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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玉 秀(4)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Mon Jun  7 02:59:24 2004), 转信

玉 秀
毕飞宇,男,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作家,现居南京。
  但是,隔夜饭不香,回头草不鲜。玉米对玉秀的马屁显然不领情了。最明显的例子
就是盛饭,郭巧巧离家之后,玉米拒绝了玉秀的伺候,什么事都自己动手,平时也不怎
么搭理玉秀。这对玉秀的威慑力相当巨大了。玉秀的感觉非常坏,好像是被清除出队伍
了。不过这一回玉秀倒没有怪玉米,说到底还是自己错了,站错了队伍,认错了方向,
伤了大姐的心。玉米对自己这样失望,也是报应,不能够怪她。玉秀想,自己还是要好
好表现,少说,多做,努力改造,争取在大姐的面前重新做人。只要重新做人了,大姐
一定会消气的,一定会原谅的,一定会让自己伺候她的。怎么说都是嫡亲的姊妹,玉秀
有这个信心。
  玉秀的想法当然是很好的,策略上却还是不对路子。玉米这样给她脸色,是希望玉
秀能够自我检讨,当面给她认个错。说到底是要让玉秀当面服了这个软。主要是态度。
所谓态度,就是不要考虑自己的脸面。只要玉秀的态度端正了,玉米不会为难她,还是
她的大姐姐,还能够在这个家里头住下去。玉秀偏偏就没有留意到这一层,主观上想做
出痛改前非的样子,而实际上却成天拉了一张寡妇脸。这在玉米的眼里是很不好的,有
了抗拒的意思,有了替郭巧巧抱不平的意思,显然是顽固到底了。玉米对自己说,那好
,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死心塌地,那就别怪我给你颜色。玉米的脸上不是一般的凌厉了。
反正郭巧巧不在,玉米放碗搁筷都带上了动静,每一巴掌都带上了镇压的力度。家里的
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了。玉秀就是找不到出路。一天,又一天,又一天。玉秀慢慢地吃
不消了。不敢多说话。心情越沉重,看上去越发像抗拒。认错实在是不容易的,你首先
要搞清楚你的当家人喜欢什么样的方式。方式对了,你的“态度”才算得上“端正”。

  摊牌的日子终于来临了,玉秀还蒙在鼓里。这一天郭家兴到县城去开会,家里头一
下子空了,只留下了玉米和玉秀。家里没有一点动静,有了短兵相接的压迫性。吃完了
早饭,玉米突然喊玉秀的名字。玉秀在厨房里答应过,匆匆赶到堂屋,十个手指头都还
是汤汤水水的。一进门架势就很不好。玉米坐在藤椅上,姐夫固定不变的那个座位。玉
米跷上腿,不说话,玉秀的心里很沉重了。玉秀站到玉米的面前,玉米却不看她,只是
望着自己的脚。玉米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两块钱,放在桌面上,说:“玉秀,这是
给你的。”玉秀望着钱,松了一口气,有了峰回路转的好感觉,说:“大姐,我不要。
我伺候大姐怎么能要钱。”话说得很得体了。玉米却没有理她的茬,又拿出一张十块的
,捻过了,压在两块钱的边上。说:“你把这十块钱带给妈妈。”玉米丢下这句话,一
个人朝卧室里去了。玉秀一个人站在堂屋,突然明白过来了,“把钱带给妈妈”,这不
是命令玉秀回王家庄是什么?玉秀一阵慌,跟在玉米的身后,跟进了卧室。玉秀脱口说
:“姐。”玉米不听。玉秀又喊了一遍:“姐!”玉米背对着她,抱起了胳膊,眼睛望
着窗户的外头。玉秀到底冷静下来了,说:“姐,我不能回王家庄了,你要是硬逼我回
去,我只有去死。”玉秀究竟聪明,这句话说得也极有讲究。一方面是实情;一方面又
是柔中有刚的,话说得虽然软,甚至带有哀求的意思,可是对自己的亲姐姐来说,却又
暗藏了一股要挟的力量。玉米回过了头来,面带微笑了,客客气气地说:“玉秀,你去
死。我送你一套毛料做寿衣。”这样的回答玉秀始料不及,傻了,虽然愤怒,更多的却
是无地自容,羞煞人了。玉秀愣愣地望着她的大姐。姊妹两个就这么望着,这一次的对
视是漫长的,严酷的,四只眼睛一眨都不眨,带上了总结历史和开创未来的双重意义。
玉秀的眼睛终于眨巴了,目光开始软了,彻底软了,一直软到心,软到了膝盖。玉秀“
咕嘟”一下,给玉米跪下了。玉秀是知道的,跪这个东西是永久性的,下去了,就上不
来了。你永远比别人矮了一截子了。玉米还是不说话。玉秀跪在玉米的跟前,眼泪早已
经汪开来了,对着玉米的脚背胡乱便是一顿磕。时间过去很久了。玉米放下胳膊,蹲下
来,一只手抚在了玉秀的头上,慢慢地摸,一圈又一圈地摸,玉米的眼眶里头一点一点
地湿润了,涌上了厚厚的泪。玉米托起玉秀的下巴,说:“玉秀,你怎么能忘了,我们
才是嫡亲的姊妹。我才是你嫡亲的姐姐。”分外地语重心长了。慢慢把玉秀搂进了怀抱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玉米决定打开窗子说亮话了。玉米断断续续的,有句无章的
,从自己相亲的那一天说起,一直说到如何盘算着把玉秀接过来,如何才能让玉秀在镇
上混出一副模样。玉米越说越伤心,眼泪一行一行的。玉米说:“玉秀,弟弟还小,她
们几个一个都指望不上,姊妹几个就数你了。你怎么能不知道大姐的心哪?啊?还这样
妖里妖气的?啊?还和大姐作对,啊?!”玉米的话里有了几分的凄凉了。玉米说:“玉
秀,你要出息。一定要出息!给王家庄的人看看!你可不能再让大姐失望了。”玉秀仰
着头,望着她的大姐,从心窝子里头发现自己真的不如大姐,辜负了大姐,对不起大姐
了。玉秀“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来,说:“姐,我是个吃屎的东西。我对不起你。”
玉米说:“你的心里怎么能没有家?啊?--不是这个家,是我们的那个家。”玉秀放开
大姐的腿,静静地听,早已是泣不成声了,心中充满了惭愧和悔恨。感到自己这一次真
的长大了,是个大人了。玉秀暗地里下定了决心,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大姐失望了
。玉秀一把扑在玉米的怀里,发誓了:“姐,都是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让大姐失望了。
我要是再对不起大姐就不得好死。”
  星期天的正午太阳特别地火爆,玉米决定把家里的棉衣曝一曝。棉衣在衣柜里毕竟
经历了霉雨季节,为了防霉,讲究的人家还是要在夏天的大太阳里出出潮。玉秀又是翻
箱又是倒柜,衣裳挂了一天井,花花绿绿的,满天井都是樟脑丸子的味道。玉米以往倒
是很喜欢樟脑的气味的,今年却有些特别,闻不来了。玉米想,看来还是害喜的缘故,
所有的气味都不大对路,怪怪的。玉米坐在堂屋,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心里头对自
己产生了一丝怜惜,很满意了,有一种取得最后的胜利才有的感觉。看起来玉米还是笑
到了最后了。底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开动郭家兴,如何安置玉秀了。玉米整个下午都坐在
郭家兴的藤椅子上,似睡非睡,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眯着眼,含含糊糊地打量一天井
的衣裳。玉米后来闭上了眼睛,扇子也掉在了地砖上。玉秀连忙走上来,替玉米扇了一
会儿风。玉米小睡了几分钟,又醒了,想,日子不算好,也算是眉清目秀了。那就安安
静静地怀孕吧,闲着也是闲着。
  玉秀不停地来到烈日底下,阳光晃晃的,又猛烈又刺眼。玉秀眯起眼睛,这里翻一
下,那里翻一下。动作相当地轻快。人站在衣服堆里,是那种很厚实的热。玉秀能感觉
到樟脑的气味蓬勃的劲头,在太阳下面热烘烘的,一个劲地弥漫。玉秀用力地嗅着樟脑
的气味,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心情。玉秀的好心情其实也不完全因为樟脑的气味,说到底
还是因为别的。这么些年来玉秀一直和玉米较着劲,可是,给玉米跪下去之后,玉秀真
的伏贴了,踏实了,成了别样的快乐,别样的幸福。伏贴其实也是有瘾的,伏贴惯了,
会很甘心,很情愿。滋味越来越好。当然,郭巧巧不在家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郭巧
巧不回来,家里头终归是要简单一些。玉秀想,郭巧巧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就她
那脾气,不等到下乡插队的事情闹过去,怕是不会回来的。就算是回来了,离她到纺织
厂的日子也不远了。这么一想玉秀感觉到往后的日子又有了盼头,嘴里都哼起曲子来了
,是电影里的插曲,还有淮剧好听的唱腔。
  下午的三点多钟天井的大门突然响了。大门原来是开着的,玉米关照玉秀,这么多
的衣裳,这么高级的料子,又是府绸又是咔叽又是平绒,还有那么多的毛线,让机关里
的人看见了不妥当。还是关上门,闩起来,闷声大发财的好。天井里的衣裳虽说都是郭
家兴的前妻留下来的,现在自然是玉米的了。这个是该派的。就算玉米不穿它们,但是
,带到王家庄,尺寸改一改,姊妹几个一人一身新,终究是个去处。穿在姊妹们的身上
,露脸面的当然还是玉米。她们享的毕竟还是玉米的福。天井的门响了,玉秀走上去,
拉开门闩,门口却站着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台阶上还放了一只人造革皮包,上面印有花
体的“上海”字样。小伙子很帅,有一种很有文化的气派,衬衫束在裤带的里头,口袋
里头还有一支笔。衣冠齐整的,在炎热的太阳底下有一种难得的抖擞。玉秀仔细看了半
天,小伙子也对着玉秀仔细看了半天。玉秀突然叫到:“大姐,是郭左回来了!”玉秀
帮郭左拎回皮包,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已经来到屋檐底下,站在玉米的对面了。玉米
望着郭家兴的大儿子,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唉呀”了一声,跨下来一步,又“唉呀
”了一声。郭左笑着说:“你是玉米吧?”郭左的年纪看上去和玉米差不多,玉米一时
有点难为情,却没想到郭左这样大方,立即拿起芭蕉扇替郭左扇了几下。这时候玉秀已
经把洗脸盆端过来了。玉米连忙从水里捞起毛巾,拧成把子,对郭左说:“擦擦汗,快
擦擦汗。”
  郭左直接喊玉米“玉米”,玉米对这样的称呼相当满意了。他这样称呼玉米,反而
避开了许多尴尬,有了别样的亲和力,好相处了。郭左看上去还是要比玉米大上一两岁
,名分上是母子,毕竟还是同辈。玉米喜欢。玉米当即便对郭左产生了良好的印象。玉
米想,男的到底是男的,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比较起来,郭巧巧这丫头嘎咕,是个不
识好歹的货。郭左这样多好呢。
  郭左擦完了,人更清爽了。郭左坐到父亲的藤椅里头,拿起父亲的烟,点上一根,
很深地吸了一口。天井里都是衣裳,花花绿绿的。玉米吩咐玉秀赶紧收拾衣裳,自己却
走进厨房了。玉米要亲手为郭左下一碗清汤面。再怎么说,自己是做母亲的,还是要有
点母亲的样子。玉秀为郭左泡好茶,郭左已经坐在藤椅里头静静地看书了,是砖头一样
厚的书。玉秀今天的心情本来不错,这会儿愈加特别,特别地好。一下子回到了狐狸精
的光景。狐狸精的感觉真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这样的心情虽说有点说不上来路,
可高兴是千真万确的,瞒不住自己。玉秀的嘴上不唱了,心里头却在唱,不只是淮剧的
唱腔,还带上锣鼓。怎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呢。在她忙进忙出的过程中,每一次都要
瞥一眼郭左,有意无意的,瞥上那么一眼。这是情不自禁的,都有点看不住自己了。郭
左显然注意到玉秀了,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玉秀。玉秀正站在大太阳底下,这时候已经戴
上了一顶草帽。宽宽的帽檐上有毛主席的题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郭左和玉秀
对视的时候玉秀突然冲着郭左笑起来了。没有一点由头,只是抽象的高兴与热情,特别
地空洞,却又特别地由衷,像是从心窝子里头直接流淌出来的。这时候太阳刚好偏西,
照亮了玉秀嘴里的牙,都熠熠生光了,一闪一闪的。郭左想,这个家真的是面目全非了
,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家了,呈现出欣欣向荣的生气。母亲去世的时候郭左原本应当回来
一次的,顺便把这些年积余下来的公休假一起休了。然而,郭家兴忙得很,母亲去世的
第二天他就把尸体送进了焚尸炉。回过头来给郭左去了一封信,相当长,都是极其严肃
的哲学问题。郭家兴着重阐述了彻底的唯物主义,生与死的辩证法,很有理论质量了。
郭左就没有回来。郭左这一次回来倒不是因为休假,而是工伤。纠察队训练的时候脑袋
被撞成了脑震荡,只能回来了。傍晚时分郭家兴下班了,父子两个对视了一下,点了一
个头,郭家兴问了一两句什么,郭左回答了一两句什么,然后什么都不说了。玉秀想,
这个家的人真是有意思得很,明明是一家子,却都是同志般的关系。就连打招呼也匆忙
得很,一副抓革命、促生产的样子。这样的父子关系真是少有的。
  郭左哪里都没有去,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走走,躺躺,要不就是坐在堂屋里头看
书。玉秀想,看起来郭左像他的老子,也是一个闷葫芦。不过接下来的日子玉秀很快就
发现自己错了。郭左不是那样,很会说笑的。这一天的下午郭家兴和玉米都上班去了,
郭左一个人坐在父亲的藤椅里头,膝盖上放了一本书。四周都静悄悄的,只有郭左手上
的香烟冒出一缕一缕的烟,蓝花花地升腾,扩散,小小的尾巴晃了一下,没了。玉秀午
睡起来,来到堂屋里收拾,顺便给郭左倒了一杯水。郭左看来也是刚刚午睡的样子,腮
帮上头全是草席的印子,半张脸像是用灯芯绒缝补起来的。玉秀想笑,郭左刚刚抬头,
玉秀却把笑容放到胳膊肘里去了。郭左有些不解,说:“笑什么?”玉秀放下胳膊,脸
上的笑容却早已无影无踪,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还干咳了一声。郭左合上书,接着说:
“我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玉秀眨巴几下眼睛,漆黑的瞳孔盯住郭左,一抬下巴,
说:“猜。”郭左注意到玉秀的双眼皮有韭菜的叶子那么宽,还双得特别地深,很媚气
。郭左的脸上流露出很难办的样子,说:“这个困难了。”玉秀提醒说:“大姐叫玉米
,我肯定是玉什么了,我总不可能叫大米吧。”郭左笑起来,又做出思考的样子,说:
“玉什么呢?”玉秀说:“秀。优秀的秀。”郭左点了点头,记住了,又埋下头去看书
。玉秀以为郭左会和她说些什么的,郭左却没有。玉秀想,什么好看的书,这样吸引人
?玉秀走上来一步,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书的角落,弯下腰,侧着脑袋,嘴里说:“斯
--巴--达--克--斯。”玉秀看了半天,个个字都认识,却越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玉
秀说:“是英语吧?”郭左笑笑。笑而不答。玉秀说:“肯定是英语了,要不然我怎么
会看不懂。”郭左还在笑,点点头说:“是英语。”郭左已经发现这个女孩子不只是漂
亮,还透出一种无知的聪明劲,一股来自单纯的狡黠。相当有意思。很好玩的。天井里
还是阳光,火辣辣的。这一天的下午太阳照得好好的,天却陡然变脸了,眨眼来了一阵
风,随后就是一场雨。雨越下越大,转眼已成瓢泼。雨点在天井和厨房的瓦楞上乒乒乓
乓的,跳得相当卖力,一会儿工夫天井和瓦楞上都布满雨雾了,而堂屋的屋檐口也已经
挂上了水帘。玉秀伸出手,去抓檐口的水帘。郭左也走上去,伸出了一只手。暴雨真是
神经病,来得快,去得更快,前前后后也就四五来分钟,说停又停了。檐口的水帘没有
了,变成了水珠子,一颗一颗的,半天滴答一下,半天又滴答一下。有一种令人凝神的
幽静。更有一种催人遐想的缠绵。雨虽然短,天气却一下子凉了,爽得很。玉秀的手还
伸在那儿,人却走神了。走得相当地远。眼睛好像还看着自己的手,其实是视而不见的
,乌黑的眼睫毛反翘在那儿,过一刻就要眨巴一下,一挑一挑的,滴答一下,再滴答一
下。也有一种令人凝神的幽静,也有一种催人遐想的缠绵。后来玉秀突然还过神来了。
一还过神来就很不好意思地对着郭左笑。玉秀的不好意思没有一点出处,都不知道是从
哪里来的。脸却红了,越红越厉害,目光还躲躲藏藏的。内心似乎刚刚经历了一次特别
神秘的旅程。郭左说:“我该喊你姨妈呢。”这一说倒是提醒玉秀了,自己和郭左并不
是没有关系的,是“姨妈”呢。自己才这么小,都已经是人家的“姨妈”了。只是一时
弄不清“姨妈”到底是把两个人的关系拉近了还是推远了。玉秀在心里默默地重复“姨
妈”这句话,觉得很亲昵,在心头绕过来绕过去的,如缕不绝的。不知不觉脸又红了。
玉秀害怕郭左看见自己脸红,又希望他能看见,心口“突突突”的,无端地生出了一阵
幸福,有那么一点怅然。
  话头一旦给说开了,接下来当然就容易了。玉秀和郭左的聊天越来越投机了。玉秀
的话题主要集中在“城市”和“电影”这几个话题上。玉秀一句一句地问,郭左一句一
句地答。玉秀好奇得很。郭左看出来了,玉秀虽说是一个乡下姑娘,心其实大得很,有
点野,对外面的世界有一种近乎神话般的幻想。是那种不甘久居乡野的张狂。而瞳孔里
都是憧憬,漆黑漆黑的,茸茸的,像夜鸟的翅膀和羽毛。只是没有脚,不知道栖息在哪
儿。玉秀已经开始让郭左教她说普通话了。郭左说:“我也说不来。”玉秀瞥了郭左一
眼,说:“瞎说。”郭左说:“是真的。”玉秀做出生气的样子,说:“瞎说。”玉秀
拉下脸之后目光却是相当崇敬的,忽愣忽愣地扫着郭左。郭左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了,想
走。玉秀背着手,堵在郭左的对面,身子不停地扭麻花。郭左认认真真地说:“我也不
会。”玉秀不答应。郭左笑笑说:“我真的不会。”玉秀还是不依不饶。事到如此,“
普通话”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样一种对话关系。这才是玉秀所喜欢的。郭左
光顾了傻笑,玉秀突然生气了,一转身,说:“不喜欢你!”
  玉秀不理睬郭左,郭左当然是不在乎的。但是,还真是往心里去了。“不喜欢你”
,这四个字有点闹心。是那种说不出来的闹。强迫人回味的闹。熄灯瞎火的闹。郭左反
而有意无意地留意起玉秀了。吃晚饭的时候还特意瞟了玉秀两眼。玉秀很不高兴,甚至
有了几分的忧戚。郭左知道玉秀是孩子脾气,不过还是提醒自己,这个家是特殊的,还
是不要生出不愉快的好。第二天玉米刚刚上班,郭左便把书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主动和
玉秀搭讪了。郭左说:“我教你普通话吧。”玉秀并未流露出大喜过望的样子,甚至没
有接郭左的话茬,一边择着菜,一边却和郭左拉起家常来了。问郭左一个人在外面习惯
不习惯,吃得好不好,衣服脏了怎么办,想不想家。字字句句都深入人心,成熟得很,
真的像一个姨妈了,和昨天一点都不像了。郭左想,这个女孩子怎么一天一个样子的?
郭左闲着也是闲着,便走到玉秀的身边,帮着玉秀择菜了。玉秀抬起头,一巴掌打到了
郭左的手背上,下手相当地重。甚至是凶悍了。玉秀严肃地命令郭左说:“洗手去。这
不是你做的事。”郭左愣了半天,知道了玉秀的意思,只好洗手去。择好菜,玉秀把手
洗干净,来到郭左的面前,伸出一只手。郭左不解,说:“做什么?”玉秀说:“打我
一下。”郭左咬了咬下唇,说:“为什么呢?”玉秀说:“我刚才打了你一下,还给你
。”郭左笑得一嘴的牙,说:“没事的。”玉秀说:“不行。”郭左拖长了声音说:“
没事的。”玉秀走上来一步,说:“不行。”有些刁钻古怪了。郭左缠不过她,心里头
却有些振奋了。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打。都像小孩子们过家家了。其实是调情了
。郭左打完了,玉秀从郭左的手上接过香烟,用中指和食指夹住,送到嘴边,深深地吸
了一大口,闭上眼睛,紧抿着嘴,两股香烟十分对称地从玉秀的鼻孔里冒了出来。缓缓
的,不绝如缕的。玉秀把香烟还给郭左,睁开眼说:“像不像女特务?”郭左意外了,
说:“怎么想起来做女特务?”玉秀压低了声音,很神秘了,说:“吃得好,穿得好,
住得好,出门就是汽车,说话还能打电话,--谁不想做?”都是大实话。却很危险了。
郭左听得紧张而又兴奋。郭左想严肃,却严肃不起来,关照说:“在外头可不能这样说
。”玉秀笑了,“哪儿跟哪儿,”极其诡秘的样子,漂漂亮亮地说,“人家也就是跟你
说说。”这句话有意思了,好像两个人很信赖了,很亲了,很知心了,都是私房话了。
玉秀突然瞪大了眼睛,紧张地说:“你不会到你爸爸那里去告密吧?”郭左莞尔一笑。
玉秀却十分担忧,要郭左保证,和她“拉拉钩”。郭左只好和她“拉”了,两个人的小
拇指贴在一起,“一百年不变。”玉秀想了想,一百年太长了。只能重来一遍,那就“
五十年不变”吧。都有点像海誓山盟了。两个人的神情都相当地满足。刚刚分开,可感
觉还缠在指尖上,似有若无。其实是惆怅了。都是稍纵即逝的琐碎念头。  郭左看上
去很高兴,和一个姑娘这样呆在一起,郭左还是第一次。而玉秀更高兴。这样靠近、这
样百无禁忌地和一个小伙子说话,在玉秀也是绝无仅有的。再怎么说,以郭左这样的年
纪,玉秀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说是应该有几分的避讳才是。可玉秀现在是“姨妈”,自
然不需要避讳什么了。顾忌什么呢?不会有什么的。怎么会有什么呢。但是,玉秀这个
“姨妈”在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还是拿郭左当哥哥,自然多了一分做妹妹的嗲,这是很
令人陶醉的。这一来“姨妈”已经成了最为安全的幌子了,它掩盖了“哥哥”,更关键
的是,它同样掩盖了“妹妹”。这个感觉真是特别了。说不出来。古怪,却又深入人心

  一贯肃穆的家里头热闹起来了。当然,是秘密的。带有“地下”的性质。往暗地里
钻,往内心里钻。玉秀很快就发现了,只要是和玉秀单独相处,郭左总是有话的,特别
地能说。有时候还眉飞色舞的。郭家兴玉米他们一下班,郭左又沉默了。像他的老子一
样,一脸的方针,一脸的政策,一脸的组织性、纪律性,一脸的会议精神,难得开一次
口。整个饭桌上只有玉米给郭左劝菜和夹菜的声音。玉秀已经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微妙的
状况了。就好像她和郭左之间有了什么默契,已经约好了什么似的。这一来饭桌上的沉
默在玉秀的这一边不免有了几分特殊的意味,带上了紧张的色彩,隐含了陌生的快慰和
出格的慌乱,不知不觉已经发展成秘密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都是感人的,
带有鼓舞人心的动力,同时也染上了催人泪下的温馨。秘密都是渴望朝着秘密的深处缓
缓渗透、缓缓延伸的。而延伸到一定的时候,秘密就会悄悄地开岔,朝着覆水难收的方
向发展,难以规整了。玉秀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古怪了,可以说莫名其妙。郭家兴和玉
米刚走,郭左和玉秀便都活动开了。最莫名其妙的还是玉秀的荒谬举动,只要郭家兴和
玉米一上班,玉秀就要回到厨房,重新换衣裳,重新梳头,把短短的辫子编出细致清晰
的纹路,一丝不苟的,对称地夹上蝴蝶卡,再抹上一点水,乌溜溜的,滑滴滴的。而刘
海也剪得齐齐整整的,流苏一样蓬松松地裹住前额。玉秀梳妆好了,总要在镜子的面前
严格细致地检查一番,验收一番,确信完美无缺了,玉秀才再一次来到堂屋,端坐在郭
左的斜对面,不声不响地择菜。郭左显然注意到玉秀的这个举动了。家里无端端地紧张
了。一片肃静。空气黏稠起来了,想流动,却非常地吃力。但是紧张和紧张是不一样的
。有些紧张死一般阒寂,而有些却是蓬勃的,带上了蠢蠢欲动的爆发力,特别地易碎。
需要额外的调息才能够稳住。郭左不说话。玉秀也不说话。可玉秀其实还是说了,女孩
子的头发哪一根不会诉说衷肠?玉秀在梳头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混乱,充斥着犹豫,警告
,还有令人羞愧的自责。玉秀清楚地知道自己又在作怪了,又在做狐狸精了,一直命令
自己停下来了。以玉米的口吻命令自己停下来。但是,欲罢不能。玉秀一点都不知道自
己已经是情窦初开了。春来了,下起了细雨,心发芽了。叶瓣出来了,冒冒失失的。虽
说很柔弱,瑟瑟抖抖的,然而,每一片小叶片天生就具有顽固的偏执,即使头顶上有一
块石头,它也能侧着身子,探出头来,悄悄往外蹿。一点。又一点。
  天虽说很热,郭家兴偶尔还是要和常委们一起喝点酒。郭家兴其实不能喝,也不喜
欢喝。但是,一把手王主任爱喝,又喜欢在晚上召开常委会。这一来常委会就难免开成
了宴席。王主任的酒量其实也不行,喝得并不多。但是贪,特别地好这一口,还特别地
爱热闹。这一来几个常委只好经常凑在一起,陪着王主任热闹。王主任的酒品还是相当
不错的,并不喜欢灌别人的酒。然而,王主任常说,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关键是干
劲不能丢”。“喝酒最能体现这种干劲了”,人还是要有点精神的。为了“精神”,郭
家兴不能不喝。
  郭家兴最近喝酒有了一个新的特点,只要喝到那个分上,一回到床上就特别想和玉
米做那件事。喝少了无所谓,过了量反而也想不起来了。就是“那个分上”,特别地想
,状态也特别地好。究竟是多少酒正好是那个分上呢,却又说不好了。只能是碰。
  这一天的晚上郭家兴显然是喝到了好处,正是所谓的“那个分上”,感觉特别地饱
满。回到家,家里的人都睡了。郭家兴点上灯,静静地看玉米的睡相。看了一会儿,玉
米醒过来了,郭家兴正冲着她十分怪异地笑。玉米一看见郭家兴的笑容便知道郭家兴想
做什么了。郭家兴在这种时候笑得真是特别,一笑,停住了,一笑,又停住了,要分成
好几个段落才能彻底笑出来。只要笑出来了,这就说明郭家兴想“那个”了。玉米的脑
袋搁在枕头上,心里头有些犯难。倒不是玉米故意想扫郭家兴的兴,而是前几天玉米刚
刚到医院里去过,医生说,“各方面都好。”只不过女医生再三关照“郭师娘”,这些
日子“肚子可不能压”。实在憋不住了,也只能让郭主任“轻轻的”、“浅浅的”。玉
米听懂了,脸却红得没地方放。玉米对自己说,难怪人家都说医生最流氓呢,看起来真
是这样,说什么都直来直去的,一点遮拦都没有。不过玉米没有把女医生的话告诉郭家
兴,那样的话玉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玉米想,他反正生过孩子,应当懂得这些的

  郭家兴显然是懂得的,并没有“压”玉米,说白了,他并没有真正地“做”。然而
,他的手和牙在这个晚上却极度地凶蛮,特别地锐利。玉米的乳房上面很快破了好几块
皮了。玉米的嘴巴一张一张的,疼得厉害,却不敢阻挡他。凭玉米的经验,男人要是在
床上发毛了,那就不好收拾了。玉米由着他。郭家兴喘着气,很痛苦。上上下下的,没
有出路,继续在黑暗中痛苦地摸索。“这怎么好?”郭家兴喷着酒气说,“这可怎么好
?”玉米坐起来了,寻思了好半天,决定替郭家兴解决问题。玉米从床上爬下来,慢慢
给郭家兴扒了。玉米跪在床边,趴在郭家兴的面前,一口把郭家兴含在了嘴里。郭家兴
吓了一跳,他也算是经风雨、见世面的人了,这辈子还从来没遇过这样的事。郭家兴想
停下来,身体却不听自己的话,难以遏止。而玉米却格外地坚决,格外地配合。郭家兴
只有将房事进行到底了。郭家兴的这一次其实是在一种极其怪异的方式中完成的。玉米
用力地抿着嘴,转过身,掀开马桶的盖子突然便是一阵狂呕。郭家兴的问题解决了,酒
也消了一大半,特别地销魂,对玉米有了万般地怜爱。郭家兴像父亲那样把玉米搂住了
。玉米回过脸,用草纸擦一擦嘴角,笑了笑,说:“看来还是有反应了。”
  一早醒来郭家兴便发现玉米早已经醒了,已经哭过了,一脸的泪。郭家兴看了玉米
一眼,想起了昨天晚上惊心动魄的事,有些恍然若梦。郭家兴拍了拍玉米的肩膀,安慰
她说:“往后不那样了。不那样了。”玉米却把脑袋钻进了他的怀中,说:“什么这样
那样的,我反正是你的女人。”郭家兴听了这句话,心里头涌上了一种很特别的感动,
这是很难得的。郭家兴看着玉米脸上的泪,问:“那你哭什么?”玉米说:“我哭我自
己。还有我不懂事的妹子。”郭家兴说:“这是怎么说的?”玉米说:“玉秀一心想到
粮食收购站去,对我说,姐夫的权力那么大,对他算不上什么事。我想想也是,都没有
和你商量,就答应了。这些天我总是想,权再大,也不能一手遮住天。先把老婆安排进
了供销社,又要把小姨子送到收购站去,也太霸道了。我不怕玉秀骂我,怕就怕老家的
人瞧不起我,说,玉米嫁给了革委会的主任,忘了根,忘了本,嫡亲的妹子都不肯伸手
扶一把。”郭家兴想起了昨天的夜里,玉米的要求说什么也不能不答应的。郭家兴侧着
脑袋,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过几天吧。哈,过几天。太集中了影响也不好。再等
等,我给他们招呼一声。哈。”
  玉秀和郭左的私下谈话戛然而止了。堂屋里安静得很。两个人谁也不会轻易开口。
就好像空气里有一根导火索,稍不留神,哪里便会冒出一股青烟。这种状况不知道是从
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原因。出现了。玉秀偷偷地瞄过郭左几眼,两个人的目光都成了
黄昏时分的老鼠,探头探脑的,不是我把你吓着,就是你把我吓着。要不就是一起吓着
,毫无缘由地四处逃窜。不过玉秀到底还是发现郭左的心思了。玉秀昨天晚上特地看了
一眼《斯巴达克斯》,郭左看到了286页。第二天的上午郭左一直在那里看,专心致志地
看模样,看了一个多小时。后来郭左拿香烟去了。郭左刚离开,玉秀悄悄地走了上去。
拿起来一看,还在286页。这个发现让玉秀的心口突然便是一阵慌。看起来郭左早已是心
不在焉了,在玉秀的面前做做样子罢了。玉秀想,他的心里还是有自己了。他的心里到
底装着自己了。玉秀以为自己会开心的。没有。反而好像被刺了一下。玉秀蹑手蹑脚地
走开了,泪水却汪了出来,浮在眼眶里头,直晃。玉秀回到厨房,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
。傻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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