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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玉 秀(3)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Mon Jun  7 02:58:49 2004), 转信


玉 秀
毕飞宇,男,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作家,现居南京。
  这一天的下午学校里头劳动,郭巧巧没有参加,提前回来了。郭巧巧喊过玉秀,把
家里的影集全搬了出来,坐在天井里,一页一页和玉秀翻着看。玉秀很自豪,觉得自己
已经走进这个家的深处,走进隐私和秘密了。即使是玉米,她也不能享受这样高级的待
遇的。玉秀看到了郭家兴年轻的时候,郭巧巧母亲年轻的时候,还有郭巧巧儿时的模样
。郭巧巧既不像她的爸,也不像她的妈,集中了两个人最难以组合的部分。所以扭在脸
上。玉秀看一张,夸一张,好话说了一天井。玉秀很快从影集里发现一个小伙子了,和
郭家兴有点像,又不太像,比郭家兴帅,目光也柔和,像一匹小母马的眼睛。有一点湿
润。却又有几分斯文,很有文化,很有理想的样子,穿着很挺的中山装。玉秀知道不是
郭家兴,精气神不是那么一回事。玉秀故意说:“是郭主任年轻的时候吧?”郭巧巧说
:“哪儿,是我哥,郭左,在省城的汽车厂呢。”玉秀知道了,郭巧巧还有个哥哥,在
省城的汽车厂呢。正说到投机的地方,玉米却回来了。玉米看见玉秀和郭巧巧头靠着头
,捧着什么很秘密的东西,比和自己还要亲,很入神的样子。她们在看什么呢?玉米的
好奇心上来了,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郭巧巧的屁股上像长了一双眼睛,玉米刚走到
玉秀的身后,郭巧巧“啪”的一下,把影集合上了,站起身,屁股一扭,一个人回到了
东厢房。玉米讨了个没趣,尤其当着玉秀的面,脚底下快了,立即回到了自己的厢房。
心里却不甘,立在窗口的内侧无声地打量起玉秀来了。玉秀隔着窗棂,看见玉米的脸色
了,是恼羞成怒与无可奈何兼而有之的样子。玉秀没有低下眼皮,而是把眼珠子撇到了
一边,再也不接玉米的目光了,心里想,这又不关我的事。玉秀的举动在玉米的眼里无
疑具有了挑衅的意味。郭巧巧却又在东厢房里喊了:“玉秀,过来!”玉秀过去了,过
去以前故意摇了摇头,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显然是做给玉米看的了。玉米一个人被
丢在窗前,想,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允许玉秀再这样吃里扒外了。玉米忍了好久,做晚
饭的时候到底去了一趟厨房,回头看一眼天井,没人。玉米用搌布假装着抹了几下,转
过脸说:“玉秀,你可是我的亲妹子。”这句话过于突兀了。听上去没有一点来由。玉
秀拿着勺子,望着锅里的稀饭,心里知道玉米说的是什么,听出意思来了。玉米的话虽
说突兀,意思却是十分地明确的。仿佛很有力量,是一次告诫,其实软得很。厨房里的
空气开始古怪了,需要姊妹两个有格外的定力。玉秀没有抬头,只是不停地搅稀饭,想
了想,说:“姐,我听你的话,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话说得很乖巧,其实绵中
带着刚,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口吻,一口把玉米顶回去了。玉米无话了。面对郭巧巧,
玉米能让玉秀做什么?玉米又敢让玉秀做什么?玉米捏着搌布,反而愣住了。兀自站立
了好大一会儿,对自己说,好,玉秀,你可以,你能。这一次的冲突并没有太大的动静
,然而,意义却是重大的。尤其在玉秀的这一头。有了咸鱼翻身的意思。玉米原本是给
玉秀敲一敲警钟的,没想到这一记警钟却敲到了自己的头上,玉米看出来了,这个人一
旦得到机会还是要和自己作对的。
  每天早上玉秀都要到菜市场买菜。买完了,并不急着回去,而是要利用这一段空闲
逛一逛。主要是逛一逛供销社。说起来供销社可能是玉秀最喜欢的地方了。以往进镇,
玉秀每一次都要在供销社好半天,并不买什么。事实上,供销社是一个很不错的歇
脚处,供销社可能还是一个很不错的观光场所。那些好看的货架就不用再说了,仅仅是
付款的方式就很有意思了。女会计坐在很高的地方,和每一个营业员之间都连着一条铁
丝,一条一条的。铁丝上挂了许多铁夹子,营业员开了票,收了现金,把它们夹到铁夹
子里去,用力一甩,“嗖”的一声,铁夹子像一列小小的火车头,沿着悬浮铁轨开到会
计的那边去了,稍后,小小的火车头又“嗖”地一声,开了回来,带着找零和收迄的票
据。神秘、深邃,妙不可言。
  玉秀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小秘密,那就是喜欢看坐在高处的女会计。从小就喜欢看。
羡慕得很。那个女会计坐在那里已经很多年了,她一手的小算盘让玉秀着迷,噼里啪啦
的。手指头跟蝴蝶似的,跟妖蛾子似的,点水而过,扑楞扑楞的。一旦停下来了,却又
成了蜻蜓,轻轻地栖息在荷叶上面。那里头有一种难言的美。女会计的手成了玉秀少女
时代的梦,在梦中柔若无骨。只是很可惜,那个女人不漂亮。玉秀总是想,要是自己长
大了能坐在那里就好了。玉秀一定会把自己打扮得像过河而来的小花蛇,在全公社老老
少少的眼里吱吱歪歪地扭动。玉秀从小其实就是一个有理想的姑娘了,有自己很隐秘的
志向。玉秀相信,自己反正不会在王家庄呆上一辈子的,绝对不可能在这样的一棵树上
吊死。玉秀对自己的未来一直蛮有信心的。当然,玉秀的这份心思现在反而死了,那绝
对是不可能的。由此看来供销社其实是玉秀的伤心地了。然而,人这个东西就是怪,有
时候恰恰喜欢自己的伤心地,特别地迷恋,愿意在那里流连忘返。  玉米不喜欢玉秀
游手好闲的浪荡样子,尤其是在供销社里头。发话了,不许玉秀再过来。玉秀不明白,
问玉米为什么。玉米回得倒也干脆。玉米说:“不是你呆的地方。”
  玉米在床上的努力没有白费。房事也是这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玉米有了。玉
米没有说,但是,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发生了变化,是史无前例的。这种变化不只是多了
一些什么,而是全面的,深刻的,具有了脱胎换骨的性质。玉米很安心了,在郭巧巧的
面前突然多了一份气势。当然,这股子气势玉米并没有表现出来,尤其没有放在脸上,
反而放到肚子里去了,变成了大度,沉着,和自如。等孩子生下来了,玉米是不会再在
郭巧巧的面前委屈自己的了,就算郭家兴给她撑腰也是这样。同样是郭家兴的种,他郭
家兴没有理由近一个、远一个、香一个、臭一个。没这个说法。孩子抱在手上,那就由
不得他们了。怎么说母以子贵的呢。现在的问题反而是玉秀。对玉秀玉米倒是要好好考
察一番的。她到底拥护哪一边,站在哪一边。这是一个立场的问题,关系到她自己的前
程和命运。玉米还是要做到仁至义尽。玉米的考察却很意外,玉秀却有了新动向了。这
丫头现在不怎么在家里头呆,动不动就要往外面跑。主要是下午。玉米知道这个小婊子
耐不住的。观察了一些日子,看出眉目来了。玉秀一闲下来就要串到机关的会计室里,
和唐会计又热乎上了。唐会计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女同志,不过机关里的老少还是叫她“
小唐”。小唐的皮肤很白,长了一张胖脸。这样的脸天生就四季如春,像风中盛开的向
日葵,随时都可以笑脸相迎的样子,很讨喜的。玉秀对小唐的称呼很有意思,也喊她小
唐,却叫她“小唐阿姨”,既懂事,又不拿自己见外。玉秀和小唐热乎什么呢?玉米特
地追究过一次,故意拐到会计室的窗前,有了新发现了。玉秀和唐会计的面前各自放了
半个西瓜,正用回型针挑着吃。西瓜籽也没有舍得扔掉,归拢在玻璃台板上。她们边吃
边说,边说边笑,动静很小。虽说没有人,还是保持着一种耳语的状态。看得出,关系
私密,不一般了。玉秀背对着窗户,一点都没有发现玉米的眼神有多警惕。还是唐会计
先看见窗外的玉米了,立即站起身,笑着对玉米说:“郭师娘,吃西瓜!”西瓜都已经
吃得差不多了,唐会计这样说,显然是一句客套话了。不过玉米并没有觉得唐会计虚情
假意,相反,心情陡然好了,原来机关大院里的人背地里都喊玉米“郭师娘”呢。玉米
原先是不知道的。这样的称呼很见涵养了。水涨船高,玉米自然就有了摇身一变的感觉
。玉米也笑起来,关照玉秀说:“玉秀,什么时候带小唐到家里头坐坐。”玉米对自己
的这句话相当地满意,觉得这句话说出了身份,只有“郭师娘”才能够说得出。小唐对
这句话显然是受宠若惊了,一边笑,一边用舌头处理嘴里的西瓜籽,脸上笑得相当乱。

  玉米在回头的路上想,怪不得这几天厨房里有炒瓜籽的气味,原来是这儿来的。炒
完了,玉秀好再一次跑到唐会计的那边去,边嗑边聊。是这么一回事了。看起来玉秀这
丫头真是一只四爪白的猫,不请自到,家家熟呢。玉秀这丫头活络得很,有头绪得很,
这才几天,已经在机关大院里四处生根了。照这样下去,她这个做姐姐的还有什么用?
哪里还能压得住?这么一想玉米不免有了几分的担忧,得小心了。玉米的分析可以说抓
住了要害了。玉秀在小唐那里实在不是嗑瓜籽、拉家常,而是有着深远的谋划。玉秀想
学手艺。想把小唐阿姨的那一手算盘学到手。学好了做什么,玉秀还是很盲目的,到时
候再说。毕竟一样手艺一样路,玉秀得为自己打算了。依靠玉米绝对是靠不住的。玉秀
也不想靠玉米了。玉秀原计划不想和小唐把自己的想法挑明了的,怕传到玉米的耳朵。
玉米是不会成全她的。玉秀只想偷偷地看,偷偷地学。玉秀有这样的自信。以往玉秀织
毛线也是这样的,平针、上下针、元宝针、螺纹针、阿尔巴尼亚针,玉秀也没有专门学
过,只是静下心来,偷偷地看几眼,也会了,手艺出来了还能胜出别人的一筹。玉秀的
心头有这份灵,手头也有这份的巧。然而,算盘到底不一样,玉秀看了一些日子了,光
听见响声,看不出名堂。没想到小唐却主动对玉秀开口了。这一天小唐突然说:“玉秀
,我叫你打算盘玩吧。”玉秀吃了一惊,没想到小唐说出这样的话,脱口说:“我这么
笨,哪里学得上?--学了也没用。”小唐笑笑,说:“就当替我解解闷吧。”玉秀这才
学了。玉秀并不贪,打算先学好加减。乘除放一放再说--玉秀算术上的乘除还没有过关
呢。不过小唐阿姨都说了,加减法足够了,除法连她自己都不会,用不着的。小唐阿姨
说,加上一些,减掉一些,会计就是那么一回事。玉秀听出来了,小唐这样说,说明她
对玉秀的想法心里头是有数的。她不说破,玉秀自己就更没有必要说破了。玉秀学得相
当好,进度特别地快。说起来玉秀读三年级的时候算术老师还教过几天算盘,老师在黑
板上挂了一只很大的毛算盘,玉秀听了一节课,没兴趣,交头接耳了。玉秀想,看来学
东西还是要有目的性,有了目的,兴趣就有了。小唐发现玉秀这丫头的确聪明,记性好
,胶水一样粘得住东西。就说口诀,蛮复杂的,几天的功夫玉秀都记牢了。比小唐当初
快多了。小唐直夸玉秀,玉秀说:“还不是师傅教得好。”碰上好徒弟,师傅的积极性
有时候恐怕比徒弟还要高些。小唐让玉秀每天来,一天不来,小唐还故意弄出很失落的
样子。
  玉秀的脑子虽然好,还是碰上难处了,主要在手上。玉秀过于求快了,恨不得一上
来就在自己的手指头上插上羽毛和翅膀,立马变成供销社的女会计。不行。手指头这东
西真是怪,它们平时都是以“手”的形式统一意志、统一行动的,在单独出面的时候,
不灵了,甚至会张冠李戴,需要静下来确认一下,指派一下,这才知道到底要动哪一根
。玉秀的手指头怎么就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呢。
  小唐和玉秀的师徒关系到底是附带的,主要还是朋友。小唐已经开始把玉秀往自己
的家里带了。小唐的家在国营米厂的附近,走到国营米厂的院后,玉秀终于看到了机房
上面的那个铁皮烟囱了,原来每天夜里蒸汽机的响声就是从这个烟囱里传出来的。烟囱
里喷出一口烟,蒸汽机就“嗵”的一声。进了家小唐格外热情了,领着玉秀四处看。小
唐特地把玉秀带进了卧室,着重介绍了“红灯”牌晶体管收音机、“蝴蝶”牌缝纫机和
“三五”牌闹钟。都是紧俏的上海名牌。这几样东西是殷实人家的标志了,也许还是地
位的象征。玉秀不识货,不懂这些。小唐又不好挑明了什么,有了对牛弹琴的感觉。不
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小唐的热情,小唐一般是不和玉秀在堂屋里坐着说话的,而是在卧室
,两个人坐在床沿上,小声地扯一些咸淡。玉秀也感觉出来了,她们两个人的关系发展
得相当快,已经不像一般的朋友了,有了忘年交的意思。小唐连自己男人的坏话和自家
儿子的坏话都在玉秀的面前说了。玉秀当然是懂事的,这样的时候并没有顺着小唐,反
而替小唐的男人和小唐的儿子辩解,说了几句好话。小唐很高兴了,极其懊恼地叹息:
“嗨,你可不知道他们。”其实都是扯不上边的,玉秀都没有见过他们的面。这一天下
午玉秀终于在小唐的家里见到小唐的儿子了。玉秀吃了一惊。小唐的儿子居然是一个大
小伙了,高出玉秀一个头,很健硕,却有一种与体魄不相称的腼腆。小唐老是在玉秀的
面前“小伟”“小伟”的,玉秀还以为“小伟”是个中学生呢。人家已经是国营米厂的
工人了,还是基干民兵呢。小唐把“高伟”叫到玉秀的面前,很上规矩地说:“这就是
玉秀。”玉秀注意到,小唐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不再是机关里的“小唐”,而是很讲家
道,很有威严的。小唐随即换回原来的口气,对玉秀说:“这就是我那呆儿子。”小唐
这种口吻上的变化让玉秀有点别扭,就好像玉秀真的和她一个辈分,成了高伟的长辈了
。玉秀一阵慌,总算是处惊不乱,说:“阿姨你瞎说什么,人家哪里呆。”小唐接过玉
秀的话,对高伟说:“小伟,人家玉秀替你说过不少好话呢。”不说还好,小唐这么一
说玉秀真的是无地自容了。高伟显然很害怕女孩子,局促得很,脸都憋红了,又不敢走
。而玉秀的脸也红了。玉秀低下头,心里想,小唐在家里肯定不是机关里的样子,肯定
是大事小事都不松手,说一不二的,儿子都被她管教成这种样子了。小唐的这一点给了
玉秀完全崭新的印象。
  小唐虽说行事机敏,不落痕迹,不过玉秀还是看出来了,小唐有撮合自己和高伟的
意思。玉秀还在那里自作聪明,想偷偷地学小唐的算盘手艺。其实小唐的网张得更大,
已经把玉秀一古脑儿都兜进去了。从一开始便钻进套子的就不是小唐,而是玉秀自己。
玉秀想,到底是镇上的人哪。高伟的模样还是说得过去的,关键是,人家是工人,能和
高伟那样的小伙子撮合,玉秀其实是求之不得的。当然了,自己也是配得上的。然而,
玉秀自己知道,自己毕竟被男人睡过了,有最致命的短处。小唐阿姨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万一将来知道了,退了亲,那个脸就丢大了。这么一想玉秀突然便是一阵心寒。玉秀
想,自己也这个岁数了,难免会有人替你张罗婚姻方面的事。还麻烦了。玉秀不免有些
恐慌,一下子恍惚了。
  玉秀一夜都没有睡好。夜深人静了,断桥镇的夜间静得像一口很深的井,真的是深
不见底。这一来国营米厂蒸汽机的声音突出出来了。蒸汽机不像柴油机,响声并不连贯
,而是像锤子,中间有短暂的间隙,“嗵”的一下,又“嗵”的一下。玉秀平时蛮喜欢
这个声音的,因为隔得比较远,并不闹人,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反而是个伴,有了催
眠的功效,让人睡得更安稳,更踏实。可是这一夜不一样了,蒸汽机的声音一直在她的
耳边,锤她的耳朵。玉秀想,还是把自己的实情全都告诉小唐吧,要不然,掖掖藏藏的
,哪一天才是尽头?转一想玉秀便骂自己二百五了,一旦说出去,她什么都完了。事情
黄了不说,还白白地送给别人一个把柄。不能够那样。这方面的苦头玉秀在王家庄算是
领教了。再说了,小唐阿姨只是这个意思,人家并没有把话挑白了,你吼巴巴的发什么
骚?
  一起床玉秀就倦怠得很,拿定了主意,以后不打算再到会计室去了。玉秀想了想,
这样也不妥当,还是要去。人家小唐只是流露了这个意思,并没有正式给自己提出来,
自己先忸怩起来,反而说明自己都知道了。不等于不打自招了?那样不好。一旦把事情
推到明处,反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加难办了。还是装糊涂吧。玉秀想,就凭自己
现在的状况,哪里还敢有那样的心。配不上的。被人嚼过的甘蔗谁还愿意再嚼第二遍?
直到这个时候玉秀才算是对自己有了最为清醒的认识,作为一个女孩子,自己已经很不
值钱了。这个无情的事实比自作自践还让玉秀难过。玉秀对自己绝望了。这份凄楚可以
说欲哭无泪。玉秀一侧脑袋,对自己说,不要想它了吧。
  玉秀还是到会计室去了。想来想去玉秀还是愿意赌一把,押上去了。再怎么说这也
是自己的一个机遇,要把握好的。前往会计室之前玉秀精心打扮了一回,还鬼使神差地
拿了郭巧巧的两只红发卡,对称地别在了头顶的两侧。玉秀花枝招展却又默然无声地来
到小唐阿姨的面前,想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有了弄巧成拙的感觉。很别扭。脸
上的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玉秀几乎没有说上几句话,闷着头只是拨弄算盘。总
是错。唐会计望着玉秀头上的红发卡,心里头有底了,说明玉秀这丫头什么都知道了。
这丫头不笨,响鼓到底是不用重捶的。小唐的心里发出一丝冷笑,对自己说:“呆丫头
,你打扮给我看又有什么用!”小伟的事这一回看起来是八九不离十了。遗憾当然也是
有的,那就是这丫头的农村户口。再怎么说,农村户口到底还是低人一等的。不过转一
想,小伟要是能娶上郭主任的小姨子,她小唐好歹和郭主任沾亲带故了。这是很好的。
小唐突然犯过想来了,自己还高出郭主任一个辈分呢。这么一想小唐来了几分精神,都
有点紧张了。--这可怎么说的呢,--这可怎么好呢。
  事态安静了一些日子。玉秀除了算盘上有所进益,各方面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不过小唐不想拖了,得找个机会给小伟和玉秀挑开了。只要挑开了,小唐就可以抽身
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自己了的事,他们自己去消受。重要的是让他们自己点破了
。男男女女的,总是捉迷藏也不是事。要乘热打铁。“乘热打铁才能成功”,《国际歌
》正是这样唱的,可见国际上都是提倡乘热打铁的。小唐又把玉秀喊到家里去了。玉秀
面有难色的样子,知道这一回是什么意思了。一下子有点吃不准。小唐却不由分说,拉
过来就走。小唐是过来的人了,懂得这个,女孩子哪里能不忸怩一下子。所以要强迫。
女孩子的这种事就这样,你越是强迫,她越是称心如意。小唐这一次选择的路线没有从
外面绕,而是直接从国营米厂的里头穿了过去。国营米厂一半的地盘都是宽敞的砖瓦房
,其实就是大米的仓库了。玉秀望着这些青砖青瓦、红砖红瓦的房子,感受到国营米厂
辽阔的气派。小唐自言自语地说:“老高就在这里头。”玉秀知道,“老高”正是高伟
的父亲、小唐的男将了。“老高不是一把手,”小唐放慢了脚步,轻声说,“不过呢,
老高在厂里说出的话,不亚于一把手的分量。”玉秀一听到这句话心里头突然便是一阵
紧。以小唐说话办事的风格,玉秀猜得出,这句话已经有了很明确的暗示性了,其实已
经把自己牵扯进去了,却又是很直接的,关系到自己的前程了。小唐表面上说的是老高
说话的分量,而在玉秀听来,小唐的话才更有分量,具有掌握命运的能力。玉秀想,机
关到底是一个不一般的地方,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决定别人的一生。
  玉秀的呼吸都有一点急促了,脑子转得飞快,都是自己和国营米厂之间的可能性。
玉秀稀里糊涂的,走进了小唐的家门。高伟在家,显然在等待了。这是玉秀预料之中的
。因为预料到了,玉秀并没有过分地慌张。高伟可能等得时间长了,按捺着一股焦虑,
反而窘迫得很,有些受罪的样子。比较下来还是玉秀大方,具有驾驭自己的能力。高伟
面南,玉秀朝北,在堂屋里坐下了,小唐脸对着东,陪着,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
气氛相当地轻松,却又出奇地紧张。就这么枯坐了片刻,小唐似乎想起什么了,站起身
,说:“怎么忘了,我去买个西瓜回来。”玉秀看见小唐站了起来,也跟着起身了。小
唐一把摁住玉秀,说:“你坐!你坐你的!”小唐拿了一只尼龙网兜,窝在手心里头,
转身便往门口跑。小唐都已经出门了,却又回过身来,把两扇大门掩上了。玉秀回过头
,正好和小唐对视上了。小唐让开目光,对着高伟笑得相当地特别,是做母亲的特有的
自豪,那种替儿子高兴的样子。小唐说:“你们聊,你们聊你们的。”屋子里只剩下玉
秀和高伟了,除了蒸汽机,四处静悄悄的。这阵安静很突兀,很特别,有了胁迫的劲道
。玉秀和高伟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安静显然缺少准备,想摆脱这种安静,却无从下手。空
气骤然严峻了。高伟的脸上涨得厉害,玉秀也好不到哪里,想说话,一时不知道嘴巴在
哪儿。高伟都有些吓坏了,很莽撞地站起来,说:“我,我,”却又说不出什么,只有
越来越粗重的喘息了。玉秀不知道怎么弄的,突然想起大草垛旁边混乱的喘息声,想起
自己被强奸的那个夜晚了。高伟迈开了脚步,可能是想去打开门,却像是朝玉秀的这边
来了。恐惧一下子笼罩了玉秀。玉秀猛地跳起来,伸出胳膊,挡在那儿,脱口说:“别
过来!别过来!”玉秀的叫喊太过突然,反过来又吓着高伟了。高伟不知所措,脸上的
神情全变了,只想着出去。玉秀抢先一步,撒腿冲到了门口,拉开门,拼了命地逃跑。
慌乱之中玉秀却没有找到天井的大门,扶在墙上,往墙上撞,不要命地喊:“放我出去
!”小唐走出去并不远,听到了玉秀的尖叫声,立即返回来了。小唐一进天井就看见玉
秀扶在那里拍墙,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唐把玉秀拉到门口,玉秀夺门而逃,只留下
高伟和他的母亲。高伟怔怔地望着他的母亲,好半天才说:“我没有。”是那种强烈地
申辩。高伟极其惭愧地说:“我没有碰她。”小唐把她的儿子拉进堂屋,左右看了几眼
,家里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小唐想了想,胆小如鼠的儿子说什么也没那个胆子碰她的。
他要有那份胆,倒好了。可怎么会这样的呢?小唐坐下来,跷上腿,一巴掌把手里的尼
龙网兜拍在桌面上,说:“别理她!我早看出来了,这丫头有癔症!--农村户口,还到
我家里来假正经!” 
  玉秀恨死了自己,弄不懂自己怎么会那样的。好好的一条路硬是让自己走死了。连
算盘也学不成了。玉秀伤心得很。小唐阿姨对自己这样好,闹出了这样的动静,往后在
小唐阿姨的面前还怎么做人。再也没有脸面见人家了。玉秀越想越怕见小唐阿姨了。出
乎玉秀的意料,第二天买菜的时候居然就遇上了。看起来是小唐阿姨故意守着自己的了
,要不然怎么就那么巧。玉秀想躲,没有躲掉,反而让小唐叫住了。玉秀怕提昨天的事
,想把话岔开来,小唐却先说话了,脸上的笑容也预备好了,说:“玉秀,中午吃什么
呢?”玉秀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小唐顺便拉过玉秀的菜篮子,玉秀的篮子里还是空的。
小唐关照说:“天热了,韭菜也老了,别再让郭主任吃韭菜了,郭主任的牙可不好。”
玉秀想起来了,姐夫每天刷牙的时候都要从嘴里抠出一些东西来,看起来是假牙了。玉
秀“嗳”了一声,直点头,笑。小唐阿姨的脸上很自然,就好像根本没有昨天的事,从
来都没有发生过。看起来小唐阿姨不会再提昨天的事了,永远都不会再提了,这多少让
玉秀有些释怀。不过玉秀很快发现小唐的嗓子比平时亮了一些,笑容的幅度比以往也要
大,就连平时不太显眼的鱼尾纹也都出来了。玉秀知道了,小唐对自己这样笑,显然是
故意的了,分明是见外了。和她的关系算是到头了,完了。玉秀也只好努力地笑,笑得
却格外吃力,都难过了。玉秀匆匆告别了小唐,站在韭菜摊子的面前,却发起了傻。玉
秀很意外地从菜场的混乱之中听到了国营米厂蒸汽机的声音。这刻儿听起来是那样的远
,那样的不真实。难言的酸楚和悔恨涌上来了。玉秀憋住泪,弄不懂自己昨天到底吃错
什么药了!搭错什么筋了!少了哪一窍了!发的哪一路的神经病!好好的一条路硬是让
自己走死了。连算盘也学不成了。玉秀恍恍忽忽的,丢下韭菜,一个人走到了小街的最
南端。断桥镇的南面是一片阔大的湖,湖面上烟波浩渺,一路看不到头的混沌模样。玉
秀想,这样也好,还是这样干净,本来也不是你的,无所谓了。就算是做了高伟对象,
万一被人家知道了那件事,到时候还是麻烦。玉秀对自己说,别费劲了,就这样了。只
是有一点,玉秀怎么弄也弄不明白,什么都想开了,怎么反而更难受的呢。这个世上还
有什么能够换回玉秀的女儿身呢,要是能换回来,玉秀就是断了一条胳膊都愿意,就是
抠了一只眼睛也行啊。
  玉米怀上孩子,原计划再过些日子告诉郭家兴的,家里头却不太平了。郭巧巧和郭
家兴闹了起来。天天吵,却没有结果。依照郭家兴的意思,郭巧巧高二毕业之后还是下
乡插队的好。带头送女儿下乡,他这个做父亲的脸面上好看,在机关里头也好说话了。
到乡下去锻炼一两年,有个好基础,履历上过得硬,将来到了哪里都方便,年轻人还是
要有远大理想的。郭家兴反反复复讲这个道理,可以说苦口婆心了。郭家兴拿郭左做例
子,郭左当初就是先插队,先做知青,利用做农民的机会入了党,后来招工了嘛,到大
城市的国营厂去了嘛。郭巧巧不听。郭巧巧前些日子看了一部关于纺织女工的电影,被
电影上花枝招展的纺纱女工迷住了,中了邪了,一门心思要到安丰公社的纺纱厂去做纺
纱女工。一个小集体的社办厂,又是纺纱,弄不好就是一身的关节炎。有什么去头?还
有一点是郭家兴说不出口的,安丰公社到底不是断桥镇,不归郭家兴领导,将来终究是
有诸多不方便的。玉米反而猜出这一层意思来了。但是玉米没插嘴。郭巧巧的事,玉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郭家兴坐在堂屋的藤椅上,不说话了;郭巧巧站在东厢房的房门口
,也不说话了。就这么沉默了好半天,郭家兴接上一根飞马烟,说:“先去插队,哈,
思想上通了没有?”郭巧巧依着门框,憨头憨脑地说:“没有!我下了乡,万一你手里
没权了,谁还来管我?我还不在乡下呆上一辈子!”这句话玉米听见了,心口格噔了一
下。玉米想,看起来郭巧巧这丫头还是有几分的远眼光,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傻。郭家兴
没有料到自己的女儿会说这样的话。这是什么话嘛!郭家兴对着桌面“嘣”地一巴掌。
动了大怒了。玉米愣了一下,又想,郭巧巧还是个傻丫头,做官的人最忌讳人家说他“
万一”“没权”了。怎么能这么说呢。玉米听见郭家兴把藤椅推开了,用指头点着桌面
,“笃笃笃”的。郭家兴憋了好大一会儿,大声说:“红旗是不会倒的!”话题一旦扯
到“红旗”上头,态势当然很严峻了,玉米都有点怕了。郭家兴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说
过话,看来生的不是一般的气。堂屋里又是很长的寂静。郭巧巧突然关上东厢房的两扇
房门,“咚”地一声,“咚”地又一声。东厢房里接着传出了郭巧巧的大嗓子:“我看
出来了,妈死了,你娶了小老婆,变得封资修!为了讨好小老婆,想把我送下乡!”玉
米听得清清楚楚的,心里说,这丫头蛮不讲理了,好好的把我扯进去!郭家兴脸色铁青
,叉起了腰,一个人来到了天井,突然看见玉秀正在厨房里悄悄地打量自己。郭家兴看
了玉秀一眼,伸出手指头,隔着窗棂给玉秀颁布了命令:“不许再为她搞后勤!大小姐
派头嘛!剥削阶级作风嘛!”玉秀的脖子一下子吓短了。小快艇的司机恰恰在这个时候
推开天井的大门,看见郭主任生气,站在一边等。郭巧巧却从东厢房里冲了出来,对司
机说:“走,送我到外婆家!”司机还在那里等。郭家兴似乎想起什么了,大声对郭巧
巧说:“还有毕业考试呢!”口气却已经软了。郭巧巧没有搭理,拉起司机便走。司机
不停地回头,郭家兴无力地对他挥了挥手,司机这才放心地去了。
  郭巧巧走了,司机走了,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了。很突然的样子。郭家兴站在天井
,大口大口地吸烟。玉米悄悄跟出来,站在郭家兴的身边。郭家兴又叹气,心情很沉重
了。郭家兴对玉米说:“我一直强调,思想问题不能放松。你看看,出问题了嘛。”玉
米陪着郭家兴叹了一口气,劝解说:“还是孩子。”郭家兴还在气头上,高声说:“什
么孩子?我这个岁数已经参加新民主主义革命了嘛!”玉秀隔着窗户,知道玉米这刻儿
一定是心花怒放了。可玉米就是装得像,玉米就是敛得住。玉秀想,这个女人像水一样
善于把握,哪里低,她就往哪里流,严丝合缝的,一点空隙都不留。玉秀还是佩服的,
学不上的。玉米仰着头,望着郭家兴,一直望着郭家兴,眼眶里头满满贮满泪光了,一
闪一闪的。玉米一把拽住郭家兴的手,捂到自己的肚子上去,说:“但愿我们不要惹你
生气。”
  方向在任何时候都是重要的,不能出半点错。比方说,马屁的方向。玉秀现在已经
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了。自从来到断桥镇,她小心翼翼地在郭巧巧的身上为人民服务,
可以说全心全意了。现在看起来宝押得不是地方,还是得不偿失了。玉米怀上了,在家
里的地位稳中有升,看起来往后的日子还是要指望玉米了。郭巧巧再霸道,在这个家里
终究不能长久,玉秀真是昏头了,怎么就没有想到的呢。拍马屁真是太不容易,光靠不
要脸皮显然不够。政策和策略是马屁的生命。这个策略就是方向。玉秀不能再迷失了。
既然郭巧巧都离开这个家了,路只有一条,迷途知返,回头才有岸。玉秀要回过头来再
巴结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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