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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owing (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瞬间全部溶化成黄油), 信区: reading&culture       
标  题: 8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Tue Apr 13 23:44:48 2004), 转信

玉米的相亲进行得十分保密,款式也相当新鲜,选择在县城的电影院,一上来便有了非
同一般的一面。傍晚时分玉米被公社的小汽艇给接走了,王家庄的许多人都在石码头上
看到了这个壮丽景象。小汽艇推过来的波浪十分地疯狂,一副敢惹事、敢生非的模样,
没头没脑地拍打王家庄的河岸,把那些可怜的小农船推搡得东倒西歪的。因为这条小汽
艇,玉米走得相当招摇,但是她出去做什么,谁也弄不清。
王家庄的人只是知道,玉米"到县里去了"。
玉米到县城里相亲来了。她要见的人其实不在县里工作,而是在公社。姓郭,名家兴,
是分管人武的革委会副主任,职务相当地高了。玉米在小汽艇上想,幸亏她在父亲的面
前发了那样的毒誓,要是按照一般的常规,她玉米决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玉米肯定是
补房,郭家兴的年纪肯定也不会小了,这一点玉米有准备。刀子没有两面光,甘蔗没有
两头甜,玉米无所谓。为了自己,玉米舍得。过日子不能没有权。只要男人有了权,她
玉米的一家还可以从头再来,到了那个时候,王家庄的人谁也别想把屁往玉米的脸上放
。在这一点上玉米表现得比王连方更为坚决。王连方肯定是过分考虑了年龄方面的问题
,他在玉米的面前显得吞吞吐吐的,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玉米把王连方想说的话拦在
了嘴里。他要说什么,玉米肚子里亮堂。说什么都是放屁。
玉米第一次踏进县城,已经天黑了,马路的两侧全是路灯,尽管是晚上,还是欣欣向荣
的好景象。玉米走在路上,心里相当地杂,有点像无头的苍蝇。玉米对自己没有一点信
心,但是无论如何,玉米要拼打一回,争取一回,努力一回。说到底现在的玉米不是那
时的玉米了,心气已经大不如过去,但是,却比以往更坚决、更犟。路过一家水果店的
时候,玉米站住了,水果们一个个半悬在空中,却没有滚下来。玉米愣了半天总算弄明
白了,是镜子斜放在上面,悬挂在上面的都是水果的影子。但是玉米马上从镜子中间看
到了自己,玉米的穿戴土得很,在营业员的面前一比较全出来了。玉米真是后悔,说什
么也应该把柳粉香的那一身演出服穿出来的。司机看了一眼玉米,以为玉米想吃水果,
抢了要买。玉米一把把他拉回来。司机笑着说:"你这位小社员力气大得很嘛。"关键时
刻再一次来到了。玉米来到了新华电影院的门口。电影院的高墙上挂着一幅红色的横幅
,"热烈祝贺全县人武工作会议胜利召开!"玉米知道了,原来郭家兴是在县里头开会呢
。司机把电影票交到玉米的手上,说:"我在外面等你。"玉米想,你真是会拍领导的马
屁,要你等什么?我还没嫁过来呢。
不过玉米转又想,你想等那就等,有机会我会给你说几句好话的。电影已经开映了,玉
米掀开布帘,放映大厅里黑咕隆咚的,彩色宽银幕却大得吓人,一个公安员正在银幕上
吸烟,他的鼻孔比井口还要大。电影真是不可相信,一个人想大就大,想小就小,哪里
有这样便宜的事。玉米捏着票,四处看了几眼,有点紧张了,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好在过来了一个女的,她拿着一把手电,把玉米送到座位上去了。
玉米的心口疯狂地跳跃了。好在玉米有过相亲的经验,很快把自己稳住,坐了下来。左
边是一个男的,五十多岁;右边也是一个男的,六十多岁。两个人都在看电影。玉米不
敢动,弄不清一左一右到底是哪一个,又不好乱看。玉米想,到底是做公社的领导,在
女人的面前就是沉得住气。王连方要是有这样的定力,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玉米告诉
自己,郭家兴不愿在这样的地方和自己说话,肯定有他的道理。还是不要东张西望的好

玉米的这场电影看得真是活受罪,有一搭没一搭的。好在光线很暗,她可以不停地用余
光察看左右。总的说来,玉米对五十多岁的那一个印象要稍好一些。如果玉米能够选择
,玉米还是希望郭家兴是年轻的这一个。但是他的那一头一直没有动静。
他哪怕用脚碰一碰玉米也好哇,那样玉米也好有个数。玉米望着彩色宽银幕,心里头没
有一点底,又慌又急。玉米想,你就碰一碰我又怎么样?不能算什么作风问题。但是不
管怎么说,要是郭家兴是六十多岁的那个,玉米也还是会答应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
店了。做官的男人打光棍的可不多。不过呢,总还是五十多岁的好一些。玉米就像摸彩
的时候等手气那样看完了整场电影,累得想喘。电影上说了什么,玉米一点都不知道。
反正结尾也不复杂,就是那个最像坏人的人终究不是好人,被公安局拉走了。
灯亮了,电影结束了。五十多岁的向左走,六十多岁的向右走,玉米被丢在了座位上。
这样的结果玉米始料未及。怎么连一声招呼都没有。玉米突然明白过来了,人家第一眼
就没有看上自己,自己还在这儿挑,还在这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呢。玉米羞愧万分。难怪
司机都要说在外面等着她,人家司机早都看出来了。
玉米一个人走出电影院,自尊心又扒光了一回。
司机一直守候在柱子旁边。玉米再也不好意思看司机了。司机说:"都给你安排好了。"
玉米相当疲惫,只想早一点躺下来,玉米厚着脸对司机说:"你还是送我回家吧。"司机
没有表情,说:"郭主任怎么说,我怎么做。"
玉米躺在人民旅社的315房间。玉米恍恍惚惚的,早就睡下了。好像睡着了,又好像
一直没有睡。
要不就是在做梦。大约十点钟的光景,房门响了。
外面说:"在吗?我姓郭。"。玉米被吓得不轻,有些疑神疑鬼的。门又响了。玉米不敢
迟疑,打开灯,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门缝。一个陌生的男人已经推着门进来了,一脸的
寒气,没有任何表情。好在玉米已经看见他胸前的会议出入证了,上面有他的名字:郭
家兴。玉米一阵狂喜,既像绝处逢生,又像劫后余生,原来郭家兴没有去看电影哪。玉
米低下头,这才想起来还没有穿外衣呢。玉米瞥了一眼郭家兴,刚想穿衣服,但是郭家
兴的脸色立即让玉米不踏实了,郭家兴从头到脚看不出"相亲"的风吹草动,像一个路过
客人。玉米的心提上来了,在嗓子那儿跳。郭家兴坐到椅子上,说:"倒杯水。"玉米一
时没有了主张,因为没有了主张,所以格外地听从指挥。郭家兴接过水,玉米傻站在郭
家兴对面,忘了穿了。郭家兴端着杯子,目光既不看玉米,也不回避玉米。玉米注意到
他的眼珠子是褐色的,对着正前方,看,十分地专注,却又十分地漠然。郭家兴一口一
口地喝,喝完了,玉米说:"还要不要?"郭家兴没有接玉米的话,而是把杯子放在了桌
面上,这就是不要了。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玉米只好继续站在郭家兴的跟前,反而拿
不定是穿还是不穿。他怎么这么冷静?他怎么就这么镇定?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脸上布置得像一个会场。玉米禁不住紧张了。玉米想,完了,人家没看上。可是也不对
。郭家兴的脸上没有满意,说到底也没有不满意。或许他觉得这门亲事已经妥当了呢?
这应该是领导作风,不管什么事,只要他觉得行,事情就定下来了,没有必要再咋咋呼
呼。这就更不像了,玉米好歹还是个姑娘,哪里是木头?这里又没有人,他不该一点动
静都没有的。玉米傻站了半天,居然也冷静下来了。玉米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自己也
这么冷静,像是参加人武会议了。但是冷静归冷静,玉米实实在在已经害怕了郭家兴了

郭家兴说:"休息吧。"
郭家兴站起身,开始解自己的衣裳。郭家兴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面,面对的只是自己的
家人。郭家兴说:"休息吧。"玉米明白过来了,他已经坐到床上了。玉米这一下子更慌
神了,脑子却转得飞快,但是不管什么样的决定都是不妥当的。郭家兴虽说解得很慢,
毕竟就是几件衣服,已经解完了。郭家兴上了床,是玉米刚才睡的那张床,是玉米刚才
睡的那个地方。玉米还是站在那儿。郭家兴说:"休息吧。"口气是一样的,但是玉米听
得出,有了催促的意思。玉米不知道该怎么弄。玉米这一刻只盼望着郭家兴扑过来,把
她撕了,就是被强奸了也比这样好哇。玉米还是个姑娘,为了嫁给这个人,总不能自己
把自己扒光了,再自己爬上床---这怎么做得出来呀?
郭家兴看着玉米,最后还是玉米自己扒光了,自己爬进了被窝。玉米觉得自己扒开的不
是衣裳,而是自己的皮。只能这样。柳粉香说过,女人可以心高,但女人不可以气傲。
玉米赤条条的,郭家兴也赤条条的。他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酒精味,像是医院里的那种
。玉米侧卧在郭家兴的身边,郭家兴用下巴示意她躺开。玉米躺开了,他们开始了。玉
米紧张得厉害,不敢动,随他弄。起初玉米有一点疼,不过一会儿又好了,顺畅了。看
来郭家兴对玉米还是满意了,他在半路上说了一句话,他说:"好。"到了最后他又重复
了一遍:"好。"玉米这下放心了。不过事情有了一些周折,郭家兴检查床单的时候没有
发现什么颜色。郭家兴说:"不是了嘛。"这句话太伤人了。玉米必须有所表示,但是,
表示轻了不行,表示重了也不行,弄得不好收不了场。玉米想了想,坐起来穿衣服。其
实这样的举动等于没做,也只能安慰一下自己。玉米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心里虚了一大块
。玉米直想哭,不太敢。郭家兴闭上眼睛,说:"不是那个意思。"
玉米重新躺下了,卧在郭家兴的身边。玉米眨巴着眼睛,想,这一回真的落实了。玉米
应该知足了。不过玉米突然又想起彭国梁来了。要是给了国梁了,玉米好歹也甘心了,
一直留到现在,这样打发了,一股说不出的自怜涌上了心房。好在玉米忍住了,到底有
所收成,还是值得。郭家兴抽了两根烟,再一次翻到玉米的身上,因为是第二次,所以
舒缓多了。郭家兴的身体像办公室的抽屉那样一拉一推,一边动一边说:"在城里多住两
天。"玉米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头更踏实了。她的脑袋深陷在枕头里,侧在一边,门牙
把下嘴唇咬得紧紧的。玉米点了几下头。郭家兴说,"医院里我还有病人呢。"玉米难得
听见郭家兴说这么多话,怕他断了,随口问:"谁?"郭家兴说:"我老婆。"玉米一下子
正过脸,看着郭家兴,突然睁大了眼睛。郭家兴说:"不碍你的事。晚期了,没几个月。
她一走你就过来。"玉米的身上立即弥漫了酒精的气味。就觉得自己正是垫在郭家兴身下
的"晚期"老婆。玉米一阵透心的恐惧,想叫,郭家兴捂住了。玉米的身子在被窝里疯狂
地颠簸。郭家兴说:"好。"
选自《人民文学》
2001年第4期
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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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手把锄头,
步行骑水牛,
人在桥上过,
桥流水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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