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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玉 秀(5)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Mon Jun 7 02:59:58 2004), 转信
玉 秀
毕飞宇,男,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作家,现居南京。
除了吃饭,玉秀不肯到堂屋里去了。怎么说自己也是“姨妈”呢。这样的局面一下
子持续了好几天。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可玉秀一直在和平静做最顽强的搏斗,这是怎样
一种寂静的热烈,太要命了,人都快耗尽了。玉秀反而盼望着家里头能多出一个人,热
闹一点,可能反倒真的平静了。然而,大姐和姐夫总是要上班的。他们一走家里头其实
就空了,只留下郭左,还有玉秀。屋子里立刻变得像窗户上的玻璃一样静寂,亮亮的,
经不起碰。除了自己的心跳,就是国营米厂蒸汽机的声音。临近中午,玉秀担心的事情
到底发生了,郭左突然走进厨房了。玉秀的心口一下子收紧了,不知羞耻地狂跳。郭左
来到厨房,样子很不自然。却没有看玉秀,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裤子的口袋里掏
出一把翠绿色的牙刷。郭左把牙刷放在方杌子上,关照说:“不要再用你姐姐的牙刷了
。合用一把牙刷不好。不卫生。”郭左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厨房,回到堂屋看书去了。
玉秀把翠绿色的牙刷拿在手上,用大拇指抚摸牙刷的毛。大拇指毛茸茸的,心里头毛茸
茸的,一切都毛茸茸的。玉秀一下子恍惚了,带上了痴呆的症状。玉秀就那么拿着牙刷
,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取过牙膏了。玉秀挤出牙膏,站在床边慢慢刷牙了。神不
守舍的。就那么一个动作,位置都没有换。玉米在这个时候偏偏回来了,比平时早了一
个多小时。玉米走进厨房,看见玉秀正在刷牙,有些奇怪。玉秀每天早上都是从玉米的
手中接过牙刷,跟在玉米的后面刷牙的。玉米把玉秀上下打量了一遍,小声说:“玉秀
,怎么了你?”玉秀一嘴的牙膏泡沫,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文不对题地说:“没有
。”玉米有些疑惑了,愈发放低了声音,说:“怎么又刷牙?”玉秀说:“没有。”玉
米警惕起来,发现了玉秀手上的新牙刷。玉米说:“刚买的?”玉秀嘴角的泡沫已经淌
出来了,说:“没有。”玉米说:“谁送给你的?”玉秀迅速地从窗口瞥了一眼对面的
堂屋,说:“没有。”玉米顺着玉秀目光望过去,郭左正堂屋里在看书。玉米有数了,
点了点头,说:“快点,做中饭吧。”
当天的晚上玉米躺在床上,很均匀地呼吸,一点动静都没有。玉米的眼睛开始是闭
着的,后来郭家兴已经打起呼噜了。玉米听见呼噜慢慢地均匀了,睁开眼睛,双手枕在
了脑后。玉秀让她伤心。是真伤心,伤透了心了。看起来这个贱货天生就是风流种,王
连方的一把骚骨头全给了她了。这丫头扶不起来。指望不上的。这丫头走到哪里都是一
个惹是生非的货,骨头轻,一见到男的就走不动路。不行,得有个了断了。这样下去绝
不是事。外甥和姨妈,这是哪儿对哪儿?他们要是闹起来了,万一传出去,王家的脸还
往哪里放?郭家的脸还往哪里放?瞒不住的。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不行,天一亮
就叫小骚货回去。一天都不能让她呆。玉米打定了主意,又犹豫了。王家庄还是不能让
她回,狐狸精要是回去了,郭左再跟过去,又没人管,还不闹翻天了。这也不是办法。
玉米叹了一口气,翻了一个身,头疼了。看起来只有叫郭左走了。可是,怎么对郭左开
这个口呢?也不能对郭家兴说这件事,空口无凭,闹大了就不好看了。玉米想不出办法
,头都大了,只好起来。
郭左还没有睡。郭左睡得晚,起得晚,每天晚上都磨磨蹭蹭的,不熬到十点过后不
肯上床。玉米拉开西厢房的门,朝厨房那边看了一眼,厨房门缝里的灯光立即熄灭了。
玉米知道了,就在眼皮子低下,玉秀其实天天在捣鬼呢。玉米在心里头骂了一声不要脸
的东西,笑着说:“郭左,还看书哪。”郭左点上一根烟,“嗳”了一声。玉米坐在郭
左的对面,说:“一天到晚看,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书。”郭左说:“哪里。”显然
是心不在焉了。玉米心里说,郭左,没想到你也是一肚子的花花肠子,这一点你可不像
你的老子。玉米和郭左谈了一会儿扬州,谈了一会儿插队的地方,夜也深了,国营米厂
蒸汽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郭左倒是蛮和气的,和玉米一问一答的。玉米似乎突然想
起了什么事,开始打听郭左中小学的同学来了。主要是男生。玉米说:“要是有合适的
呢,你帮我留心一个。”郭左有些不解,只是看着玉米。玉米“嗨”了一声,说,“还
不是为了我这个妹子,玉秀。”郭左听明白了,玉米是想让郭左替玉秀物色一个对象。
玉米说:“只要根正,苗红,就是缺一个胳膊少一条腿也没有关系。不痴不傻就行了。
”郭左直起了上身,极不自然地笑起来,说:“那怎么行。你妹妹又不是嫁不出去。”
玉米不说话了,侧过脸,脸上是那种痛心的样子,眼眶里已经闪起泪花了。玉米终于说
:“郭左,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是不妨的。--玉秀呢,我们也不敢有什么大的指望
了。”郭左的脸上突然有些紧张,在等。玉米说:“玉秀呢,被人欺负过的,七八个男
将,就在今年的春上。”郭左的嘴巴慢慢张开了,突然说:“不可能。”玉米说:“你
要是觉得难,那就算了,我本来也没有太大的指望。”郭左说:“不可能。”玉米擦过
眼泪,站起来了,神情相当地忧戚。玉米转过脸说:“郭左,哪有姐姐糟踏自己亲妹妹
的。--你有难处,我们也不能勉强,替我们保密就行了。”郭左的瞳孔已经散光了,手
里夹着烟,烟灰的长度已经极其危险了。玉米回过身,缓缓走进了西厢房,关上门,上
床。玉米慢慢地睡着了。
郭左没有呆满他的假期,提前上路了。郭左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招呼,一大早,
自己走了。临走前的那一个下午郭左做完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他把玉秀摁在厨房,睡
了。郭左反反复复追问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玉秀了?郭左没有回答自己的这个问
题。他回避了自己。而玉米的那句话却一点一点地占了上风:“玉秀呢,被人欺负过的
,七八个男将,就在今年春上。”郭左越想越痛心,后来甚至是愤怒了,牵扯着喜爱以
及诸多毫不相干的念头。似乎还夹杂了强烈的妒意和相当隐蔽的不甘。郭左就是在当天
的夜里促动了想睡玉秀的那份心的。这个想法吓了郭左自己一大跳。郭左翻了一次身,
开始很猛烈地责备自己。骂自己不是东西。郭左这一个夜晚几乎没有睡,起床起得反而
早了。迷迷糊糊的。郭左一起床便看见玉秀站在天井里刷牙。玉秀显然不知道夜里郭左
的心中都发生了什么,刷得却格外地认真,动作也有些夸张,还用小母马一样漂亮的眼
睛四处寻找。他们的目光对视了一回,郭左立即让开了。郭左突然一阵心酸。熬到下午
,郭左决定走,悄悄收拾起自己的行李。收拾完了,玉秀正在天井里洗衣裳。玉秀揿着
头,脖子伸得很长,而她的小肚子正顶着搓衣板,胳膊搓一下,上衣里头的乳房也要跟
着晃动一下。郭左望着玉秀,身体里头突然涌上了一阵难言的力量,不能自制。郭左想
都没想,闩上天井的大门,来到玉秀的身后一把便把玉秀搂进了怀里。两个人都吓坏了
。玉秀就在他的怀里,郭左很难受,难受极了。这股子难受却表现为他的孟浪。一口亲
在了玉秀的后脖子上。胡乱地吻。玉秀没有动,大概已经吓呆了。玉秀的双手后来慢慢
明白过来了,并没有挣扎,潮湿的双手抚在了郭左的手背上,用心地抚摸。缓慢得很。
爱惜得很。玉秀突然转过身,反过来抱住郭左了。两个人紧拥在了一起。天井都旋转起
来了,晃动起来了。他们来到厨房,郭左想亲玉秀的嘴唇,玉秀让开了。郭左抱住玉秀
的脑袋,企图把玉秀的脑袋往自己的面前挪动。玉秀犟住了,郭左没有成功。胳膊扭不
过大腿,胳膊同样扭不过脖子。僵持了一会儿,玉秀的脖子自己却软了,被郭左一点一
点地扳了回来。郭左终于和玉秀面对面了。郭左红了眼,问:“是不是?”他想证实玉
米所说的情况到底“是不是”,却又不能挑明了,只能没头没脑地追问,“是不是?”
玉秀不知道什么“是不是”,脑子也乱了,空了,身体却特别地渴望做一件事。又恐惧
。所以玉秀一会儿像“妹妹”那样点了点头,一会儿又像“姨妈”那样摇了摇头。她就
那样绵软地点头,摇头。其实是身体的自问自答了。玉秀后来不点头了。只是摇,慢慢
地摇,一点一点地摇,坚决地摇,伤心欲碎地摇。泪水一点一点地积压在玉秀的眼眶里
了,玉秀不敢动了,再一动眼眶里的泪珠子就要掉下来了。玉秀的目光从厚厚的眼泪后
面射出来,晶莹而又迷乱。玉秀突然哭出来了。郭左对准玉秀的嘴唇,一把贴在了上面
,舌头塞进玉秀的嘴里,把她的哭泣堵回去了。玉秀的哭泣最后其实是由腹部完成的。
他们的身子紧紧地贴在对方的身上,各是各的心思,脑子里头一个闪念又一个闪念,迅
捷,激荡,却又忘我,一心一意全是对方。郭左开始扒玉秀的衣裳了。动作迅猛,蛮不
讲理。玉秀的脑子里头滚过了一阵尖锐的恐惧。是对男人的恐惧。是对自己下半身的恐
惧。玉秀开始抖。开始挣扎。郭左所有的体重都没有压住玉秀的抖动。玉秀在临近崩溃
的关头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看清楚了,是郭左。玉秀的身体一下子松开了。像一声叹
息。颤抖变成了波动,一波一波的,是那种无法追忆的简单,没有人知道飘向了哪里。
玉秀害怕自己一个人飘走,她想让郭左带着她,一起飘。玉秀伸出胳膊,用力搂紧郭左
,拼了命地往他的身上箍。
进了九月玉米的肚子已经相当显了。主要还是因为天气,天热,衣裳薄,一凸一凹
都在明处。走路的时候玉米的后背开始往后靠,一双脚也稍稍有了一点外八字,这一来
玉米不管走到哪儿都有点昂首挺胸的意思了。好像有什么气焰。机关里的人拿玉米开玩
笑说,“像个官太太了。”玉秀就是被玉米昂首挺胸地领着,到粮食收购站报到的。玉
秀不那么精神,但好歹有了出路,每个月都拿现钱,还是很开心了。玉秀一心想做会计
,玉米却“代表郭主任”发了话,“希望组织上”安排玉秀到“生产的第一线”去,做
一个“让组织上放心”的司磅员。玉秀还是做了司磅员。正是九月,已经到了粮食收购
的季节了,经常有王家庄的人来来往往的。玉秀每次都能看到他们。玉秀的心里一直有
一点忐忑,可耻的把柄毕竟还捏在人家的手上。不过没几天玉秀又踏实了,王家庄的人
一见到玉秀个个都是一脸羡慕的样子,玉秀相当地受用。玉秀在岸上,他们在船上,还
是居高临下的格局。玉秀想,看起来还是今非昔比了。这么一想玉秀的身上又有了底气
,他们是给国家缴公粮的,自己坐在这里,多多少少也代表了国家。
玉秀坐在大磅秤的后头,一旦闲下来了,牵挂的还是郭左。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外面
怎么样了。想得最多的当然还是那个下午。“那件事”玉秀其实是无所谓的,反正被那
么多的男人睡过了,不在乎多一个。让玉秀伤心的是郭左的走。他不该那样匆匆离开的
,那么突然,连一声招呼都没有。就好像玉秀缠着他不撒手似的。这一点伤透了玉秀的
心。怎么说玉秀也是一个明白人,就算郭左愿意,玉秀也不能答应。一个破货,这点自
觉性还是应该有的。怎么可以缠住人家呢。想得起来的。
最让玉秀难受的是玉秀“想”郭左。开始是心里头想,过去了一些日子,突然变成
身子“想”了。玉秀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原本是最害怕那件事的,经历了郭左,又过
去了这么长的时间,怎么反而喜欢了的呢。都好像有瘾了。时光过去得越久,这种“想
”反而越是特别,来势也格外地凶猛。都有点四爪挠心了。--可是郭左在哪儿呢?玉秀
躺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的。只好把枕头抱起来,压在自己的身上,这一来身上才算踏
实一点了。还是不落实。玉秀不停地喘息,心里想,看起来自己真是一个骚货,贱起来
怎么这么不要脸的呢。
这一天的晚上玉秀却“想”出了新花样,又变成嘴巴“想”了,花样也特别了,非
常馋。馋疯了。恨不得在自己的嘴里塞上一把盐。玉秀只好起来,真的吃了一口盐了。
咸得喘不过气来,却不解馋。玉秀只好打开碗柜,仔仔细细地找。没有吃的,只有蒜头
,葱,酱油,醋,味精,还有香油。挑了半天,玉秀拿起了醋瓶。玉秀刚拿起醋瓶嘴里
已经分泌出一大堆的唾液了。玉秀轻轻地喝了一小口,这一口是振奋人心的,一直酸到
了心窝子,特别地解馋,通身洋溢着解决了问题才有的舒坦和畅快。玉秀仰起脖子,“
咕嘟”就是一大口。“咕嘟”又是一大口。玉秀想,看起来自己不光是骚货,还是个馋
嘴猫。难怪王家庄的老人说,“男人嘴馋一世穷,女人嘴馋裤带松。”
玉秀却一直不知道自己体内的隐秘。玉秀确信自己怀孕都已经是闭经后的第三个月
了,那已经是十月的中旬的事了。玉秀到底年轻,害喜的反应一直不太重,时间也短,
加上刚刚到粮食收购站上班,一忙,居然就忽略过去了。按理说玉秀第一个月闭经应该
有所警觉的,可那时候玉秀满脑子都是郭左,在心里头和他说悄悄话,和郭左吵架,和
解,又吵架,整天做的都是郭左的白日梦。偏偏把自己忘了。第二个月到是想起来的,
转一想,春天里被那么多的男人睡了,都没事,这一次就是郭左一个人,当然不会有问
题了。人多力量大,郭左再怎么说也不会比那么多的人还厉害,不会有什么的。放心了
。放心之余玉秀还对自己撒了一回娇,对自己说,怀上一个小郭左才好呢。我刚好到扬
州去找他。这么一撒娇玉秀的心情反而好了。疑惑倒是有一些,不过玉秀坚信,没事,
过几天身上一定会来。到了第三个月,都过去五六天了,玉秀终于有点不踏实了,却始
终存了一分侥幸。直到玉秀确认自己怀孕之后,玉秀一边害怕,一边还是侥幸:不要紧
的,会好的,过几天也许自己会掉了呢。话是这么说,其实玉秀每一天都心思沉重的,
仿佛断了一条腿,每一步都一脚深一脚浅的。
十月的中旬玉秀有些着急了。玉秀不能不替自己仔细地谋划了。关键中的关键是不
能让玉米知道。玉米要是知道了,那就死透了。出路只有一个,赶紧把肚子里的东西弄
出去。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去医院。然而,去了医院,事情终究会败露。这一来等于没去
,比没去还要坏。玉秀开始考虑自行解决的办法了。玉秀决定跳。当初在王家庄的时候
,王金龙的老婆小产过的,就因为和婆婆吵架的时候跳了一回。金龙家的在天井里拍着
屁股,又是跳,又是骂,后来“哎哟”一声,掉了。玉秀想,那就跳。玉秀说做就做,
一旦闲下来便躲到没人的地方,找一块水泥地,一口气跳了四五十个。后来长到了七八
十个,再后来都长到一百七八十个了,还一蹦多高,又一蹦多高的。连续跳了十来天,
把饭量都跳大了,身上却没有半点动静。玉秀想,看来还是要拍着屁股。玉秀用王金龙
老婆的方法试了四五回,对泼妇的行为彻底绝望了。玉秀只能作另外打算。又想起来了
,张发根的老婆也流过一回,是打摆子,吃了合作医疗的药,把好端端的肚子吃没了,
都三个半月了。赤脚医生说了,一定是治疟疾的喹啉片惹的祸,药瓶子上写得清清楚楚
的呢,“孕妇不宜”。玉秀的问题现在简单了,找到喹啉片就简单了。喹啉片是常用药
了,为了找到它们,玉秀还是费了不少心思,“大姐”“大姨”地交了一大串的朋友,
花了四五天的功夫,总算找到了。玉秀一大早上班拿着了药瓶,这一回安心了,解决问
题了。玉秀偷偷地溜进公共厕所,倒出来一把,一口捂到了嘴里。因为没有水,咽不下
去,只能干嚼了。玉秀“嘎嘣”“嘎嘣”的,像一嘴的炒蚕豆,嚼得满嘴的苦,眼泪差
一点掉下来。玉秀伸长了脖子,一口咽了下去。这一口下去玉秀总算踏实了,相当高兴
,坐回到磅秤的后面,和别人说说笑笑的。一支烟的功夫药性起作用了。玉秀的嘴唇乌
了,目光也慢慢地散了,像一只瘟鸡,脖子撑不住脑袋,东南西北四处倒。玉秀的脑子
却还没有糊涂。她担心身边的人把她送进医院,笑着站了起来。玉秀一个人走向仓库,
靠近仓库的时候玉秀有些支不住了。玉秀扶着墙,慢慢摸了进去。吃力地爬上粮食堆,
一倒头就睡着了。玉秀在仓库里头一直睡到天黑,做了无数的古怪的梦。玉秀梦见自己
把自己的肚子剖开了,掏出了自己的肠子。玉秀把自己的肠子绕在脖子上,一点一点地
挤,挤出了郭左的一根手指头。玉秀再挤,又是一根。一共挤出九根来。玉秀捧着手指
头,说,郭左,都是你的,装上吧。郭左看了看,挑出来一根,拧到自己的手上去了。
郭左的手上其实就缺这么一根。玉秀望着手里多出来的八根指头,想,怎么会多出来的
呢?怎么会多出来的呢?玉秀很不好交待了。郭左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玉秀急了。这
么一急玉秀的梦便醒了,而郭左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玉秀松了一口气,很开心,一蹦
一跳地对郭左说,你终于回来了,我梦见你了,我刚刚梦见你了。--其实还是在梦里头
。
玉秀一连三四天病歪歪的。几乎去掉了半条命。她在等。可内衣干干净净的,没有
任何解决了问题的痕迹。看起来还是不行。玉米正怀着孩子,慵懒得很,脾气却见长了
,大事小事都吆喝玉秀。玉秀小心地伺候着玉米,身子软绵绵的,相当地不听使唤。玉
米的脸上不是很好了。玉秀不敢让玉米看出来。玉米要是起了疑心,那个麻烦就大了。
只能硬撑,脸上还弄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好几回都差点支不住了。好在玉秀还是相当顽
强的,居然也挺过来了。只不过内衣上还是干干净净的,太惆怅人了。终归是压在心头
的心思。
玉秀一天一天地熬日子,肚子终于起来了。就那么一点点,外人看不出,可玉秀自
己是摸得出来的。很有名堂了。玉秀最担心的当然还是被人看出来。为了保险,刚刚进
了十月,玉秀便把春秋衫早早套上了,还是厚着脸皮跟玉米讨过来的。衣服一上身玉秀
便走进了玉米的卧室,站在大镜子的面前,仔细认真地研究春秋衫的下摆。下摆有些翘
,玉秀不放心了,自己和自己疑神疑鬼的。玉秀挺起胸脯,抓住下摆的两只角,捏住了
,往下拽。正面看了看,又转过身去,侧面看了看。放心了。然而,手一松,下摆却又
像生气的嘴巴,撅了起来。为了对付这两个该死的下摆,玉秀一个人站在大镜子的面前
,扭过来扭过去的,折腾了好半天。玉秀的手上突然停住了,她已经从大镜子的深处看
见玉米了。玉米正站在堂屋里头,冷冷地打量镜子里的玉秀。玉秀在镜子里面专心致志
,对自己挑挑拣拣的,显然是弄姿了,一定在勾引什么,挑逗什么,透出一股无中生有
的浪荡气。玉米看了两眼便把她的脑袋转过去了,想说她几句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
去了。玉秀这丫头看起来是改不了了,上班才几天,又作怪了。这条小母狗的尾巴就是
不肯安安稳稳地遮住屁股,动不动就翘,一逮到机会就要冲着公狗的鼻子摇,都不管露
出了什么。玉米对自己说,什么毛病都好改,水性扬花这个病,改也难。
玉秀一直严守着自己的秘密,没料到却让小唐发现了。这个女人的眼睛真是厉害,
真是毒,真的是火眼金睛。那一天中午其实挺平常的,玉秀来到机关大院的公共厕所,
蹲在那里小解。小唐进来了。小唐进来得相当突然,玉秀的嘴里正衔着裤带,说是裤带
,其实就是一根布条子。看见了小唐,玉秀总要招呼一下。可玉秀终究有些慌乱,一定
是过于热情了,话还没有出口,嘴里的裤带已经掉进粪坑了。小唐也蹲下来了,一起扯
了几句闲话,起身的时候小唐却把自己的裤带送给了玉秀。布条子不值两分钱,可到底
是一份情分,所以玉秀谦让了一回,无意中却把小肚子裸露了出来。玉秀当然是高度警
惕的,刚露出来,立即提了一口气,把腹部收住了。玉秀到底年轻,到底无知,自己都
不知道自己的小肚子上有了一道褐色的竖线,浅浅的,自下而上,一直拉到玉秀的肚脐
眼。玉秀哪里能知道这一道褐色的竖线意味着什么。小唐可是过来的人了,吃了一惊,
一下子看清了玉秀体内的所有隐秘。小唐立即朝玉秀的脸上看了一眼。虽说极其迅速,
却带上研究和挖掘的性质。有把握了。四个月左右了,看起来还是个男胎。小唐肚子里
一阵冷笑,心里说,玉秀,恭喜你了。小唐斜着眼睛,责怪玉秀说:“怎么不来坐了?
嘴上倒甜,一天到晚阿姨阿姨的,我看你的眼里早就没我这个阿姨了。”玉秀一直赔着
笑,系好裤子,一同和小唐离开了厕所,说了好多的客套话。玉秀想,自己老是躲着小
唐,还是小心眼了,人家可能都把那件事忘了,还是拿自己当朋友的。
玉秀再一次来到会计室是一个中午。小唐要做账,在机关食堂里吃过中饭,遇见了
玉秀。顺便把玉秀叫过来了。玉秀乏得厉害,想睡个午觉的。但是小唐这样热情,还是
过去吧。玉秀坐在小唐的对面吃着水果糖,小唐十几分钟就把手上的活计做完了。她们
又开始聊天了,口气还是和过去一样,丝毫看不出有过什么疙瘩。虽说有点困,玉秀还
是很开心了。小唐还是和过去一样对玉秀蛮关心的。话说得好好的,小唐突然不说话了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小唐认认真真地说:“玉秀,看起来我们还是不知心,你没有拿
我当朋友。”小唐的话太突兀了,玉秀得不到要领,一时摸不着头绪,不停地冲着小唐
眨巴眼睛。小唐却干脆,单刀直入,提醒玉秀了。小唐说:“玉秀,你要是有什么难处
,不该瞒着我。--你想想,我不帮你,谁帮你?你不让我帮,我帮谁?”小唐说这句话
的时候目光已经沿着玉秀的胸部往下面去了。玉秀的心口一阵狂跳,肚子上“*&”的一
声,好像都被小唐的目光拉开了一道口子,秘密像肠子一样淌了出来。脸上当即失去了
颜色。小唐悄悄掩上门,做好了秘密交谈的所有预备。重新回到座位的时候,玉秀早已
呆在座位上了,再也不敢看小唐的眼睛了。小唐来到玉秀的身后,双手搁在了玉秀的肩
膀上,轻轻抚摸了两下。玉秀的心头一热,转过身,一把抱住了小唐的腰。小唐的心里
有底了。轻声问:“谁的?”玉秀仰起脸,张大了嘴巴,一个劲地摇头,却不敢哭出声
来,就那么张大了嘴巴,前所未有的丑。小唐都有些可怜她了,俯下上身,对着玉秀的
耳朵说:“谁的?”玉秀只顾了哭,鼻涕拉得多长,哭得都快岔气了。小唐的眼睛也红
了。玉秀拉起小唐的手,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哀求说:“姨,帮帮我!”小唐自己
擦了一把泪,又替玉秀擦了一把泪,小声说:“谁的?”玉秀说:“姨,求求你,你帮
帮我!”
小唐再也没有盘问过玉秀,这是玉秀特别感动的地方。事实上,小唐已经从多方面
照料起玉秀来了。比方说,营养。小唐警告过玉秀,不管你有没有成亲,怀孕终究是女
人的大事,马虎不得。事情最终如何去料理,以后再说,身体可不能垮下去。要是在这
个问题上亏空了身子,落下病根,什么样的大鱼大肉都补不回来的。玉秀不住地点头。
玉秀没有一点主,所以乖得很,一心一意听小唐的话。小唐开始为玉秀补身子了,熬了
鸡汤,排骨汤,鲫鱼汤,蹄子汤,偷偷地带到会计室来,命令玉秀喝。喝完了,再命令
玉秀吃。小唐为玉秀补身子花了不少钱,态度上却极为严格,是慈母才有的苛求,没有
半点还价的余地。小唐逼着玉秀,越是呵斥,越是显现出母亲般的疼爱了。玉秀再不懂
事,在这一点上还是明白的,喝着喝着就流下眼泪了。玉秀一流泪小唐总是陪着,眼泪
有时候比玉秀还要多。玉秀对自己其实不担心了,有小唐,就是有靠山了。玉秀的眼泪
主要还是因为小唐。人生难得一知己。玉秀有这样的朋友,值了。玉秀对小唐的那份感
恩和依恋,就是面对亲生的母亲也不一定有。小唐说了,“没事,有我呢。”就差拍胸
脯了。
玉秀年轻,能吃,能喝,不到一个月的光景突然发现不对路子了。肚子发了疯一样
,拼了命地长,一下子鼓出来一大块。肚子里的胎儿似乎也得到了格外的鼓励,开始顽
皮了,小胳膊小腿的,还练起了拳脚,一不小心就“咚”地一下,一不小心又“咚”地
一下。小东西的拳脚让玉秀滋生了一股说不出的怜爱,更多的却还是说不出的恐慌。肚
子里的小东西那可是一个人哪。真是钻心刺骨又沁人心脾。玉秀把这个情况对小唐说了
,甚至在会计室里撩起上衣,给小唐看了一眼。小唐望着玉秀的肚子,脸上也有点吃惊
,叹了一口气,说:“都怪我,还是性急了,补得太早了。”这怎么能怪小唐阿姨呢?玉
秀的额外进补到了这一天总算停止了。然而,肚子却像干部们的职务,上得来,却下不
去了。眼见得春秋衫都遮盖不住了。好在玉秀并不笨,她找来了许多布带子,用布带子
勒。玉秀十分担忧地说:“小唐阿姨,你不会替我说出去吧?”小唐生气了,背过身去
,不理玉秀,又一次流下了眼泪。玉秀知道自己错了,很诚心地道了歉,劝了好半天才
把小唐眼泪劝住了。
依照小唐的意思,要想真正解决问题,到医院去做了那是一定的。关键是时机。太
晚了当然不好,太早了也不行。话虽然这么说,到底什么时候才算是“时机”,小唐拿
不准,玉秀就更拿不准了。只能听小唐阿姨的。只有隔三岔五地催。催得也不能太急,
太急了反倒显得信不过小唐了。小唐其实也有小唐的难处,小唐说了,好几次她都走到
医院的门口了,一看见医生,又打了退堂鼓--说不出口。要是真的开了口,那还不是把
玉秀卖了,“玉秀你不知道,医生的嘴巴从来都不打膏药。”这句话是合情合理的,只
能说是小唐阿姨办事周到了,关门过节都想得很细。时光又拖下去一些日子,玉秀已经
顾不上那些了,玉秀说:“还是告诉医生吧,迟早总要让医生知道的。”
天气一天一天地凉了,冷了。在玉秀的这一头,这差不多已经是上天的恩典了。要
不是今年冷得早,玉秀说不定都已经现眼了。老天爷对玉秀看起来还是不错的,一场冬
雨过后,气温骤降,这一来玉秀的黄大衣自然而然地上身了。虽说后来又转暖了几天,
黄大衣终究不扎眼,并没有引起过分的盘问。没有人盘问当然好,可是玉秀心头的压力
并没有减轻,相反,愈发沉重了。关键是小唐的这一头指望不上了。小唐为这件事专门
找过玉秀,一见面玉秀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小唐的眼皮肿得老高,把所有的情况都一五
一十地给玉秀交了底。小唐到医院去过了,都找了人家院长了,刚刚开口,还没有来得
及说起玉秀,院长就怀疑了。小唐说,院长问我,是不是你的儿子在外面“胡搞”,“
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小唐说,玉秀,我也是个做母亲的,还敢再说什么?小唐说到
这里特别伤心,表现出了一个母亲的自私。她为此而内疚,难过得不敢看玉秀的眼睛。
玉秀绝望了。可虽说绝望,到底还是个懂事的姑娘,非常理解小唐。再怎么说,总不能
为了自己把人家的儿子赔进去。哪个做母亲的也不能。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是“作风”
问题,关系到人家一辈子的前程呢。上一次在人家的家里那个样子,惊天动地的,影响
很不好,都已经对不起人家了。再让人家高伟背这样的黑锅,真的要天打五雷轰的。小
唐没有能够帮上玉秀,在玉秀的面前哭了好半天,一点声响都没有,脸上全是泪。玉秀
看在眼里,反过来内疚了。特别地痛恨自己,可以说恶火攻心。小唐的这条路死了,玉
秀的路其实也等于死了。玉秀替小唐擦干眼泪,心里想,姨,玉秀只有来世报答你了。
其实,关于死,玉秀想了也不是一两回了。死不是一条好路,但好歹还是可以称作
一条路。说一万句,死终究还是一个去处。刚开始想起来的时候玉秀的确有些害怕,可
是,怕着怕着,心里头一下子打开了一道门,突然不怕了。玉秀想,眼睛一闭,其实什
么都不知道了。还怕什么?这么一想玉秀特别地轻松,慢慢地都有点高兴了。这真是出
人意料。主意定下来之后玉秀首先想到的是机关大院里面的那口井,深得很,黑咕隆咚
的。玉秀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觉得井里的漆黑比死亡还要人。那就上吊吧。可是上
吊这个法子玉秀又有点不甘。她在王家庄见过吊死鬼,尸体很难看,相当地难看。鼻孔
里都是血,眼睛斜了,翻在那儿,舌头也吐在外面。玉秀不能答应。玉秀这样的美人坯
子,不能那样糟踏自己,就是做鬼也还是应该做一个漂亮的女鬼。想来想去还是水了。
那就到收购站的大门口吧。那里还是不错的。宽敞,清澈。又是自己的单位,水泥码头
也工整漂亮。
注意一旦定下来,玉秀反而不急着死了。乘着轻松,玉秀要好好活几天。活一天是
一天,活一天还赚一天呢。就当自己已经死了。玉秀终于睡上安稳觉了,吃得也特别地
香。米饭好吃,面条好吃,馒头好吃,花生好吃,萝卜好吃,每一口都好吃,什么都好
吃,喝开水都特别地甜。玉秀想,看起来还是活着好。这么多的好处,以往怎么从来没
有留意过的呢?一旦留意了,分分秒秒都显得很特别,让你流连忘返,格外地缠绵了。
真是难舍难分。这一来玉秀又有点留念了,重又伤心了。死亡最大的敌人真的不是怕死
,而是贪生。活着好,活着好哇,要不是自己的肚子不留人,玉秀“愿在世上挨,不往
土里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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