窗户跟前,而扛着钉耙的急不可耐,一
脚把门踹开了。王连方和秦红霞正在穿戴,手上忙得很,却是徒劳,没有一个纽扣扣得
是地方。王连方虽说还能故作镇静,到底断了箍,散了板了。他掏出飞马香烟:说,"抽
烟,大家抽。"这怎么抽。
形势很严峻。平时人家给王连方敬烟,王连方还要看看牌子。现在王连方给别人敬的是
飞马,他们都不抽。形势很严峻了。
当天晚上王家庄像乱葬岗一样寂静,真的像杀了人了,杀光了那样。而王连方已经来到
了镇上,站在公社书记的办公桌前。公社的王书记很生气。王书记平时和王连方的关系
相当不一般,但是现在,他对着王连方拍起了桌子:"怎么搞的!弄成这样嘛!
幼稚嘛!"王连方很软了,双眼皮耷拉下来,从头到脚都不景气。王连方很小心地说:"
要不,就察看吧。"王书记正在气头上,又拍桌子:"你呕屎!军婚,现役嘛!高压线嘛
!要法办的!"形势更严峻了。王连方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弄不好就"要法办的",但是第
一次没有事,第二次也没有事,最终到底出事了。现在王书记亲自说出"要法办的",性
质已经变了。王书记解开了中山装,双手叉腰,两只胳膊弯把中山装的后襟撑得老高。
这是当领导的到了危急关头极其严峻的模样,连电影上都是这样。王连方望着王书记的
背影,王书记一推窗户,对着窗外摊开了胳膊:"都被人看见了,你说说,怎么办?怎么
办嘛!"事情来得快,处理得也快。王连方双开除,张卫军担任新支书。这个决定相当英
明,姓王的没有说什么,姓张的也不好再说什么。
日子并不是按部就班地过,它该慢的时候才慢,该快的时候却飞快。这才几天,王连方
的家就这么倒了。表面上当然看不出什么,一砖一瓦都在房上,一针一线都在床上,但
是玉米知道,她的家倒了。好在施桂芳从头到尾对王连方的事都没有说过什么。
施桂芳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停地打嗝。作为一个女人,施桂芳这一回丢了两层的脸面
。她睡了好几天,起床之后人都散了。这一回的散和刚刚出了月子的那种散到底不同,
那种散毕竟有炫耀的成分,一是自己把自己弄散的,顺水而去的,现在则有了逆水行舟
的味道,反而需要强打起精神头,只不过吃力得很,勉强得很,像她开口说话嘴里多出
来的那股子馊味。
玉米现在最怕的就是和母亲说话。她说出来的话像打出来的嗝,一定是沤得太久了。让
玉米心寒的还有玉穗,小婊子太贱,都这个岁数了,还有脸和张卫军的女儿在一起踢毽
子了,每一回都输给人家。
张卫军的女儿小小的一个人,小小的一张脸,小鼻子小眼的,小嘴唇又薄又嚣。姓张的
的确没一个好货。
她踢的毽子那还能算毽子?草鸡毛罢了。玉穗肯输给她,看来天生就是吃里扒外的坯子
。玉米算是看透她了。
玉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反而比往常更沉得住。
就算彭国梁没有在天上开着解放军的飞机,她玉米也长不出玉穗那样的贱骨头。被人瞧
不起都是自找的。玉米走得正,行得正,连彭国梁的面前她都能守得住那道关,还怕别
人不成?玉米照样抱着王红兵,整天在村子里转。王连方当支书的时候别人怎么过,她
玉米就能怎么过。王玉米的"王"摆到哪儿都是三横加一竖,过去不出头,现在也不掉尾
巴。
最让玉米瞧不起的还是那几个臭婆娘,过去父亲睡她们的时候,她们全像臭豆腐,筷子
一戳一个洞。现在倒好,一个个格格正正的,都拿了自己当红烧肉了。秦红霞回来了,
小骚货出事之后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一去就是十来天。返村的时候秦红霞的脸上要红
有红,要白有白,弄得跟回娘家做月子似的。她还有脸回来!河面上又没有盖子,她硬
是没那个血性往下跳,做做样子都不敢。秦红霞走在桥上,还弄出不好意思的样子,好
像全村的男人一起娶她了。秦红霞快下桥口的时候不少妇女都在暗地里看玉米,玉米知
道,她们在看她。她们想看看玉米怎么面对这件事,怎么面对那个人。秦红霞过来了,
玉米抱着王红兵,站起来,换了一下手,主动迎了上去。
玉米笑着,大声说:"红霞姨,回来啦!"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过去玉米一直喊秦红霞"红
霞姐",现在喊她"姨",意味格外地深长了,有了难以启齿的暗示性。
妇女们开始还不明白,但是,只看了一眼秦红霞的脸色,领略了玉米的促狭和老到。又
是滴水不漏的。
秦红霞对着玉米笑得十分别扭,相当地难看。一个不缺心眼的女人永远不会那样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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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手把锄头,
步行骑水牛,
人在桥上过,
桥流水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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