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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owing (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瞬间全部溶化成黄油), 信区: reading&culture       
标  题: 6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Tue Apr 13 23:44:10 2004), 转信

王连方打算学一门手艺。一家子老老少少,十来张嘴呢。从今年的秋后开始,不会再有
往年那样的分红了。和社员们一起做农活儿,王连方没有那个身板了,主要还是丢不下
那个脸面。王连方对自己有一个基本的认识,虽说支书不当了,但他这一辈子睡过那么
多的女人,够本了,值得。回过头来再和自己的老部下一起挑大粪、挖墒沟、插秧割麦
,很不成体统。妥当的办法是赶紧学一门手艺。王连方做过很周密的思考,他时常一手
执烟,一手叉腰,站到《世界地图》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的面前,把箍桶匠、杀
猪匠、鞋匠、篾匠、铁匠、铜匠、锡匠、木匠、瓦匠放在一起,进行综合、比较、分析
、研究,经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里而外、由现象到本质,再联系上自己的身体、
年纪、精力、威望等实际,决定做漆匠。
漆匠有这样几个好处:一、不太费力气,自己还吃得消;二、技术上不算太难,只要大
红大绿地涂抹上去,别露出木头,终究难不到哪里;三、成本低,就一把刷子,不像木
匠,锯,刨、斧、凿,锤,一套一套的,办齐全了有几十件;四、学会了手艺,整天在
外面讨生活,不用呆在王家庄,眼不见为净,心情上好对付一些;五、漆匠总归还算体
面,像他这样的身份,做杀猪那样的脏事,老百姓看了也会寒心,漆匠到底不同,一刷
子红,一刷子绿,远远地看上去很像从事宣传工作。主意定下来,王连方觉得自己的方
针还是比较接近唯物主义的。
有庆家的这边王连方有些日子不来了。时间虽说不长,毕竟是风云变幻了。王连方中午
喝了一顿闷酒,一直喝到下午两三点钟。王连方站起来,决定在离家之前再到有庆家的
身上疏通一回。别的女人现在还肯不肯,王连方心里没底。不过有庆家的是王连方的自
留地,他至少还可以享一享有庆的呆福。
王连方推开有庆家的门,有庆家的正在偷嘴,嚼萝卜干。有庆家的背过身,已经闻到了
一身的酒气。王连方大声说:"粉香啊,我现在只有你啦。"话说得虽然凄凉,但在有庆
家的这边还是有几分的感动人心的,反而有了几分温暖了。王连方说:"粉香啊,下次回
来的时候你就喊我王漆匠吧。"有庆家的转过脸,王连方的脸上有了七分醉了,特别地颓
唐,有庆家的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从哪里说起。虽说秦红霞的事伤了她的心,到底还
是不忍看见王连方这副落魄的样子。有庆家的当然知道他来做什么。如果不是有了身孕
,有庆家的肯定会陪他上床散散心的。但现在不行。绝对不行。有庆家正色说:"连方,
我们不要那样了---你还是出去吧。"王连方却没有听见,直接走进西厢房,一个人解,
一个人脱,一个人钻进了被窝。等了半天,王连方说:"喂!"又等了半天,王连方说:
"---喂!"王连方一直听不到动静,只好提着裤子,到堂屋里找。有庆家的早已经不在了

王连方再也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两只手拎着裤带,酒也消了,心里滚过的却是世态炎
凉。王连方想,好,你还在我这里立牌坊,早不立,晚不立,偏偏在这个时候立。王连
方一阵冷笑,自语说:"妈个巴子的!"回到西厢房,再一次扒光了,王连方重新爬进被
窝,突然扯开了嗓子。王连方吼起了样板戏。是《沙家浜》。王连方睡在床上,一个人
扮演起阿庆嫂、胡传魁和刁德一。他的嗓门那么大,那么粗,而他在扮演阿庆嫂的时候
嗓子居然捏得那么尖,那么细,直到很高的高音,实在爬不上去了,又恢复到胡传魁的
嗓音。王连方的演唱响遍了全村,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但是没有一个人过来,好像谁都
没有听见。王连方把《智斗》这场戏原封不动地搬到了有庆的床上,一字不差,一句不
漏。唱完了,王连方用嘴巴敲了一阵锣鼓,穿好衣裳,走人。
其实有庆家的哪里也没有去。她进了厨房,站在厨房的门后面。有庆家的再也想不到王
连方会来这一手,吓得魂都掉了。稍稍镇定下来,有庆家的涌上了一股彻骨的悲伤,只
觉得自己这半年的好光景还是让狗过了。有庆家的手脚一起凉了。她摸着自己的腹部,
恨不得用指头把肚子里的东西挖出来。
可又不忍。有庆家的颤抖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对自己的肚子说:"狗杂种,
狗杂种,狗杂种,个狗杂种啊!"
王连方四十二岁出门远行,出去学手艺去了。
一个家其实就交到了玉米的手上。家长不好做。不做当家人,不知柴米贵,玉米现在算
是知道这句话的厉害了。当家难在大处,说起来却也是难在小处。
小处琐碎,缠人,零打碎敲,鸡毛蒜皮,可是你没有一样能逃得过去,你必须面对面,
屁大的事你都不能拍拍屁股掉过脸去走人。就说玉叶,虚岁才十一岁的小东西,前几天
刚刚在学校里头砸烂了一块玻璃,老师要喊家长;现在又把同学们的墨水瓶给打散了,
泼得人家一脸的黑,老师又要喊家长了。玉叶看上去没什么动静,嘴巴慢,手脚却凌厉
,有些嘎小子的特征。这样的事要是换了过去,老师们会本着一分为二的精神来看待玉
叶的。现在有点不好办,老师毕竟也有老师的难处。玉米是作为"家长"被请到学校里去
的,第一次玉米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点头,回家抓了十个鸡蛋放在了老师的办公桌上
。第二次玉米又被老师们请来了,玉米听完了,把玉叶的耳朵一直拎到办公室,当着所
有老师的面给了玉叶一嘴巴。
玉米的出手很重,玉叶对称的小脸即刻不对称了。
玉米这一次没有把鸡蛋抱到学校,却把猪圈里的乌克兰白猪赶过来了。事情弄大了,校
长只好出面。
校长是王连方多年的朋友,看了看老师,又看了看玉米,手心手背都不好说什么。校长
只好看着猪,笑起来,说:"玉米呀,这是做什么,给猪上体育课哪?"撅着嘴让工友把
乌克兰猪赶回去了。玉米看着校长和蔼可亲的样子,也客气起来,说:"等杀了猪,我请
叔叔吃猪肝。"校长慢腾腾地说:"那怎么行呢。"玉米说:"怎么不行,老师能吃鸡蛋,
校长怎么不能吃猪肝?"话刚刚出口,玉叶老师的眼睛成了鸡蛋,而一张脸却早已变成猪
肝了。
玉米一到家就摊开了四十克信笺,她要把满腔的委屈向彭国梁诉说。玉米现在所有的指
望都在彭国梁那儿了。玉米没有把家里的变故告诉彭国梁,那件事玉米不会向彭国梁吐
露半个字的。玉米不能让彭国梁看扁了这个家。这上头不能有半点闪失。
只要国梁在部队上出息了,她的家一定能够从头再来,玉米对着信笺说:"国梁,你要提
干。"玉米看了看,觉得这样太露骨,不妥当。玉米把信撕了,千叮咛、万嘱咐,最后变
成了这样一句话:"国梁,好好听首长话,要求进步!"
公社的放映队又来了。这些天施桂芳老是喊心窝子疼,玉米不打算看电影去了。玉米其
实是爱看电影的,母亲倒是从来不看。那时候玉米还在心里头嘀咕,怎么人到了岁数连
电影都不想看了呢。现在玉米算是明白了,母亲不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再说了,电影
也实在是假得很,那么多的人挤在一块白布里头过日子,就一块白布,它知道什么是暖
,什么是冷。这么一想玉米也觉得自己到了岁数了,只是觉得自己的心也冷了。心冷一
次岁数自然要长一次。人就是以这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长大的,心同样也是这样一次又
一次地死掉的。这和年月反而没有什么关系了。
刚吃过晚饭,玉秀偷了一把葵花子想早点出去,玉米把她拦住了。玉米不让玉秀这么早
出去有玉米的道理,以往放电影,玉秀都要去抢位置。大白布还没有扯上去,玉秀扛着
板凳已经把放映机前最好的位置抢下来了。玉秀每次能抢到地盘,当然不是玉秀的能耐
,说到底还是人家让着她。现在玉秀再指望有人让她显然就太不知趣了,弄不好又是一
番口舌。玉米不怕口舌,可是以现在的光景,多一事当然不如少一事。玉米得拦着,不
要找不自在。玉秀没有听玉米的,却撂过来一句话,说:"你烦不烦,你看看我有没有带
板凳?"玉秀是个聪明人,这丫头还是知道深浅的。玉米说:"那你也得把玉叶带上。"玉
秀说:"我不带,她自己又不是没长腿。"玉米说:"你带不带?要不哪里也别想去。"玉
米现在绝对是家长了,声音一大肯定是说一不二。玉秀这一回没有顶嘴,顺手又多抓了
两把葵花子。老三玉秀带着老五玉叶,老二玉穗带着老六玉苗,老四玉英自顾自,老七
玉秧留在家里睡觉。这样安顿完了,玉米点上煤油灯,抱着王红兵来到了母亲的床前。
母亲瘦了,然而,这种瘦倒没有体现在脸盘的大小上,而是反映在面部的皱纹上。施桂
芳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地都挂了下来,呈现出水往低处流的格局。一句话,一副哭丧相
。玉米把新炒的葵花子端到母亲的面前,施桂芳说:"玉米,往后别炒了。"玉米说:"为
什么?"施桂芳说:"别丢那个人了。"玉米看着自己的母亲,厉声说:"妈,你不能不吃
。"母亲说:"这是怎么说的?"玉米说:"吃给别人看。"施桂芳笑笑,想说什么,但终于
没有开口,只是把手放在了玉米的手背上,拍了两下。玉米感觉出来了,母亲的拍打有
劝解的意思,更多的却还是认命的意思。玉米站起来了,说:"妈,为了我们,你就当药
吃。"施桂芳拍了拍床沿,示意玉米坐下来。虽说天天在一个屋子里头,但是这样安心地
和玉米说说话,还真是少有的光景。再怎么说,有这样一个女儿和自己说说话,打通打
通心里的关节,多少能够去痰化淤。夜很静了,是那种清心寡欲的静,施桂芳听了一会
儿,却听出了孤儿寡母的那种静。王红兵已经睡着了,在玉米的怀里乖巧得很。
施桂芳接过来,端详了好大的工夫,他倒是睡得安稳,没心没肺的憨样。施桂芳抬起头
来再看玉米。
灯芯照亮了玉米的半张脸,玉米的半个面侧被油灯脱落得格外标致,只不过另外的半张
脸却陷入了暗处,使玉米的神情失去了完整性,有了见首不见尾的深不可测。这时候外
面吹过了一阵风,把电影里枪炮的声音吹到这边来了。玉米伸长了脖子,侧着耳朵,十
分仔细地从枪炮声中分辨飞机俯冲的声音。
施桂芳猜得出玉米这一刻的心思,说:"去看看吧。"玉米没有动,只是望着灯芯,目光
专注而又恍惚。施桂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灯芯顺着施桂芳的叹息扭了一下腰肢,好像
也躲着她了,心思早已经坐飞机了。房间里暗淡了一下,玉米半张明亮的脸即刻也暗淡
下去了。施桂芳突然直起了上身,打了一连串的馊嗝,同时用力拍打着床面,说:"还是
这样好,还是这样好哇。"母亲的突发性举动没有一点由头,没有一点过渡,吓了玉米一
跳。玉米看了看母亲,"呼"地一下吹灭了煤油灯,说:"早点睡吧。"玉穗带着玉苗回家
的时候玉米已经偎在枕边睡了一小觉了。接下来回家的是玉英。玉米坐在床沿,关照她
们几个用水。玉米要等的其实是玉叶,玉叶这丫头真是个假小子,懒得很,你要是不逼
着她她就是不肯用水,钻进被窝一焐,一双脚臭得要了命,身上还臊烘烘的。玉叶由玉
米带着睡,除了玉米,谁还肯和玉叶的那双臭脚裹一个被窝。电影已经散了玉叶还不回
来。一定是玉秀拉着玉叶在外头疯。玉米知道玉秀的心思,有玉叶陪着,回家之后她才
好把屎盆子往别人的头上扣。等了一会儿,外面已经没什么动静了,玉秀和玉叶还没有
回来。玉米生气了。
玉米披上棉袄,拔上两只鞋后跟,怒冲冲地出门去了。
玉米最后在打谷场的大草垛旁边找到玉秀和玉叶,电影早就散场了,大草垛的旁边围了
一些人,还亮着一盏马灯。玉米大声喊:"玉秀!玉叶!"没有声音回应。草垛旁边的脑
袋却一起转了过来。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转过来的脸被马灯的光芒自下而上照亮了,悬
浮在半空,呈现出古怪的明暗关系。他们不说话,几张脸就那么毫无表情地嵌在夜色之
中,鬼气森森的。玉米怔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在胸口迅速地飞窜。玉米走上去,人
们让开了,玉秀和玉叶的下身一丝不挂,傻乎乎地坐在稻草上。玉秀玉叶的身上到处都
是草屑,草屑缀满了乱发、牙缝和嘴角。
玉秀一动不动,眼睛在眨巴,但目光却已经死了。玉米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了,张大了嘴
巴,望着她的两个妹妹。围在旁边的人看了看玉米,丢下马灯,一个又一个离开了。他
们的背影融入了夜色。夜色里空无一人,但更像站满了人。
玉米跪在地上,给她们穿上裤子。玉秀和玉叶的裆部全是血,外加许多粘稠的液汁。她
们的裤子上洋溢着一股陌生而又古怪的气味。玉米用稻草帮她们擦干净,拉紧她们的手
,左手一个,右手一个。
玉米拽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在黑色的夜里往回走。
马灯还放在原来的地方。漆黑的夜色中,巨大的草垛被马灯照出了一轮金色的光轮。一
阵夜风吹了过来,吹乱了玉米的头发,几乎盖在了脸上。玉秀和玉叶都哆嗦了一下。她
们在夜风的吹拂下像两个摇摆的稻草人。玉米突然立住,蹲在玉秀的面前,一把揪紧了
玉秀的双肩。
玉米问:"告诉我,谁?"玉米扳着玉秀的肩头,拼命摇晃,大声问:"是谁?"玉米摇晃
玉秀的时候自己的头发却纷涌澎湃,玉米吼道:"---谁?!"玉叶接过了问话,玉叶说:
"不知道。好多。"玉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

空手把锄头,
步行骑水牛,
人在桥上过,
桥流水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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