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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玉 秀(6)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Mon Jun 7 03:00:33 2004), 转信
玉 秀
毕飞宇,男,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作家,现居南京。
肚子还在长。不停地长。虽说穿着黄大衣,玉秀每天早晨还是要用布带子在自己的
肚子上狠狠地缠几道。不能大意。千万不能出什么纰漏的。布带子缠在肚子上,虽然不
疼,有时候却比疼还要难受。主要是呼吸上头。鼻子里的气出得来,却下不出,郁在那
儿,有一种说不出的苦。呼吸到底不同于别的,你歇不下来,分分秒秒都靠着它呢。玉
秀的日子其实是活受罪了。不亚于酷刑。到了夜间,玉秀总要放松一下自己,悄悄地把
腰里的布带子解开来。只要解开了,一口气吸到底,那个舒服,那个通畅,每一个毛孔
都亲娘老子地乱叫。千金难卖呀。人是舒坦了,可玉秀不敢看自己了。那哪里是肚子?
那哪里是玉秀哦?可以说触目惊心。玉秀看不见自己的脚,中间没头没脑地横着一大块
,鼓着,肚皮被撑得圆圆的,薄薄的,黑乎乎的,像一个丑陋的大气球,针尖一碰都能
炸。肚子松开了,小东西在肚子里头也格外地高兴,不停地动。撒欢了,撂起了小蹄子
。小东西顽皮得很,都会逗玉秀了。玉秀要是把手放在肚子的左侧,小东西马上赶来了
,上来就是一脚,告诉玉秀,我在这儿呢。玉秀要是把手放到右侧去了呢,小东西也不
闲着,立即赶到右边,又是一脚,好像在说,进来吧,到我们家来玩吧。玉秀就那么一
左一右的,一前一后的,小东西忙得很,都有些手忙脚乱了。到后来小东西终于累了,
不高兴了,不再理会玉秀了。玉秀在心里说,来,再来,到妈妈的这边来。玉秀一点都
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说话,吓了自己一大跳。真的是脱口而出,居然称自己妈妈了。玉
秀愣在那里,玉秀是叫自己妈妈了。玉秀本来就是妈妈了。玉秀的心里突然柔了,肩头
无力地松了下去,陷入了自己,一个又一个的漩涡。玉秀差不多都快瘫下去了。心里想
,玉秀,你也是做妈妈的人了,都有了自己的骨肉了。这么一想玉秀的心口呼啦一下收
紧了,碎了。玉秀无法面对自己,没有能力面对自己。玉秀在床沿上呆了好半天,突然
从床上拿起布带子,绕在了肚子上,拼了命地往里勒。往死里勒。玉秀在心里对肚子说
,你再动!我叫你再动!都是你!我勒死你!
恨是恨,但爱终究是爱。都是血肉相连的。玉秀时而想着自己,时而想着孩子,时
而幸福,时而揪心,弄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幸福还是揪心了。没了主张了。依照
玉秀原先的意思,打算开开心心地等到新年,反正新年的时光也不算太长了。等过了年
,心一横,一切都拉倒了。可是玉秀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再拖了,好像也有点拖不下
去了。玉秀实在是累了,都快把自己熬尽了,耗尽了。有些度日如年了。既然拖不下去
了,那就不拖了吧。还是早一点了断了省事。吃过晚饭,玉秀做完了所有的家务,还哼
了几句淮剧,陪玉米说了一会儿话,静静地把自己关在厨房里了。玉秀开始给自己梳头
。辫子扎得特别地牢,不要风一吹,浪一打,都散了,在波浪里面疯疯癫癫的,那就不
好了。玉秀料理好头发,把所有的工资用布包好了,掖在枕头底下,好让玉米替她准备
几件像样的衣裳。放下钥匙。灭了灯。玉秀一个人来到了粮食收购站的水泥码头。
天已经黑透了,寒得很。收购站面前的水面相当地阔大,远处就是湖了。湖面上万
籁俱寂,没有一点动静,只有一两盏渔灯,一闪一闪的。透出来的全是不动声色的凛冽
。阴森森的。玉秀打了一个寒噤,沿着水泥阶梯一级一级地往下走。玉秀来到了水面,
伸出右脚,试了一下,一股透骨的严寒一下子钻进了她的骨头缝,传遍了全身。玉秀立
即缩回来了。玉秀没有让自己停留太久,冷笑了一声,对自己说,还好意思怕冷。死去
吧你。
玉秀沿着水泥阶梯向水下走了四步。也就是四个台阶。水到膝盖的时候,玉秀停下
来了。立在那里,望着黑森森水面。什么也看不见,却有一种空洞的浩渺,一种灭顶的
深。波浪小小的,拍着她的裤管,像一只又一只的小手,抓了玉秀一把,又抓了玉秀一
把。玉秀突然觉得水的深处全是小小的手,整整齐齐地向玉秀伸过来了,每一只手上都
长着数不清的手指头,毛茸茸地塞满了玉秀的心。玉秀一阵刺骨的怕,拔腿就上了岸了
。因为肚子太大,一上岸便摔倒在水泥台阶上了。玉秀趴在地上,喘息了半天,终于站
起了身,又一次走向水中了。这一次玉秀没有走得太深,脑子里复杂了,越想越恐惧。
好不容易下去了两个台阶。玉秀命令自己:扑下去,你扑下去!扑下去一切都好了。玉
秀就是扑不下去。死亡的可怕在死到临头。玉秀早已经是浑身哆嗦了,就希望后面有一
个人,推自己一把。玉秀在水里站了半天,所有的勇气也几乎用完了,倒回到岸上。绝
望了。比生绝望的当然是死,可比死绝望的却又是生。
收购站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这就是说,断桥镇也有
一个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玉秀以为别人不知道,而别人知道,
玉秀却不知道别人知道。所谓的隐私,大抵上也就是这样的一回事。隔着一张纸罢了。
纸是最脆弱的,一捅就破;纸又是最坚固的,谁也不会去碰它。只有乡下人才那么没有
涵养,那么没有耐心。一上来就要看谜底。镇上的人可不这样。有些事是不能够捅破的
,捅破了就没有意思了。急什么呢?纸肯定包不住火,它总有破碎的那一天,也就是所
谓的自我爆炸的那一天了。比较起被人捅破了,自我爆炸才更壮观,更好看。断桥镇的
人都在等。镇上的人有耐心。不急。有些小同志绝对会有自我爆炸的那一天。等着吧,
用不了几天的。人家自己都没急,你急什么。不急。
1971年的冬天真是太寒冷了。收购站里的情形更糟糕。太空旷了,四面都是风。中
午闲下来了,年纪大一些的职工们喜欢站到朝阳的墙前,晒晒太阳。年纪轻一些的呢,
不喜欢那样,他们有他们的取暖方法,一群一群地来到空地,在上面踢毽子,跳绳,再
不就是老鹰抓鸡。玉秀“不会踢毽子”,但是,在跳绳和老鹰抓鸡方面,玉秀是积极的
,努力的,只有积极才能够显示出自己是和别人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玉秀很努力,
但是,一旦行动起来,那份臃肿的笨拙就显露无疑了。很可爱,很好看的。跳绳的时候
还稍好一点,因为跳绳是单打独斗的。老鹰抓鸡就不行了。老鹰抓鸡需要协作,你拽住
我,我拽住你,玉秀夹杂在人堆里头,一比较,全出来了,成了最迟缓的一个环节,总
是出问题,总是招致失败。人们不喜欢看玉秀跳绳,比较起来,还是“老鹰捉鸡”更为
精彩。如果玉秀站在最后,那个热闹就更大了。沉重的尾巴一下子就成了老鹰攻击的目
标,而“老鹰”并不急于抓住她,反而欲擒故纵,就在快要抓住玉秀的时候,“老鹰”
会突然放弃,向相反方向全力进攻。这一来玉秀只能是疲于奔命,又跟不上大部队的节
奏,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的。最为常见的是玉秀被甩了出去,一下子就扑在地上了。玉秀
倒在地上的时候是很有意思的,拼了命地喘息,却吸不到位。只能张大了嘴巴,出的气
多,进的气少,总是调息不过来。最好玩的是玉秀的起身。玉秀仰在地上,脸上笑开了
花,就是爬不起来。像一只很大的母乌龟,翻过来了,光有四个爪子在空中扑楞,起不
来。玉秀只能在地上先打上一个滚,俯下身子,撑着先跪在地上,这才能够起立。真是
憨态可掬。大伙儿笑得很开心,玉秀也跟着笑,嘴里不停地说:“胖了,胖了。”没有
人接玉秀的话茬,既不承认玉秀“胖了”,也不否认玉秀“胖了”。这一来玉秀的“胖
了”只能是最无聊的自言自语,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
临近春节,玉米腆着大肚子,带领玉秀回了一趟王家庄。时间相当地短。因为有小
快艇接送,上午去的,下午却又回来了。玉米的这一次回门没什么动静,一点也不铺张
,一点也不招摇。玉米甚至都没有出门。等玉米的小快艇离开石码头的时候,村里人意
外地发现,玉米的一家子都出来了,全家老少都换了衣裳,从头到脚一人一身新。这个
人家的人气一下子就蹿上去了。玉米不在村里,可村里的人就觉得,玉米在,玉米无所
不在,一举一动都轻描淡写的,却又气壮如牛,霸实得很。这正是玉米现在的办事风格
,玉米只会做,却不会说。这个风格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因为回了一趟家,玉米自然想起了郭巧巧和郭左。他们也该回来了。这正是玉米所
担心的。郭巧巧就不用再说了。郭左呢,人倒是不错,可难免架不住玉秀这么一个狐狸
精,你也不能整天看着,闹出什么荒唐的事来也是说不定的。要是细说起来,玉米对郭
左的担忧反而更胜出郭巧巧一筹了。依照玉米的意思,当然是看不见他们的好。可是,
这个家终究是他们的,只要他们回来,玉米也只有强颜欢笑,尽她的力量把这个后妈当
好。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郭巧巧的那一头没有任何消息,郭左的那一头也没有任何消息
,玉米的担心反而变味了,都好像变成企盼了。然而,反而盼不来了。令玉米奇怪的还
是郭家兴,郭家兴从来都不提他们,就好像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他们。这样当老子的也
实在是少有了。郭家兴不提,玉米自然更犯不着了。可玉米反倒不踏实了,老是拎在心
里。到底忍不住,问了一次玉秀。玉秀拉着脸,说:“他们不会回来了,郭巧巧早就到
纺纱厂去了。”玉秀就说了这一句,别的什么都没有了。玉秀只说了郭巧巧,可她怎么
知道“他们”都不会回来的呢。玉米还想问的,玉秀已经离开了。但是不管怎么说,玉
秀的预言是正确的,都大年三十了,郭巧巧连个影子都没有,而郭左更是没有半点消息
。
春节刚刚过去,喜讯来临了。这个喜讯不是别人带来的,而是玉米的女儿。玉米终
于生了。是一个丫头。一家子都欢天喜地的。玉米的脸上也是蛮高兴的,而在骨子里头
,玉米极度地失望。玉米盼望是一个男孩,没结婚的时候就痛下了这样的决心了。头一
胎一定要生男的。在这个问题上玉米的母亲对玉米的刺激太大了。母亲生了一辈子的孩
子,前后七个丫头。为什么?就是为了得到一个宝贝儿子。玉米时常想,如果自己是一
个男的,母亲何至于那样?她的一家又何至于那样?真是万事开头难哪。看起来母亲的
厄运还是落在自己的头上了。玉米躺在床上,相当怨,生女儿的气,生自己的气。却也
不好对别人说出来。好在郭家兴倒是喜欢,是那种老来得子的真心喜悦。玉米想,郭家
兴居然也会笑了,他什么时候对自己有过这样的好脸。这么一想玉米多多少少也有了一
些安慰,母以子贵,郭家兴这般疼女儿,自己将来的日子差不到哪里去,还是值了。再
接着生吧。真正让玉米觉得意外的是玉秀对小外甥女的喜爱。玉秀喜欢得不行,一有空
就要把小外甥女搂在怀里,脸上洋溢着母亲才有的满足。玉米好好观察过的,玉秀不是
装出来的,绝对不是拍自己的马屁,是打心窝子里头疼孩子。她眼睛里头的那股子神情
在那儿,装不出来的。目光可是说不起谎来的。玉米想,没想到这个小骚货还有这么重
的儿女心。也真是怪了。人不可貌相,还真是的呢。
玉米做着月子,也替玉秀请了假。玉秀便专门在家里伺候月子了。反正收购站的工
作也清闲下来了。说起来玉秀对孩子也真是尽心了,主要是夜里头。孩子回家之后,玉
秀睡觉就再也没有脱过衣裳。玉米随叫随到。看起来这个狐狸精这一次开窍了,真是懂
事了。玉米喜在心里,干脆让玉秀把床搁在了堂屋,夜里头除了喂奶,别的事情一古脑
儿都交给了玉秀。主要的当然还是尿布了。玉秀对待尿布的态度让玉米非常满意。玉秀
不怕脏。一个人是真喜欢孩子还是假喜欢孩子,尿布是检验的标准。什么样的脏都不怕
,那才是真的,亲的。即使是做女人的,也只有亲生的孩子才能够不嫌弃。只要隔了一
层,那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玉秀这一点上相当好,像一个嫡亲的姨娘,许多
地方甚至比玉米更像一个母亲。玉秀这丫头就好像是一夜长大了。好几次孩子把大便弄
到玉秀的黄大衣上,玉秀也不忌讳,用水擦一擦也就算了。玉秀的大衣都脏得不像样子
了,玉米好几次要把郭家兴前妻的呢大衣送给玉秀,劝玉秀换下来洗洗。玉秀却转过了
身去,对着孩子拍起了巴掌,说:“宝宝的屎,姨妈的酱,一顿不吃馋得慌。”姊妹两
个一点一点地靠近了,真的像一对姊妹了。闲下来的时候都拉拉家常了。这是前所未有
的。玉米想,姊妹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东西,说起来亲,其实是仇人,结了一屁股的仇,
到最后还是亲。玉米和玉秀守着孩子,慢慢地都已经无话不说了。玉米甚至都和玉秀谈
论起玉秀将来的婚嫁了。玉米说:“不要急,姐一直都帮你留意呢。”玉秀在这个问题
上却从来不接大姐的话。玉米宽慰玉秀说:“没事的,只要是女人,迟早要过那一道关
。”这已经是一个过来人的口气了。听上去知冷知暖的。玉秀好几次都被大姐的热心肠
感动了,想哭。就想一头扑在大姐的怀里,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她,伤心地哭一回。不
过玉秀每一次都强忍住了。玉秀就担心自己忍不住,大姐的脾气玉秀是有数的,好起来
了,是一个菩萨;真的知道了原委,翻了脸,玉米是下得了手,狠得下心的。
从表面上看,玉秀抱着的是玉米的孩子,而在骨子里头,玉秀还是当成自己的孩子
、郭左的孩子了。这是一个迷乱的错觉,令玉秀不知所以。玉米的女儿在怀里睡得安安
稳稳的,可自己的孩子呢,还没有出生,在肚子里活蹦乱跳的,其实等于死了。同样的
姊妹,同样是郭家的种,没法说的。玉秀最害怕的还是抱着小外甥女的时候胎动。一个
在手上,一个在肚子里头,一阵一阵的,娇得很,嗲得很,刁蛮得很,老是惹着玉秀,
撩拨着玉秀。玉秀在这样的时候真的是肝肠寸断了,又不敢哭,只是睁大了眼睛到处找
,找什么呢?玉秀也不知道。只是找。找来找去却四顾茫茫了。四顾茫茫。
玉秀还是决定死。你这样死皮赖脸地活着究竟做什么?怎么就那么没有血性?怎么
就那么让你自己瞧不起?死是你最后的脸面了,也是你孩子最后的脸面了。玉秀,你要
点脸吧。玉秀再一次来到码头了。天气不太好,刮着很大的夜风。四周都是夜风的哨音
,夜显得更凄厉,更狰狞。玉秀刚刚出门就怯了三分的胆了。尽管如此,玉秀却平静得
多了。这也是一个敢死的人应该具有的态度了。玉秀站到水泥码头的水边,毕竟有了第
一次的经验,玉秀并没有慌张,反而沉着了许多。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看起来能成
功了。玉秀想,还是先把肚子上的带子解下来吧,让小宝贝松动松动,溜达溜达,要不
然也太委屈了孩子了。玉秀的前脚刚刚进水,肚子里突然一阵暴动。小东西震惊了,愤
怒了,怒不可遏,摔摔打打的。玉秀收住脚,脱口说,我可怜的孩子。小东西把他所有
的愤怒一古脑儿扔向了玉秀。玉秀愣在那里,铁一样的决心又软了。小东西一直在动,
手脚却慢慢地轻了,像无助的哀求。玉秀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往上拎了一下,涌上来一股
东西,冲向了嘴巴。玉秀“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玉秀一边呕,一边往岸上退。吐完
了,玉秀的目光也硬了,直了,愤怒了。玉秀仰起头,恶狠狠地说,我就不要脸了!我
就是不死!有能耐你给我下刀子!
心一旦死了,麻木了,日子反而好过了。天上不会下刀子的。就这么过吧。日子又
不是磨盘,用不着你去推它的,它自己会一天一天地往前走。随它去。玉秀只是把自己
当成孩子的一张床,一床被子,别的什么都不是了。玉秀想,只要别拿自己当人,神仙
也不能拿你怎么样的。
转眼已经是三月了,玉秀什么都不想,人却是一天比一天困,坐在磅秤的后面都能
打起瞌睡。这一天的下午父亲王连方却来到粮食收购站的大门口了。他是搭王家庄的顺
便船来到断桥镇的。王连方提着人造革的手提包,来到玉秀的面前,笑眯眯的。玉秀一
抬头,看见了父亲,醒了。王连方的脖子伸得很长,冲着玉秀,笑眯眯的。脸上是那种
自豪的模样。玉秀再也没有料到会在这个地方看见父亲,心里头怪怪的,蛮高兴的,但
是,当着身边这么多的人,却不喜欢父亲如此亲昵的样子,故意板下脸来,说:“你怎
么来了?”王连方也不回答,一脚站到磅秤上去,说:“看看,我多重。”玉秀左右看
了几眼,说:“你下来。”王连方不理这一套,说:“看看,我多重。”玉秀不高兴了
,说:“你下来。”王连方还是不下来,笑眯眯的,说:“我多重?”玉秀说:“二百
五。”王连方笑得一脸的花,说:“个死丫头。”王连方就那么站在磅秤上,回过头,
很多余地对着身边的人解释说:“我女儿,我的三丫头。”口气是骄傲的,同时也是慈
爱的。王连方走下磅秤,发了一圈香烟,开始和玉秀的同事说起闲话了。问了问人家的
出身,年纪,哪一年参加的革命,兄弟几个,姊妹几个。答案都令他满意。笑眯眯的。
王连方用胳膊在半空中挥了一圈,号召大伙儿说:“你们要团结!”口气已经是做形势
与任务的政治报告了。大伙儿只是吸烟,不声不响地回过头来看玉秀。王连方却不动,
掏出香烟,又发了一圈,笑眯眯的。
王连方住在女儿的家里,也就是机关的大院了。郭家兴一肚子的不高兴,可到底是
自己的岳丈,也不好说什么。一天到晚板着一张脸。因为郭家兴的面孔平时都是板着的
,反而看不出他真实的心思了。郭家兴不理他,这个无所谓,玉米也不理他,这个同样
无所谓。王连方现在有外孙女了,那就和外孙女谈谈心,给她读一读《人民日报》。外
孙女躺在摇篮里,慢慢习惯王连方的声音了,只要王连方读报纸的声音一停下来,她就
哭,闹。王连方一读,又好了。王连方读报纸都读成一件事了,动不动就要坐到摇篮的
旁边,扬一扬手中的报纸,说:“同志们注意了哈,哎,乖--,开会了。开会了哈。”
这是一个暖和的星期天下午,玉米、玉秀、王连方正围着孩子在天井里晒太阳。郭
家兴是没有星期天的,他喜欢办公室,喜欢办公桌,有事没事都在那里呆着。天井里春
光融融的。玉秀还是穿着她的黄大衣,都有点像“捂尸”了。玉秀的骨架子小,主要还
是因为年轻,体型的变化并不大,勒得又紧,从外观上还真是看不出什么来。当然,让
玉米疑心的地方并不是没有,其实还是有蛮多迹象的。比方说,有一阵子玉秀的确瘦了
,有一阵子玉秀又慢慢地胖了,有一阵子玉秀特别地能吃,有一阵子玉秀总是迷迷糊糊
的,睡不醒的样子,偶尔筷子掉在了地上,玉秀从不弯下腰去捡,而是从桌子上拿起一
双筷子,再用手上的筷子把地上的搛过来。这些都是征兆,沿着任何一条线索都能发现
问题的。玉米就是没有往心里去。关键还是脑子里头没有那根筋。许多事情就这样,事
后一想,都能对得上号,越想越有问题的。玉秀能蒙混这么久,最大的问题还是天天和
玉米在一起。就说玉秀的胖吧,其实玉秀比当初胖多了。可是,这种胖并不是一口吃出
来的,而是循序的,渐进的,并没有突发性,带有寓动于静的特色,这就不容易了。
太阳懒懒的。晒来晒去,玉米的头皮都有些痒了。王连方还在和外孙女“开会”,
玉米则不停地挠头,越挠越痒。玉米想,还是洗个头吧。这个决定是心血来潮的。玉米
把玉秀喊天井里来。这丫头今天更懒,整个上午都无精打采的,一有空就躺在了床上。
玉秀不是懒,而是肚子疼了。玉米让玉秀给她倒水。玉秀走路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痛苦
的神色,像忍着什么。玉秀给玉米架好洗头盆,开始给玉米洗头了。她的两只手放在玉
米的头上,三心二意的,有一搭没一搭的,手指头也不利索,一会儿特别卖力,一会儿
又软绵绵的,还要停下来歇会儿。一旦停下来了,玉秀的喉咙总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
出很困难的声音。最终又发不出什么声音了,只是不停地喘气。玉米有些不耐烦,说:
“玉秀,怎么啦?”玉秀没有开口,嗓子里“嗯”了一声。玉米真正发现玉秀不对头是
在汰洗头发的时候。到了第二遍,玉秀本来该把脸盆里的水泼了,玉秀却没有,反而蹲
下了身子,目光直直的,一动不动。嘴里的动静倒是相当大,像是被烫着了。玉米注意
到玉秀的额头上挂着几颗汗珠,说:“你还穿着做什么?”玉秀没有动,目光却特别地
固执,慢慢地向墙边退。玉秀一到了墙边好像找到了什么依靠,歪在墙上,闭上眼,嘴
巴张得大大的,还是没有一点声音。玉秀把她的双手伸到了大衣的里面去了,在大衣的
里面慌乱地解,扯,拉。是一根布带子。玉秀就那么闭着眼睛,张着嘴,一点一点地把
布带子往外拽,越拽越多,越拽越长,都有点像变魔术了。后来玉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一次出声了。玉米听见玉秀“哦”了一声。既像痛苦不堪,又像快乐万分。随后又
忍住了,没了动静。玉米发现不对头了,觉得事情大了,走到玉秀的跟前,披散着头,
头上不停地滴水。玉米小心地拽了拽玉秀的大衣,玉秀这一回没有挣扎。玉米厉声说:
“玉秀,你站起来。”玉秀强忍着,闭着眼睛光顾了扭动她的脖子。玉米一把拉起玉秀
,说:“你站起来!”玉秀硬撑着,站了起来。裤带子已经松开了,刚刚起立裤子已经滑
下去了。玉米掀起大衣,掀起玉秀的衬衣,玉秀巨大的肚子十分骇人地鼓在玉米的面前
,被阳光照出了刺眼的反光。玉米失声说:“玉秀!”玉秀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看玉米
,只顾了换气。玉秀扶着玉米,慢慢地跪在了玉米的面前,轻声说:“姐,不行了。”
玉米一把揪起玉秀的头发,说:“谁的?”玉秀说:“姐,不行了。”玉米揪着头发往
下摁了一把,玉秀的脸仰起来了,玉米疯狂地问:“谁的?”王连方在玉米的身后说话
了,王连方说:“玉米,别问了,反正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第二天的上午玉秀在县城的人民医院生下了她的儿子。玉米恳求医生替玉秀引产,
医生却拒绝了。过了时机,这个时候引产太危险了。玉米到底是玉米,并没有乱。她捏
着郭家兴写给县人民医院院长的介绍信,什么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但是玉米有玉米
的心病,她要亲耳证实玉秀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一路上玉米都在严刑拷问,
她在小快艇上抽了玉秀十几个耳光。抽累了,又拽玉秀的头发,甚至揪下了一把。玉秀
犟得很,就是不说。玉秀的两个嘴角都流血了,就连玉米都下不去手了,玉秀却死都不
说。玉米一边哭一边骂:“没见过你这么贱的×!”把玉秀送进了产房之后玉米人也乏
了,静静地和小快艇的司机坐在过廊的长椅上。玉米从司机的手里接过自己的女儿,叹
息了两声,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但是玉米的眼睛却又睁开了,回过脸来望了一眼司机,
慢慢站起了身子,突然对着司机跪下了。司机吓了一跳,正想拉她起来,玉米却说话了
。玉米说:“郭师傅,替我们瞒着,拜托了。求求你了。”司机连忙跪在玉米的跟前,
慌忙说:“郭师娘,你放心,我以党性做保证。”玉米听到这句话,站了起来,重新坐
下去,脑子里却开始盘算医生的问题:孩子生下来之后怎么“处理”呢?怎么处理呢?
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呢。
究竟年轻,不到半个小时玉秀就把孩子生下来了。顺当得很。医生走到门口,拉下
脸上的大口罩。玉米走上去,一把拉住医生的手,问:“男的女的?”医生说:“男的
。”玉米不说话了,心里滚过一阵难言的酸楚。玉米对自己说:“下作的东西,你倒有
本事。”医生望着她,还在那里等。玉米的嘴唇动了几下,叹了口气说:“还是送了吧
。”一切都关照好了,玉米走进了病房,青着脸,站在玉秀的面前。玉秀面无血色,脸
色比纸还要苍白,整个人也没有一丝力气。玉秀的手却从被窝里伸了出来,轻声说:“
姐,让我看看孩子。”玉米没有想到玉秀居然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张脸即刻就胀紫
了,脱口说:“玉秀,你要点脸吧!”玉秀喘着气,咽了一口说,人却格外地固执。玉
秀说:“姐,求求你。”玉秀无力的指头已经抓住玉米的胳膊了。玉米甩开了,说:“
死了。扔在茅坑里头。--你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玉秀听完玉米的话,目光白花花的
,直了。玉秀到底不甘心,她用胳膊撑住了床面,想起来,脖子却没了力气,脑袋挂在
那儿,满头的乱发也挂在了那儿。玉秀歪着脑袋,说:“姐,扶我一下。我要去看看。
就看一眼,我死也瞑目了。”玉米一把甩开了,冷笑一声,说:“死?不是我瞧不起你
玉秀,要死你早死了。”玉秀还支撑了一会儿,但那一口气到底松下去了,躺下去,不
动了。彻底的安稳了。玉秀好看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一眨不眨的,目光出奇地清澈,出
奇地亮。玉米看着这个嫡亲的妹妹,突然涌起一阵绝望,太伤心了,到底没有忍住,眼
泪全下来了。玉米捂上脸,在巴掌的背后咬着牙齿说:“脸都给你丢尽了。”
--2001年3月-2001年8月于南京龙江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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