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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owing (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瞬间全部溶化成黄油), 信区: reading&culture       
标  题: 2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Tue Apr 13 23:54:55 2004), 转信

     别人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一

        我们以为,一般说来,特殊的事情永远都是别人的。都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
,发生在传说之中。戚润物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比如经过某一个建筑工地,大吊车突
然倒下来砸在了身上。比如房间根本没有煤球炉子却煤气中毒了,原来是别人家的煤气
从排烟道钻进来了。比如说很随意地在菜市场买了一条海鱼,回家剖开的时候却发现了
一枚法国路易十六时代皇室的钻戒。这些与众不同的事件全都刊登在晚报上面,永远都
是别人的故事。就连大马路上的热闹,戚润物也都是从来没有赶上过的。总是远远地看
见一群人围在那里,待戚润物走过去,人群准散了,马路上什么稀奇也没有。戚润物有
一个好朋友,她的奶奶已经一百一十岁。老人一辈子都居住在汉阳莲花湖,每天都编织
毛衣,每天都吃前一天剩下的饭菜,每一天心情都不错,从来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
。出于好奇,戚润物有好几次去拜见老人。有一次老人告诉戚润物说:生活很平淡,百
年如一日。戚润物听了以后感触良多,后来细细品味,觉得深有同感。 

        所以戚润物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所以她对特
殊事情没有一点预感和一点心理准备。所以当她那天从机场返回家里的时候,没有任何
感觉。她就那么毫不经意地一把推开了他们卧室的房门。在推开房门的时候脸上还挂着
亲切的顽皮的笑容。她想让王自力猜猜:我不是出差了吗怎么我又回来了?她想王自力
怎么也不会猜到飞机上多出了三十位乘客所以要动员三十位乘客离开。王自力一定还猜
不到同意下飞机的乘客每人获得了二百块钱的奖金。嗨,猜猜看? 

        可是,戚润物的丈夫王自力和他们家的小保姆白三改,这两个人,正在他们
的床上!这对男女一丝不挂,赤裸裸地!热火朝天地!做着男女之事。 
        小保姆白三改凭空崛起的乳房正在亢奋地抖动。这乳房几乎是对着威润物劈
面撞来。如此地撞见一个女人正在状态的乳房,戚润物非常非常地不好意思。她全身的
血液呼呼地往脸上进涌,涨得她血管怒张,呼吸困难,难受至极。以至于戚润物脱口而
出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业巳出口,戚润物便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怎么是她对不起
他们呢?她做错了什么事情呢?但是第二个错误又接踵而至,在威润物说完了“对不起
”之后和在她跑开之前,她下意识地给他们带上了房门。是那种轻轻的、有度的、几乎
是文质彬彬的带门,而不是摔门。笨蛋!凭什么要为他们这样地带上房门呢?戚润物是
那么地痛恨自己。但是她又非常明白她应该首先痛恨他们而不是痛恨自己。 

        一切全都乱套了!戚润物跑出了家门。跑下楼梯。跑出了宿舍大院。跑上了
大街。戚润物在大街上驭风而行,嗖嗖嗖地,一口气冲出了很远,遇到了不知什么障碍
物,她又掉转方向,嗖嗖嗖地冲了回来。最后,戚润物停留在公共汽车的街边站棚里。
戚润物挤在等车的人群中间,咻咻地喘气。别人都上车,戚润物永远不上车,与理解不
了她而感到恼火的售票员大眼瞪小眼。这里是距离戚润物家最近的一个公共汽车站棚,
戚润物还是回来了。 

        戚润物就这么呆呆地坐在站棚里,脑袋里面满是嗡嗡乱飞的蜜蜂。直到两个
多小时以后,王自力的手从她身后试探性地落到她的肩上。戚润物这才触电一般地跳了
起来,说出了她沉默几个小时之后的第一句话。她说:“请不要用你肮脏的爪子碰我!
” 

        戚润物一旦开口说话,她那一直紧绷着的眼泪便随之决堤。至此,戚润物终
于明白:一桩别人的故事发生在她身上了。 
        紧接着蜜蜂又飞回来了,戚润物的脑袋里又充满了嗡嗡之声。一时间她无法
思想。她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处理这桩故事。而王自力就站在她的面前,装出没有发生任
何故事的模样要她回家。 

          
      二

        王自力穿着整齐的西装,双手抄在口袋里,大街上的汽车在他身后一辆一辆
地奔驰。这使得王自力就像任何一个在处理日常工作的城市男人。可是在戚润物眼里,
王自力却是没有穿衣服的。大街上的人都穿着衣服,可是戚润物从此知道那是不见得的
。衣服遮蔽不了王自力。王自力一身肥白的赘肉,四肢的肢端细瘦无力,屁股朝天,嘴
巴松弛,永远作着跃动的姿势,活像一只剥了皮的牛蛙。 

        “请不要用你肮脏的爪子碰我!”戚润物再一次地强调说。她抱着站棚里的
金属柱子。她要防止王自力使用他的力量把她拉走。 
        王自力在威润物面前展示了他没有任何企图的两只手,然后再一次把它们抄
进裤子口袋。王自力说:“王壮到处找妈妈。先回家再说吧。” 
        这就是王自力在他和小保姆白三改睡觉之后对威润物说的话。他在顾左右而
言他。瞧瞧他说得多么轻松多么超脱。戚润物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王自力的这种态度的。
不错,戚润物的确是气傻了。此刻她只知道紧紧抱住这根金属柱子,而不知道自己应该
怎么对付王自力。不过她清楚地知道王自力首先应该做什么。他首先就应该无条件地认
错和忏悔。他不应该与她耍心眼。不应该顾左右而言他。不应该以儿子为诱饵,企图把
她引诱回家。王自力清楚地知道只要把戚润物引诱回家了,事情就好办了。他们家里挂
着威润物与副总理的巨幅合影照片。戚润物正待晋升研究员,而他们家的邻居全都是研
究所里的同事。他们的儿子王壮有先天疾患,十五岁的少年还是一个儿童的身体,但有
一颗敏感的心。戚润物是绝对不会在家里天翻地覆地吵闹的。戚润物绝对地要面子,绝
对地要儿子。戚润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生活在这个家里。她与这个家庭生长在一起了
。撕裂这个家就是撕裂她自己。王自力太了解戚润物了。他在钻她的空子。戚润物知道
王自力在钻自己的空子。王自力实在是太卑鄙了。 

        戚润物怒不可遏,凡乎发狂。她失态地叫道:“王自力你太卑鄙了!我不会
回家的!你想拿儿子作诱饵是办不到的!” 
        王自力连忙解释:“我没有。我没有拿儿子作什么诱饵。王壮真的是在要你
。” 
        戚润物的失态进一步地扩大,她嘶叫起来:“住口!我不许你提我儿子的名
字!我不许你玷污我的儿子!” 
        王自力委屈地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王壮也是我的儿子呀。” 
        戚润物说:“你还要说儿子吗?你再说说看?” 
        王自力转头去望大街。王自力停顿了一刻,他转换了话题。王自力息事宁人
地说:“好。好。一切都听你的好不好?要不我们去哪个饭店喝点咖啡?” 
        戚润物说:“不!” 
        王自力说:“要不就近去茶楼喝一点茶?” 
        戚润物说:“不!” 
        王自力说:“那就只有回家了。” 
        戚润物说:“决不!” 
        王自力说:“那你说怎么办?总得要找个地方谈谈吧?” 
        王自力的姿态还是让戚润物感到别扭。他的姿态不对头。好像他受尽了委屈
似的。他受了什么委屈? 
        大街上有人在向戚润物王自力这边靠拢。这些人是那些“扁担”。“扁担”
们终日徘徊在马路边上,揽一些挑抬搬扛的力气活计来做。这些活计是城市男人做不了
和不愿意做的。尽管城市男人做不了力气活了,城市生活中也少不了“扁担”了,但是
大家对“扁担”的态度却是一致地比较讨厌和轻蔑。为什么呢?道理上说不清,原因也
很多,各种人的心态也都比较复杂,局面就这么形成了。受尽了城市冷落和轻视的“扁
担”们尤其喜欢大街上发生故事。他们喜欢交通堵塞,车祸,火灾,打架,斗殴,巡警
抓人和夫妻吵架。这些都是当代城市的特殊风景,是“扁担”们的开心一刻。当戚润物
和王自力一露出吵架的架式,“扁担”们便饶有兴致地向他们这边麇集。 

        王自力左右扫视着蠢蠢欲动的“扁担”,眉头随之纠结了起来。他沉吟了一
刻,又把眉头展平了。王自力深知自己此刻是一个没有资格发脾气的人。 
        王自力近乎乞求地对威润物说:“你要干什么都成。但是这里是大街,说话
不方便。我们总得要找一个说话方便的地方是不是?” 
        戚润物断然地说:“不!” 
        戚润物得顶住。到底是谁受了委屈,这必须搞清楚。他们的位置必须摆正。
位置没有摆正,怎么谈话? 
        王自力的两只手在裤子口袋里,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没头没脑,垂头
丧气。黑色的西服被王自力的两只手左右分开,掖在他身体的两侧。他微腆的肚皮突出
着白色的衬衣和深色的领带。王自力在威润物面前无奈地晃动着他的身体,就像一只深
受委屈的企鹅。 

        “扁担”们在一边公然地哧哧发笑,城市风景使他们快乐。 
        王自力终于失去了耐心。他说:“戚润物同志,您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一
位教养良好的文静秀气的上海女性,您这个样子在武汉的大街上吵闹,荒唐不荒唐?” 
        王自力口吻讥诮,使用起了“您”和“高级知识分子”还有“上海女性”这
种词语。他居然倒打一耙起来了。好了。索性这样也很好。开战了。就在大街上。很好
!刚才戚润物还找不到感觉,现在一下子找到了。 

        戚润物说:“很好。你说得很好!今天这事情发生得实在是荒唐至极。” 
        戚润物找到了反击的源泉。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向王自力挥出了第一
拳。 
        戚润物认真地清了清嗓子,大声地说道:“我不是傻瓜,对吗?我是一向知
道自己的分量也知道他人分量的人。我的爷爷以及叔爷爷都是中国现代史上留名的人物
,我为自己的家庭出身深感自豪。我没有辜负我的家庭,我通过自己的刻苦努力,也成
为了一名科技工作者,正如你说的,一个高级知识分子。难道这有什么荒唐和可笑的吗
?” 

        王自力想打断戚润物,可是威润物就是不给他打断她的机会。戚润物的话语
连接得十分紧密。她说:“是的,我是上海人,我是一个上海女性。那又怎么样?现在
成了一个话柄吗?在我们中国,尤其是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前,上海的姑娘就是比别的地
方的姑娘优越。要不,你一个北京人,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这个上海姑娘?告诉你,不是
我在浅薄地炫耀自己上海人的身份,我是顺着你的话来说的。我是要提醒你,人和人的
质量就是不一样的。” 

        王自力抵挡着,说:“好的我懂了。不要在大街上说这些无聊话好不好?” 
        戚润物是一往无前的神态:“不好!是你首先无聊的!是你首先荒唐的!我
这不是在替你拨乱反正吗?大街是最好的地方。大家谁都不认识谁。大家只有一颗公平
合理的心。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说话。我喜欢大街。” 

        戚润物信口开河,在大街上向王自力挥出了不可阻挡的第二拳:“王自力,
现在轮到我来评价一下你的出身了。你也不是傻瓜,你也应该知道自己的分量。你一贯
号称满人,号称自己的祖上是什么正黄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血缘来自于街头的一个
二满子?你的曾奶奶不幸被一个好逸恶劳的街头二满子强奸,之后不幸有了身孕。如此
而巳。你应该懂得这是多么肮脏的下贱的血统!” 

        王自力瞠目结舌。王自力说:“这是哪里的话?戚润物,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吗?”戚润物咄咄逼人地说:“你在指责我过分吗?” 
        王自力闭上眼睛。他不敢与威润物对视。他难堪地摇摆着他的脑袋。“不要
说了!我给你跪下好不好?求你不要说了。” 
        “扁担”们的眼睛发亮了。他们渴望看到城市里的男人给女人当街下跪。王
自力对“扁担”们特别敏感和厌恶。他一再地调整他身体的方位,坚持把背部对着“扁
担”。戚润物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她进入了一种激战的状态,一种忘我的状态。她
已经不管不顾,倾泻出来的语言越来越精彩和刻薄。 

        戚润物说:“你跪下也没有用。王自力,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包括现在
的话题。你想提醒我的身份,倒是让我想起是提醒提醒你的时候了。你这个人有什么真
本事?无非是好吹牛而已。好交结狐朋狗友而已。你仗着一口北京普通话,山高水低地
到处神侃胡吹,如此而已。浅薄不浅薄?你想想,你这一辈子,不就是一直在逃避艰苦
寻找运气吗?知青下放不想去内蒙的建设兵团,就千方百计地投亲靠友来到了湖北。读
电视大学的目的就是为了一张大学文凭。文凭到手就是为了提干当官。你内疚不内疚?
你从骨子里头不热爱任何工作。你一会儿干这个,一会儿干那个,调动了至少七八个单
位。哪一行你都狗屁不懂。现在搞经济是热门,你摇身一变又做了总经理。别人不知道
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吗?你以为你是为了我们国家的改革开放吗?你不过就是为
了金钱,为了享受,为了虚荣。瞧你那模样吧,头发梳得溜光,皮带上挂一排机器,走
到哪里都唧唧作响,走到哪里都随便拿出手提打电话,就像随地大小便一样。你知羞不
知羞?” 

        这一拳劈面打在了王自力的脸上。王自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扁担”中有
人鼓掌。王自力飞快地搜寻鼓掌者,他没有找到是谁。王自力的鼻孔大张,只有进气没
有出气。王自力死死盯着戚润物。男人老羞成怒。男人要行动了。 

        戚润物发挥得酣畅淋漓。她才华横溢,唾沫横飞。她终于忘乎所以地松开了
金属柱子。王自力一见戚润物的胳膊挥舞了起来,便一把拽过了她。王自力的力量使戚
润物几乎是脚不沾地的跟着他走了。 

        王自力将威润物拉到了附近的停车场。他的小车停泊在这里。王自力把戚润
物使劲地往小车里塞。戚润物的头发乱了,嘴唇青紫,拼命挣扎着不肯上车。大街是戚
润物的碉堡和战壕,她是不能够离开大街的。这两夫妻你拉我扯地搏斗着,突然,王自
力抽了威润物两个耳光。这是非常凶狠和结实的两记耳光,声音闷闷的,就像击打沙袋
。戚润物还没有感觉到疼痛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是她的脸颊好像突然飞走了。戚润物吃
惊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刹那间从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小女孩子的恐慌。 

        意外的安静出现了。戚润物看着王自力,王自力也看着威润物。他们好像都
颇感意外。 
        戚润物说:“你打我了。” 
        戚润物的声音就像美声唱法那样小心翼翼地颤抖。 
        王自力眼睛血红。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戚润物再一次地肯定说:“你打了我!” 
        王自力说:“对不起。” 
        戚润物咆哮起来:“你少来这一套!你什么对不起!就是你今天做出了这么
丑恶的事情,我还在给你留面子。刚才我并没有当众揭你的老底。可是你居然这么地不
知好歹,你还动手打我。那好,我还要告诉你的是:你有令人恶心的狐臭,手术了两次
,更臭了。你一口的烂牙齿,只好每天不停地嚼回香糖。你包皮过长,里面藏污纳垢,
臭不可闻。你日渐肾衰,日渐阳痿。你在躲避和妻子同床。你偷偷拿着电影明星的画报
手淫。你专门打小报告。你陷害过你们的局长,说人家乱搞男女关系。你有小金库,有
两本账,偷税漏税,公款吃喝玩乐。你下贱无耻,和一个耳朵都没有洗干净的小保姆胡
搞!” 

        这一下子王自力要昏倒了。他的脸色突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一把掀
开戚润物,自己钻进了小车。王自力“嗤”地一声把小车开走了,急速而飞快。 
        戚润物独自站在停车场。她胸膛起伏,热泪流淌。她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
惟有对远去小车的追踪,俨然一个孤寂悲凉的猎手。 
        不一刻,小车又忽然冒了出来,急刹在威润物的身边。王自力从车窗里面探
出头来,对戚润物咬牙切齿地说:“实话告诉你吧,老子真不知道你他妈是这么一个愚
蠢的货色。如果不是为了儿子,我他妈现在就撞死你这个臭婆娘!” 

        戚润物近乎热烈地说:“你撞啊!撞啊!来呀!” 
        王自力拍打着方向盘,怒吼道:“你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个时候的戚润物哪里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要杀了他!她要剐了他!戚润
物说出回的话却是:“我要离婚!” 
        王自力说:“太好了。今天你总算说了一句人话!” 
        戚润物终于又明白了一件事情:一桩别人的故事又要发生在她身上了——她
得离婚。 
          
      三

        戚润物躲在她的办公室里,一手支撑着沉重的头颅,一手捏着一方陈旧的手
绢,斜斜地靠在椅子上。黄昏了。夕阳最后抚摸着戚润物和她的办公室,渐走渐远。戚
润物平时是不太在意身边景物的,此刻却不愿意夕阳的离去。她看着办公桌一角的光晕
缓缓地移动,心里有说不出的依恋。还是太阳好,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永远地升起
在她的办公室。还是这多年的办公桌和办公椅好,与她耳鬓厮磨二十多年,每一处都越
来越体贴她。还是她翻旧了的书籍好。她用旧了的资料好。她十年前的茶杯好。她五年
前的电脑好。她二十年的字纸篓好。她七十年代的热水瓶好。她窗口的紫藤好。紫藤上
的小鸟好。小鸟的啁啾好。这五十年代的楼房好。深深走廊好。高高的空间好。整木的
地板好。老红色的油漆好。天花板下面镜绕不去的那种独特的熟悉气味好。戚润物坐在
这里,就像困兽回到了老窝。她慢慢地冷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还可以给自己倒开
水喝了。戚润物一边喝着水,一边用她那条牙边手绢擦自己的眼角。她的手绢颜色发黄
,上面沾染着菜汁的斑点。无数次的洗濯已经使这条单薄的手绢疏松稀薄。这手绢不知
是何年何月的东西了,即便能够擦干她的眼泪也是衰老而无力的安慰。 

        头是那样的昏沉。嗓子是那样的干涩作痛。心脏在不规则地早跳。手指的指
尖在不自觉地惊悸。——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一种生活吗? 
        事情刚刚发生过,现在威润物就已经不敢相信事情已经发生。戚润物怎么会
在大街上喧嚷他们夫妻之间的隐秘呢?那些疯话是从哪里来的呢?在漫长的家庭生活中
,它们平常都躲藏在哪里呢?怎么戚润物一开口,它们就争先恐后地跑出来了呢?对不
起,戚润物是没有预谋的。戚润物是猝不及防的。对不起,戚润物根本是不愿意把事情
弄得这么糟糕的。 

        办公室里的戚润物冷静多了。她明白她的家里发生了一件可耻的事情。她的
丈夫王自力和他们家的乡下小保姆白三改上床了。这是很难让她相信和接受的一件事情
。但是威润物也不是不知道,王自力绝对不是这世界上头一个与女仆睡觉的男人。而且
戚润物还知道,这世界上的每一个男人都不会甘心只睡一个女人。只是有一部分男人是
靠道德修养在约束和规范自己。对于这种问题,妻子永远找不到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
不过,聪明的妻子可以把发生的问题妥当地处理。比如,给予男人表面的原谅和宽恕。
表面的原谅和宽恕就是实质上的束缚与囚禁。戚润物的同事和朋友中屡屡发生类似的故
事,她也曾多次地听到人们探讨处理这类故事的方式方法。可惜的是戚润物太漫不经心
了。听听是出于礼貌,她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她觉得这一类的故事都很无聊,都不会和
她的生活有什么关系。戚润物轻视了生活。戚润物以为自己高于生活。戚润物以为自己
不是生活。戚润物终于遭到了生活的报应——在她需要别人的经验的时候,她忘记了。
她来不及权衡,来不及思考,她任凭直觉的驱使跑上了大街,在大街上把王自力打击得
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原来话是不能够随便乱说的,没有什么武器比语言的杀伤力更强
。戚润物的一通乱杀乱砍并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王自力没有认错和悔过。王自力没有
感到对不起戚润物。相反,他一定认为他们扯平了。现在他恨死了她。 

        真的要离婚吗?儿子真的要失去他的父亲吗?问题的关键在这里:儿子是否
应该失去父亲。离婚对于像戚润物这样的女人来说,一点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成年的
孩子。女人拿不准孩子的真正需求。其实孩子也拿不准自己的真正需求。孩子的原则是
别人有的我也应该有。等孩子长大成人之后,他才会明白自己儿时的需要。可女人却不
能够等待孩子长大了再作出决定。生活中有许多混帐逻辑,这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
但是,你就是必须面对这混帐逻辑。 

        戚润物长久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她把办公室的门插得紧紧的。她要在一个
严密的空间里生自己的气。事情业已这样了,妻子能够把丈夫怎么样?戚润物只有生自
己的气了。戚润物生气地质问自己:你为什么要选择王自力这种男人呢? 

        谁都知道后悔是没有用的。可是不后悔又拿什么来安慰自己呢?戚润物想起
了当年追求自己的若干个男青年。小李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酷爱学习,送给戚润物的礼
物都是书籍。戚润物挑剔小李戴近视眼镜,她想近视眼可是会遗传的呀。小李和戚润物
逛马路的时候不懂得把戚润物让在里侧。戚润物认为小李不懂得爱护和体贴女性。让女
人在马路外侧是容易被汽车撞上的呀。所以威润物选择了王自力。王自力懂得将戚润物
让在马路的里侧。戚润物心里很温暖。可是除了短暂的恋爱阶段,他们有许多年不再逛
马路了。而且戚润物后来发现,散步的夫妻和恋人几乎没有出车祸的,有菩萨保佑这样
的人。用几乎等于零的机率来判断感情的厚薄,戚润物是太傻了。现在的小李在北京某
家大报社工作,是出任美国的首席记者,偶尔在电视新闻里出现,气度不凡。他的妻子
随任。在美国,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好。家里无需乡下小保姆。 

        如果说当年的小李,多少总让戚润物有一点遗憾的话,那么后来的吴畏却是
一个如意郎君。那一年戚润物去沈阳参加一个专业培训班,认识了吴畏。他们的认识是
一见钟情式的,足以陶醉年轻的姑娘。戚润物在沈阳一下火车,就被沈阳的寒冷冻僵了
。前来接站的吴畏立刻脱下了自己的大衣,不由分说地把她包裹了起来。戚润物一出现
,吴畏的眼里就再也没有别的人。戚润物的任何感觉都能够神速地传达到吴畏那里。他
们无可逃避地好了。他们逃会,吴畏带戚润物去滑冰。他们拥抱。他们的拥抱天衣无缝
。在他们认识之前,吴畏有自己的女朋友,戚润物已经快要和王自力结婚了。正是有了
对比,他们才懂得他们的拥抱是如何地天衣无缝。他们是那么地沉醉于他们的拥抱。吴
畏是如此地珍爱和体贴戚润物。吴畏聪明,能干,专业工作非常出色。戚润物本来就该
嫁给吴畏的。可是,一个月的培讪训结束之后,戚润物还是回到了武汉。再一个月以后
,戚润物嫁给了王自力。想当年,事情竟然会是那么地可笑。戚润物离开吴畏的原因一
是调动工作太困难。二是东北米饭和蔬菜太少。三是冬天太寒冷。四是戚润物与王自力
的关系已经公开,如果分手怕影响不好,不利于个人进步和专业上的发展。历史就是喜
欢和人们开玩笑。今天调动工作不再困难。夫妻不再可能分居十几二十年。要不然,把
这边的工作辞了,到那边应聘就是了。今天北方的大米和蔬菜不是问题了。暖气也普及
了。今天男女关系更不是问题了。你今天一个男朋友,明天再换一个男朋友,都是没有
谁管你的。组织上不会找你谈话和批评你,更不会影响你的前途和事业。但是过去就是
不一样。戚润物迈不过那么多重的难关。他们涕泪交流。他们生离死别。吴畏说:润物
啊,你这辈子要后悔的!润物啊,这一辈子,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只要你来,我
就是你的! 

        戚润物当然不会再找吴畏。戚润物是一个有道德有原则的女人。其实戚润物
是多么多么想找吴畏啊!电话就在手边。戚润物的手曾经多次地提起电话。最终她还是
放下了电话。她懂得,一定不仅仅是电话号码变更了。应该说一切都不再是从前。一切
的一切! 

        通过对大街上这一仗的回顾,通过对王自力与自己婚姻关系的回顾,通过与
其他感情关系的对比,戚润物发现了他们婚姻的症结所在。戚润物和王自力的婚姻完全
是一场拳击赛。平衡的实质在于实力的相等。人们说这个与那个相配或者说不相配,都
是根据实力来判断的。男女之间也是时刻可以掂量出对方的实力的,只是他们都不会明
说而己。当年戚润物对男朋友有着明确的硬件要求。她的要求是:身材高大,相貌不俗
,有大专以上文凭,在比较好的单位工作,是城市出身的人,懂得体贴他人。王自力对
女朋友也是事先就有明确的要求。他要求女朋友漂亮文静,温柔贤惠,最好是上海姑娘
,最好从事文化科研工作。根据他们各自的条件要求,有人介绍他们认识了。戚润物为
找到王自力倍感欣喜,王自力也为找到了威润物而倍感欣喜。再加上他们俩都是在武汉
工作的外地人,有着外地人的共同感受,和由于这感受引发出来的许多话题。一时间他
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所以他们成为了夫妻。戚润物和王自力的婚姻在当时的人们看来
,有着才子佳人的经典味道,很是受人羡慕的。别人的羡慕也成为了加固他们婚姻的因
素。其实王自力还是觉得戚润物的学历高了一点。但是他自恃高学历的姑娘很多,而高
个子好单位有文凭的男青年少。他在戚润物面前还是很得意的。戚润物当时就觉察到了
王自力的心思,但是她根本就忽略过去了。原来她忽略的不是小问题。戚润物还是应该
更注重感情的。她还是应该要那一点真的东西。那疯狂的,痛苦的,易爆易碎的,来得
有一点怕人的东西,它们才是婚姻最牢固的基础。两个人之间最忘情的欣赏,那才是婚
姻最牢固的基础。戚润物有过,她放弃了。戚润物是太理智太现实了。一个女人不要有
这么多的理智!当你青春正好的时候,当你没有孩子的时候,你不要这么老于世故,不
要盘算得那么精细。哪怕是错了,哪怕是留下了愧疚,算得了什么呢?不是正好可以抵
消日后王自力对你的伤害吗? 

        戚润物悔悟了。与王自力大吵过后的戚润物,耷拉着头的戚润物,在人行道
上踽踽独行的戚润物,已经四十五岁的戚润物,必须回家照料儿子的戚润物,雾着双眼
告诉自己:原来你真傻! 


--

空手把锄头,
步行骑水牛,
人在桥上过,
桥流水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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