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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玉 秀(2)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Mon Jun 7 02:58:19 2004), 转信
玉 秀
毕飞宇,男,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作家,现居南京。
依照郭家兴的意思,结了婚,玉米还是呆在家里,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比较好。
郭家兴把这个意思和玉米说了,玉米低着头,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一副老夫少妻
、夫唱妇随的样子。郭家兴很满意。玉米一直呆在家里,床上床下都料理得风调雨顺。
没想到那一天的晚上玉米突然调皮了。郭家兴和常委们喝了一些酒,回到家,仗着酒力
,特别地想和玉米做一回。玉米一反常态,却犟了。说:“不。”郭家兴什么都不说,
只是替玉米解。玉米没有抗争,让他扒。等郭家兴扒完了,玉米一把捂住自己,一把却
把郭家兴握在手上,说:“偏不。”玉米的样子相当好玩,是那种很端庄的浪荡。这孩
子这个晚上真是调皮了。郭家兴没有生气,原本是星星之火,现在却星火燎原,心旌不
要命地摇荡,恨不得连头带脑一起钻进去,嘴里说:“急死我了。”玉米不听。一把扭
过了脑袋。不理他。郭家兴说:“急死我了。”玉米放下郭家兴,双乳贴在郭家兴的胸
前,说:“安排我到供销社去。”郭家兴急得舌头都硬了,话也说不好。玉米说:“明
天就给我安排去。”郭家兴答应了。玉米这才捋一捋头发,很乖地躺下了,四肢张在那
儿。郭家兴的浪兴一下子上来了,却事与愿违,没做好,三下两下完了。玉米垫着郭家
兴,搂住郭家兴的脖子,轻声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玉米一连说了好几遍,越
说越伤心,都流下眼泪了。其实玉米是用不着说对不起的。事情是没有做好,郭家兴的
兴致却丝毫没受影响,反而相当地特别,比做好了还令人陶醉。郭家兴喘着大气,突然
都有点舍不得这孩子了。还真是喜欢这孩子了。
玉米原先的选择并不是供销社,而是粮食收购站。玉米选择收购站有玉米的理由。
收购站在河边上,那里有断桥镇最大的水泥码头。全公社往来的船只都要在那里靠泊,
在那里经过。玉米都想好了,如果到收购站去做上司磅员,很威风,很神气了。王家庄
的人只要到镇上来,任何人都能看得见。玉米什么都不用说,一切都摆在那儿了。但是
司磅员终究在码头上工作,样子也粗,到底不像城里人。比较起来,司磅员还是不如营
业员了。收购站体面,而供销社更安逸。玉米想过来想过去,琢磨妥当了。自己还是到
供销社去。虽说都是临时工,工资还多出两块八毛钱呢。说到收购站,那当然要有自己
家的人。玉米最初考虑的是玉穗。可玉穗这丫头蠢,不灵光。比较下来,还是玉秀利索
,又聪明又漂亮,在镇上应该比玉穗吃得开。就是玉秀了。主意定了下来,玉米又有些
不甘心,想,我垫在床上卖×,却让玉秀这个小婊子讨了便宜,还是亏了。不过再一想
,玉米又想通了。自己如此这般的,还不就是为给自己的家里挣回一份脸面。值得。现
在最要紧的,是让郭家兴在床上加把劲--他快活他的,玉米得尽快怀上孩子。乘着他新
鲜,只要怀上了,男人的事就好办了。要不然,新鲜劲过去了,男人可是吃不准的。男
人就那样,贪的就是那一口。情分算什么?做女人的,心里的情分千斤,抵不上胸脯上
的四斤。
玉米刚刚到供销社上班,还没有来得及把玉秀的事向郭家兴提出来,玉秀自己却来
了。一大早,九点钟不到,玉秀来到了郭家兴的办公室门口,一头的露水,一脸的汗。
郭家兴正坐在办公室里,捧着报纸,遮住脸,其实什么也没有看,美滋滋的,回味着玉
米在床上的百般花样,满脑子都是性。郭家兴抚摸着秃脑门,叹了一口气,流露出对自
己极度失望的样子,心里说:“老房子失火了,没得救!”其实并不是懊恼,是上了岁
数的男人特有的喜上心头。郭家兴这么很幸福地自我检讨,办公室的门口突然站了一个
丫头。面生得很,十六七岁的样子。郭家兴收敛了表情,放下报纸,干咳了一声。郭家
兴干咳过了,盯着门口,门口的丫头却不怕,也不走。郭家兴把报纸摊在玻璃台板上,
挪开茶杯,上身靠到椅背上去,严肃地指出:“谁放你进来的?”门口的丫头眨巴了几
下眼睛,很好看地笑了,十分突兀地说:“同志,你是姐夫吧?”这句话蛮好玩的,连
郭家兴都忍不住想笑了。郭家兴没有笑。站起来,把双手背在腰后,闭了一下眼睛,问
:“你是谁?”门口的丫头说:“我是王玉米的三妹子,王玉秀。我从王家庄来的,今
天上午刚刚到。--你是姐夫。门口的人说的,你是我姐夫。”这丫头的舌头脆得很,一
口一个姐夫,很亲热了,都一家子了。分管人武的革委会副主任看出来了,是玉米的妹
子,仔细看看眉眼里头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玉米的眉眼要本分一些,性格上也不像。
这丫头像歪把子机枪,有理没理先嗒嗒嗒嗒一梭子。郭家兴走到门口,用手指头向外指
了指,然后,手指头又拐了一个弯。说:“在供销社的鞋帽柜。”
玉秀七点多钟便赶到了断桥镇了,已经在镇子的菜市场上转了一大圈了。玉秀这一
次可不是来串门的,有着十分坚定的主张。她铁下心了,一心来投靠她的大姐。王家庄
玉秀是呆不下去了。说起来还是因为玉穗。玉穗送给了玉秀两顶帽子,尿壶,还有茅缸
,都传开来了,玉秀在王家庄一点脸面都没有了。这不是别人说的,可是嫡亲的姊妹当
着大伙儿的面亲口说的,怨不得人家。尿壶,还有茅缸,现在已经成了玉秀的两个绰号
了。绰号不是你的名字,但是,在很多时候,绰号反而比你的姓名更像你,集中了你最
致命的短处、疼处,一出口就能剥你的皮。就算你穿上一万条裤子也遮不住你的羞。绰
号当然是当事人的忌讳。问题是,这种忌讳并不是僵死的,它具有深不可测的延伸能力
,玉秀最吃不消的正是这个。比方说,尿壶,它可以牵扯进瓶,缸,坛,罐,瓢,盆,
钵,碗,瓷器,瓦。这些东西本来和玉秀扯不上边,现在不同了,一起带上了十分歹毒
的暗示性,无情地揭露出玉秀体内不可告人的可耻隐秘。问题是,这些东西遍地都是,
这就是说,玉秀的羞耻无处不在。倒不是玉秀多心,而是说话的人一旦涉及到这些东西
,会突然停下来,迅速瞥一眼玉秀,做出说错了的样子,脸上浮上意味深长的神色。这
样的意味深长具有极强的确认能力,把那些扯不上边的东西毫无缘由地捆在了玉秀的身
上,静悄悄的,躲都躲不掉。一旦扯上来了,立即就能扒掉你的衣裳,让你光着身子站
在众人的面前,你捂得住上身就捂不住下身,捂得住下身就捂不住上身。周围的人当然
是可怜你的。出于同情,他们一起沉默了,约好了一样,一起做出没有听见的样子。因
为护着你,所以没有笑出来。但是,她们的目光在笑。目光笑起来是那样地无声无息,
而无声无息比大声叫骂更凶险,像随时都可以夹击的牙齿,体现出上腭骨和下腭骨相互
联动的爆发力,一口就能将你咬碎。太要命了。玉秀扛不住。就算你有再犟的脑袋你也
得把它低下去。这样的场合是防不胜防的。这样的防不胜防并不局限于外部,有时候,
它甚至于来自于玉秀自身。比方说,茅缸,这同样是玉秀所忌讳的。玉秀现在连解手、
大便、小便、倒马桶都一起忌讳了。忌讳越多,容得下你的地方就越少。玉秀怕上茅缸
,大便怕,小便也怕。每一次小便都带着自作自践的哨声,听上去特别地不要脸,太不
知羞耻了。玉秀只能不上茅缸。但是做不到。玉秀只有偷偷摸摸的,上一回茅缸就等于
做一回贼。玉秀白天憋着,夜里也憋着,好几次都是被解小便这样的噩梦惊醒了的。玉
秀在梦中到处寻找小便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无人的高粱地,刚刚蹲下来,却又有
人来了。她们小声说:“玉秀,茅缸。”玉秀一个激灵,醒了。到处都是人哪。哪一个
人的脸上没有一张嘴巴?哪一张嘴巴的上方没有两只笑眯眯的眼睛。
最让玉秀难以面对的还是那几个男人。他们从玉秀身边走的过程中,会盯着玉秀,
咧开嘴,很淫亵地笑,像回味一种很忘我的快乐。特别地会心,你知我知的样子,和玉
秀千丝万缕的样子。一旦来人了,他们立即收起笑容,一本正经,跟没事一样。真是太
恶心了。玉秀心里头其实也有了几分的数了,知道他们和自己有过什么样的联系。因为
恐惧,却更不敢说破了。他们当然也是不会说破了的。这一来玉秀和他们反而是一伙的
了,共同严守着一份秘密,都成了他们中的一个了。
好在玉秀现在还算自觉,没有很特殊的情况一般是不会往人群里钻的。这样心绪是
安稳一些了,人却寂寥了,相当地难忍。玉秀到底风光惯了,终究耐不住。只能和村子
里最蹩脚的丫头们交往了。那些丫头平时没有什么人答理,要不家里的成分不好,要不
脑子里缺根筋,要不就是疯疯癫癫的。总之,换了过去,玉秀看也不会看她们一眼的。
玉秀和她们混在一起,相当地不甘,甚至有点心酸。可是,既然耐不住,也只好这样了
。玉秀和这几个丫头处得倒也不错,关键是,她们依然抬举玉秀,以玉秀为荣,拿玉秀
当模子,做榜样,玉秀还是很称心了。她们跟在玉秀的身后,一腔一调都学着玉秀,好
像找到了队伍,脸上的表情因为自豪而变得更加愚昧。在和别人发生争执的时候,她们
动不动就要引用玉秀的话,拿玉秀的话做武器,向别人宣战。“人家玉秀说的”,“人
家玉秀也是这样的”,口气是激烈的,有恃无恐的,当然更是不容置疑的。玉秀很有成
就感了。玉秀就这个脾气,很在乎自己的影响力的,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做得好好的
,没有料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玉秀出了天大的丑,都闹到在王家庄呆不下去的田地了
。事情出在张怀珍的身上。张怀珍的家离玉秀的家并不远,只隔了一条巷子。以前倒没
有怎么交往过。张怀珍倒也不属于少一窍的那一路,人还是蛮聪明的。关键是出身不好
。相当不好。怎么一个不好法,又复杂了,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说起来张怀珍其
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了,可是,说一个,坏一个。再说一个,再坏一个。媒婆想,
还是门当户对吧,给张怀珍说了一个汉奸的孙子。汉奸的孙子倒是同意了,送来了一斤
红糖,一斤白糖,二斤粮票,六尺布证,二斤五花肉。很厚的一份见面礼了。张怀珍断
然拒绝。怎么劝都不行,母亲劝都不中用。退还了彩礼,张怀珍几乎成了哑巴,一天到
晚不说一句话。村子里的人说,主要还是媒婆的话伤透了张怀珍的心。媒婆丢了脸面,
指着路边的一条小母狗,大声说:“就你那大腿根,还想岔开来拉拢群众,做梦呢。”
张怀珍铁了心了,不嫁了,整天拉了一张寡妇脸,谁来提亲都闭门不理。不过张怀珍倒
是和玉秀做起了朋友,一来一去的,谈得来了。张怀珍有玉秀这样一个朋友蛮自豪的,
话也多了起来,人前人后说玉秀的好。这一天的傍晚张怀珍收工回来,扛着钉耙,在桥
头刚好碰到玉秀。可能是周围的人多,张怀珍这一天特别地反常了,有了炫耀的意思。
为了显示她和玉秀不同一般的关系,居然把胳膊架到玉秀的肩膀上来了。刚好对面走过
来几个小伙子,玉秀忙着弄姿,甩了甩头发,头发却被张怀珍的胳膊压住了。玉秀说:
“怀珍,胳膊拿下来。”张怀珍没有。反而和玉秀挨得更紧了。玉秀的上衣也被张怀珍
的胳膊挤歪了,扯拽得一点衣相都没有了。这是玉秀很不高兴的。玉秀拧紧了眉头,说
:“怀珍,你胛肢窝里的气味怎么这么重?”这句话许多人都听见了。张怀珍万万没有
料到玉秀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声不响的,拿下胳膊,一个人回家去了。吃晚饭的
时候玉秀的灾难其实已经降临了。只不过玉秀自己不知道罢了。玉秀捧着碗,正站在巷
口喝粥,突然走过来一支小小的队伍,都是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十来个。他们每个
人捏着一把蚕豆,来到玉秀的家门口,一边吃,一边喊:“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
王茅缸!”玉秀开始没有注意,不知道“王尿壶”和“王茅缸”的意思。但是,立即懂
了。意思是很明确的。毒就毒在“王”尿壶,还有“王”茅缸。玉秀端着碗,捏着筷子
,只有装傻。她没法阻止人家的。孩子们的动静相当大,很快便有几个孩子自愿地站到
队伍里去了,跟着起哄。队伍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只要有动静,不愁没有人跟进去。队
伍越来越长,声势也越来越浩大,差不多是游行了。孩子们兴高采烈的,脸红脖子粗的
:“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他们并
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好玩。说的人当然是不明白的,然而,听的人都明白。这就
有意思了。巷子里一下子站满了人。都是成年的人了。看戏一样。说说笑笑的,热闹非
凡了。尿壶,还有茅缸,原来只是一个暗语,一种口头的游戏。现在不同了,它们终于
浮出了水面,公开了,落实了,成了口号与激情。所有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玉秀站在
巷口,还不好恼了。脸上的颜色慢慢地变了。比光着屁股还不知羞耻,就觉得自己是一
条狗。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王家庄的天空残阳似血。玉秀站在巷头,想咬人,却
没了力气,嘴里的粥早已经从嘴角流淌出来了。“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
哐哐哐,王尿壶!哐哐哐,王茅缸!”蛮上口的,蛮好听的,都像唱了。
离家之前玉秀发过毒誓,前脚跨出去,后脚就再也不回王家庄了。再也没有脸面在
这个地方活下去了。玉秀不打算和村子里的人算账了。个个有仇,等于没仇,真是虱子
多了不痒。不说它了。玉秀认了。玉秀不能放过的倒是玉穗这个bi丫头。玉秀在王家庄
这样没脸没皮,全是玉穗这个小婊子害的。要不是小婊子在玉秀的脸上放了那两个最阴
损、最毒辣的屁,玉秀何至于这样?不能放过她。越是亲姊妹越是不能放过。这个仇不
能不报。拿定了主意,玉秀说动就动。天还没有亮,玉秀便起床了,一手端着煤油灯,
悄悄来到玉穗的床前。玉穗这个小婊子实在是憨,连睡相都比别人蠢,胳膊腿在床上撂
得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睡得特别地死,像一个死猪。玉秀搁下煤油灯,掏出剪刀,玉穗
的半个脑袋转眼就秃了,却又没有秃干净,狗啃过了一样。古怪极了。看上去都不像玉
穗了。玉秀把玉穗的头发放到她自己的手上,顺手又给了玉穗两个嘴巴,打完了撒腿便
跑。玉秀跨出门槛的时候终于听到玉穗出格的动静了,小婊子一定是被手上的头发吓傻
了,又找不出缘由,只能拼了命地叫。玉秀的脚底下跑得更快了。跑出去十几丈,玉秀
想起玉穗紧握头发的古怪模样,忍不住笑了,越想越好笑。身子都轻了,却差一点笑岔
了气。玉穗这个小婊子真是蠢得少有,这么老半天才晓得喊疼。足见这个小婊子脑袋里
装的是猪大肠,提起来是一根,倒出来是一堆。
玉秀在公社大院里住下了,勤快得很,低三下四得很,都不像玉秀了。玉米看出来
了,玉秀到断桥镇来,并不是玉秀聪明,猜准了自己的小九九。不是。这个断了尾巴的
狐狸精一定是在王家庄呆不下去了。这个是肯定的了。玉秀这个丫头,屁股一抬玉米就
能知道她要放什么样的屁。玉米望着低三下四的玉秀,想,这样也好,那就先不忙把收
购站的想法告诉她,再紧一紧她的懒骨头也是好的,再杀一杀她的傲气也是该派的。不
管以前怎么样,说到底玉米现在对玉秀寄予了厚望,她是该好好学着怎样做人了。就凭
玉秀过去的浮浪相,玉米真是不放心。现在反而好了。被男人糟踏了一回,原本是坏事
,反而促动这丫头洗心革面,都知道好好改造了。坏事还是变成了好事。
玉秀其实是惊魂未定的,心里头并没有玉米那样稳当。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玉秀的
心思却一天天沉重了。出门的时候玉秀一心光想着离开王家庄,却没有思量一下,玉米
到底肯不肯留自己。万一玉米不松这个口,真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么一想玉秀
相当后怕。形势很严峻了。问题是,玉秀要面对的不只是玉米,还有郭家兴,郭家兴的
女儿郭巧巧。这一来形势就更严峻了。不过玉秀很快就发现了,决定自己命运的并不是
玉米,而是郭家兴,甚至可能是郭家兴的女儿郭巧巧。别看玉米在王家庄的时候人五人
六的,到了这个家里,玉米其实什么都不是。屁都不是。这一点可以从饭桌上面看得出
来的。吃饭的时候郭家兴总是坐在他的藤椅里头,那是他固定不变的位置,朝南。吃饭
之前总要先抽一根烟,阴着脸,好像永远生着谁的气。郭巧巧又不同了,这个高中二年
级的女学生在外头疯疯傻傻的,说话的嗓门比粪桶还要粗,一回到家,立即变了。脸拉
得有扁担那么长,同样永远生着谁的气。那肯定是冲着玉米去的了。饭碗盛上来了,玉
米的左手是郭家兴,右手是郭巧巧,玉米总有些怯。生怕弄出什么出格的动静。尤其在
伸筷子夹菜的时候,总要悄悄睃一眼郭家兴,顺带睃一眼郭巧巧,看一看他们的脸色。
这一点已经被玉秀看在眼里了,逃不出玉秀的眼睛。玉米怕郭家兴。不过怕得却又有点
蹊跷,七拐八拐地变成怕他的女儿了。玉米总是巴结郭巧巧,就是巴结不上,玉米为此
相当地伤神。所以说,玉秀一定先要把郭家父女伺候好。只要他们能容得下,玉米想赶
也赶不走的。对付郭家兴,玉秀相信自己有几分心得。男人到了这个岁数,没有一个不
吃漂亮女孩子的马屁,没有一个不吃漂亮女孩子的嗲。父亲王连方就是一个最显著的例
子。而应付郭巧巧,玉秀的把握更要大些。只要下得了狠心作践自己,再配上一脸的下
作相,不会有问题的。虽说在郭巧巧的面前作践自己玉秀多少有些不甘,不过转一想,
玉秀对自己说,又有什么不甘心的?你本来就是一个下作的烂货。
玉秀在郭家兴和郭巧巧的面前加倍地勤快,加倍地低三下四了。玉秀的第一个举动
就令郭巧巧大为感动。一大早静悄悄地替郭巧巧把马桶给倒了。这个呆丫头真是邋遢得
很。越是邋遢的丫头越是能吃,越是能喝,越是能拉,越是能尿。马桶几乎都满了。都
不知道是哪一天倒过的了。晃一下就溢出来了,弄得玉秀一手。这个举动的功效是立竿
见影的,郭巧巧都已经和玉秀说话了。玉秀真是很幸福了。而到了吃饭的时候,玉秀的
机灵发生了作用,眼里的余光一直盯着别人的碗,眼见得碗里空了,玉秀总是说:“我
来,姐夫。”要不就是说:“巧巧,我来。”玉秀不只是机灵,每一顿饭还能吃出一点
动静。玉秀采取了和玉米截然相反的方法,差不多是一次赌博了。一到吃饭的时候玉秀
便把自己弄得特别地高兴,兴高采烈的,不停地说话,问一些又滑稽又愚蠢的问题。比
方说,她把脑袋歪到了郭家兴的面前,眨巴着眼睛,问:“姐夫,当领导是不是一定要
双眼皮?”问:“姐夫,公社是公的吗?有没有母的?”问:“姐夫,党究竟在哪儿?
在北京还是在南京?”诸如此类。顿顿如此。玉秀问蠢话的时候人却特别地漂亮,亮亮
的,有些烂漫,纯得很,又有点说不出的邪。一些是真的不知道,一些却又是故意的了
,是玉秀想出来的,可以说挖空心思了,累得很。好在玉秀的父亲做过二十年的支书,
这才想得起来,这才说得出。玉秀的愚蠢让玉米难堪,好几次想挡住她。出人意料的是
,郭家父女却饶有兴致,听得很开心,脸上都有微笑了。而郭巧巧居然喷过好几次饭。
这样的情形真是玉米始料不及的。玉米也偷偷地高兴了。郭家兴在一次大笑之后甚至用
筷子指着玉秀,对玉米说:“这个小同志很有意思的嘛。”
玉秀住在天井对面的厨房里头,而骨子里,玉秀时刻都在观察郭家父女。一旦有机
会,玉秀会提出留在断桥镇这个问题的。关键是火候。关键是把握。关键是方式。关键
是一锤子定音。一旦堵死了,就再也没有打通的余地了。玉秀要掌握好。
这是一个星期天。郭巧巧没有上学。午饭之前,玉秀决定给郭巧巧做头。这正是玉
秀的长项了。玉秀在这上头可以说是无师自通的,有想象力,有创造性。玉秀先替郭巧
巧洗了,洗下一脸盆的油。玉秀望着脸盆,直犯恶心。头还没有洗完,玉秀已经在骨子
里头瞧不起这个小呆×了,恨不得一把摁下郭巧巧的脑袋,用油汪汪的猪头汤淹死她。
但是这丫头关系到玉秀的命运,所以玉秀轻手轻脚的,每一根指头都孝顺得要命。洗完
了,晾干了,玉秀开始给郭巧巧做头,重新设计了辫子。郭巧巧原先是一根独辫,很肥
,侉样子,有一股霸道的蛮悍相。玉秀替郭巧巧削去了一些,把头发分开来,在头顶的
两侧编出两个小辫子,然后,盘下去,卡牢了。两条辫子的尾巴却对称地翘在了耳朵的
斜上方,一跳一跳的,又顽皮,又波俏,很像电影上大汉奸家的千金小姐了。郭巧巧有
很显著的男相,要不是那条辫子,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个男人。现在,经过玉秀这么一拾
掇,有点女孩子的意思了。郭巧巧满意得很。玉秀站在旁边,做出极其羡慕的样子,还
添油加醋地说:“巧巧,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头发就好了。”很伤感了。马屁一旦拍到伤
感的程度,那一定是深入人心的。郭巧巧果然高兴了,合不拢嘴的,腮帮子笑得比额头
还要宽。像一个河蚌,整个脑袋只是一张嘴。玉秀看在眼里,知道时机到了,“哎”了
一声,说:“巧巧,我要是能给你做丫鬟就好了。没这个福。”郭巧巧正对着镜子,上
身一侧一侧的,美得不轻。郭巧巧脱口说:“这个没问题的。”
午饭的时候玉秀一直和郭巧巧说说笑笑的,郭家兴也觉得奇怪,女儿的性格这样嘎
咕,这样方,和玉米别扭,反而和玉秀投得来。说起来巧巧这丫头也可怜了,才这个岁
数,就死了母亲,也难怪她要和玉米做对头。郭家兴难得看见女儿有这样的兴致,一高
兴,多吃了半碗饭。玉秀把饭碗递到郭家兴的面前,知道最关键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连
忙说:“姐夫,我和巧巧说好了,我给她当丫鬟--不回去了,你要管我三顿饭!”话说
得相当俏皮,相当撒娇,其实玉秀自己是知道的,很紧张了。玉秀在那里等。郭家兴端
起碗,盯着郭巧巧的脑袋看了两眼,心里有了七八分的数了。郭家兴扒下一口饭,含含
糊糊地说:“为人民服务吧。”玉秀听出来了。心里头都揪住了,手都抖了。却还是放
心了。玉米听着,一直以为玉秀开开玩笑的,并没有往心里去。玉秀却转过脸来和玉米
说话了。玉秀说:“姐,那我就住下啦。”居然是真的了。这个小骚货真是一张狗皮膏
药,居然就这么贴上来了。玉米一时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郭巧巧刚好丢碗,离
开了饭桌。玉秀望着郭巧巧的背影,伸出胳膊,一把握住玉米的手腕,手上特别地用劲
,轻声说:“我就知道大姐舍不得我。”这句话在姊妹两个的中间含义很深。骨子里是
哀求了。玉米是懂得的。可玉米就是看不惯玉秀这样卖乖。然而,玉秀这么一说,玉米
愈发不好再说什么了。玉米抿着嘴,瞥了玉秀一眼,很慢地咀嚼了两三下,心里说:“
个小婊子,王家呆不下去,在这个家里反倒比我滑溜。”玉秀低着头。没有人知道玉秀
的心口这一刻跳得有多快。玉秀慌里慌张地直往嘴里塞,心往上面跳,饭往下面咽,差
点都噎着了。眼泪都快出来了。玉秀想,总算住下来了。这时候玉米的饭碗见底了,玉
秀慌忙站起身,抢着去给玉米添饭。玉米搁下碗,搁下筷子,说:“饱了。”住下就住
下吧。虽然玉秀在这件事上没有把大姐放在眼里,说到底玉米还是对玉秀抱有厚望,先
不管她。关键玉秀和郭巧巧热乎上了,这一点玉米不能接受。郭巧巧这个呆丫头不好办
。玉米心里头有数,自己是怕她的。玉米谁都没有怕过,现在看起来还是栽在她的手上
了。郭巧巧偏偏不是工于心机的那一路,暗地里使坏的那类。郭巧巧不是。这丫头的身
上带有凶蛮暴戾的嘎小子气,一切都敢说在明处,一切都敢做在明处,这是玉米相当吃
不消的。比方说,玉米刚过门的时候,郭巧巧放学了,当着机关大院里那么多的人,玉
米为了显示她这个继母的厚道,立即迎了上去,接她的书包,笑吟吟地说:“巧巧,放
学啦?”郭巧巧憨头憨脑地说:“呆×!”当着那么多的公社干部,太没头没脑了。玉
米的脸都丢尽了。玉米在枕头上面曾经对郭家兴说过这个事,玉米说:“巧巧怎么弄的
?怎么一见到我就跟见到鬼似的?”郭家兴对这个问题没兴致,随口说:“还是孩子。
”玉米说:“孩子?我才比她大几岁?”但是这句话玉米没敢说出口,只是在自己的肚
子里对自己说了。这么一想玉米心酸得很,自己大不了郭巧巧几岁,她成天没心没肺的
,自己死乞白赖做她的“后妈”,赔光了脸面,还落不到好。玉米看出来了,做父母的
都这样,一旦死了原配,转过脸去会觉得对不起孩子,越发地娇宠,越发地放纵。玉米
躺在郭家兴的身边,心里头凉了,全是怨。想来想去男人还是不可信的。趴在你的身上
,趁着快活,二斤肉能说出四斤油来,下来了,四斤油却能兑出三斤八两的水。完全不
是那么一回事。对谁亲,对谁疏,男人一肚子的数。男人哪,拔出来之前是一个人,拔
出来之后又是一个人。这是很让人寒心的。玉米一直想和郭巧巧好好聊一回,给她把话
挑明了--玉米可不指望巧巧喊她一声“妈”,玉米有这样的自知,担不起。喊“姨”总
行了吧?实在不愿意,叫“姐姐”也可以,退一万步,喊一声“玉米”总是应该的。郭
巧巧屁都不响一个。天天在一个屋子里头,撞破了嘴唇都不说一句话,担着“母女”的
名分,还乌鸡眼,这算什么?郭巧巧偏偏不给玉米机会。除非玉米讨骂。郭巧巧的那张
嘴是标准的有娘生没娘教的嘴,什么都出得来,七荤八素的。都是在哪儿学来的?玉米
算是怕了。玉米有时候想,自己对“女儿”的这份孝心,就是喂一把扫帚,扫帚也该哼
唧一声了。玉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后妻好做,后妈难当哪。
郭巧巧和玉米有仇。是天生的,不要问为什么,就像老鼠见到了猫,黄鼠狼遇到了
狗,一见面就有。玉秀暗地里很高兴。只要有人对玉米出手,玉秀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快
慰,想按都按捺不住,心里头开花了,笑得一瓣一瓣的。虽说玉秀在玉米的面前还是那
样谦卑,但是,终究是装出来的了,骨子里头又有了翻身闹解放的意味。郭巧巧要是喊
玉秀了,玉秀并不急于答应,而是先瞥一眼玉米,很无奈地走到郭巧巧的跟前,故意弄
得鬼鬼祟祟的,好像是顾忌玉米,害怕玉米,其实是通知玉米,有意识地告诉玉米,故
意在玉米的眼前挖一个无底洞,让玉米猜,让玉米摸不着头绪,探不到底。这一来她和
郭巧巧之间就愈发深不可测了,有着隐蔽的、结实的同盟关系,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
处使的。玉米要是盘问起来了,玉秀则特别地无知,做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没有
啊”,“我不知道啊”,“人家能对我说什么呢”,“忘了”。玉秀又有了后台了。玉
米暗地里打量玉秀的时候目光里又多了一分警惕。这正是玉秀所希望的。只要玉米还恨
自己,还拿自己当一个对手,对自己心存一分警惕,说明她们还是平起平坐的。玉秀不
要她可怜。这当然需要依仗郭巧巧了。玉秀想,宁可在外人的面前露出贱相,反而不能
在玉米的面前服这个软。谁让她们是亲姊妹呢。也真是怪了。
玉秀现在的工作是伺候郭巧巧。主要是为郭巧巧梳妆打扮。郭巧巧被玉秀一撩拨,
似乎突然犯过想来了:我不是男人,我也是一个女儿家呢。郭巧巧做女孩子的愿望高涨
起来了。可是手拙,不会弄。玉秀当然是行家了。迫于玉米的威慑,玉秀自己不敢打扮
了,却把所有的花花肠子一古脑儿放在了郭巧巧的头发上、发夹上、纽扣上、编织的饰
物上。玉秀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情特别地舒畅,特别地有才华,又积极,很有成就感了
。暗地里却又格外地感伤。越感伤手里的手艺却越是精细。郭巧巧的模样很快就别具一
格了。要不是她的父亲是副主任,早被人骂成妖精了。至于指甲,玉秀可是花了大力气
,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凤仙花,捣烂了,加进了一些明矾,十分仔细地敷到郭巧巧的手
指甲上去,一层一层的,连脚趾甲都敷上去了。玉秀用扁豆的叶子把郭巧巧所有的指甲
指甲上去,一层一层的,连脚趾甲都敷上去了。玉秀用扁豆的叶子把郭巧巧所有的指甲
都裹了起来,几天过后,效果出来了。郭巧巧的手指和脚趾悄悄改变了颜色。红红的。
艳丽得很。剔透得很。招眼得很。举手投足都华光四射的。郭巧巧一天一个样。这变化
是显著的,根本性的,可以用“女大十八变”做高度的概括。机关大院有目共睹。最显
著、最根本的变化还在郭巧巧的眼神和动作上,也就是姿态上了。郭巧巧过去一直有一
个毛病,特别地莽撞,像冲锋陷阵的勇士,每一个动作都是有去无回的。现在好了,眼
神和手脚里头多了一分回环与婉转的余地。虽说有些做作,究竟是个女孩子了。郭巧巧
经常和玉秀在机关大院里进进出出的,走路的时候两个人都偎在一起,很知心的样子,
很甜蜜的样子,像一对亲姊妹了。这是玉秀所渴望的。机关大院里所有的人马上都认识
玉秀了。--那就是玉秀,--那就是郭主任的小姨子,--美人坯子呢。但玉秀有几分的冷
,几分的傲,并不搭讪别人。尤其在一个人走路的时候,脚步轻轻的,脑袋歪在一侧,
头发盖在脸上,时常只露出半张脸,一只眼睛。有点没有来头的怨,那种恍惚的美。要
是面对面碰上什么人了,玉秀会突然惊醒过来,把半面的头发捋到耳后,慢慢地冲着你
笑。玉秀的笑容在机关大院里是相当出名的,很有特点,不是一步到位的那种样子,而
是有步骤的,分阶段的,由浅入深的,嘴角一步一步地向后退让,还没有声音,很有风
情了。是一种很内敛的风骚。浪,却雅致。
玉米都看在眼里。虽说玉秀不敢放开手脚再做狐狸精了,而从实际情况来看,吃屎
的本性没变。骨子里反而变本加厉了,很危险了。玉米早晚是要敲敲她的警钟的。但是
以她现在和郭巧巧的关系,玉米很难开口。然而,正是她与郭巧巧的关系,玉米必须开
口。从结果上看,效果很不理想。姊妹重又回去了,还是“前世的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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