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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gmen (一年了......),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那五》(4)------邓友梅
发信站: 听涛站 (Thu Dec 28 16:52:52 2000), 转信
七
初六这天,偏又是大热天,晒得树叶发蔫、马路流油。他一步挪
不了三寸地来到大栅栏。从钱市拐进一个巷子,见一家门口大白瓷电
灯罩上写着"福寿土膏店",就推门进去。迎门却是个楼梯,阴暗、潮
湿,他上了楼梯,这才看见两边都挂着白布门帘。掀开一个探探头,
就有个中年胖子摇着蒲扇拦门坐着:"您买烟?"“我找个人,武存忠
......"
“那边雅座二号。"
那五又掀帘进了另一间屋。这屋是一长条房子,被两排木隔栅隔
着。每边四个小门,门上悬着半截布帘,帘上印着号头。他找到二号
,轻轻问了声:"武先生在吗?"里边没有动静。这时过来个女招待,
手中托着擦得锃亮的烟具,冲他努努嘴。那五感谢地点点头,掀帘走
了进去。屋子很小,只有一张烟榻一把椅子,但收拾的干净雅致。榻
上铺着凉席枕席,墙上挂着字画。一个穿白竹布裤褂,胸前留着长髯
的老人仰面躺着,两目微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那五轻声说:"武先生,我遵照你的吩咐来了!"老头连眼皮都没
哆嗦一下。那五迟疑片刻又退了出去,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恰好
那女招待又走了过来。那五掏出一元一张钞票,往女招待围裙的口袋
里一塞说:"武先生高睡了。您找个地方叫我歇一脚,等他醒了叫我一
声。"女招待笑笑,用手指指二号门,摇摇手,推那五一把,又指指门
,径自走了。
那五第二次又进到二号房,一声不响地站在榻前等武存忠睁眼。
那五走了一路,早已热了。偏这大烟馆的规矩是既不许开窗户,又不
能安电扇的。他站在那儿只觉着脸上身上,汗珠像小虫似的从上往下
爬。心里急得像有团火,却又不敢露出焦急相。站了足有五分钟,看
老头还没有睁眼的意思,那五心一横就在榻前跪下了。
武先生,武大爷,武老太爷!我跟您认错儿。我是个混蛋。什么
也不懂,信口雌黄。您大人不见小人怪,犯不上跟我这样的人动肝火
!我......"老头绷着绷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欠起身说:"起来起
来,别这样啊!"“我这儿给您赔礼了!"那五就地磕了一个头,这才
起来。
武老头笑道:"看你写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是个练家子呢!"那
五说:"我什么也不是,马勺上的苍蝇混饭吃!"武老头问道:"既是这
样,下笔以前也该打听打听,不能乱褒乱贬哪。"那五说:"哎哟我的
大爷,跟您说实话吧,那小说也不是我编的,我是买的别人的。图个
虚名,没想惹您生了这么大气!"老头哈哈笑了起来,那五一个劲儿服
软,他早消了火了。
口气和缓了一点说:“你坐,会抽烟吗?"那五坐下。武存忠问了
他几句闲话。打听他家庭出身,听说他是内务府堂官的后人,不由得
叹了口气。说起来有缘,那年我往蒙古去办差,回来时带了蒙古王爷
送给你祖父的礼物。我到府上交接,你祖父还招待了我一顿酒饭。内
院我当然见不着,就外院那排场劲儿我看了都眼晕哪!当时我就想,
太过了,太过了!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照这么挥金如土,是座金山也有掏空的日子。儿孙们不知谋生之
难,将来会落到哪一步呢?你现在就凭胡诌乱扯混日子?”
那五红着脸点点头。
武存忠说:"你还年轻,又识文断字,学点生技还来得及。
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拉下脸面,放下架子,干点什么不行?
凭劳动吃饭,站在哪儿也不比人低,比当无来优不强吗?"“是您哪!
我爸爸死得早,没人教训我,多谢您教训我。"武存忠见那五虽然油腔
滑调,倒也有几分诚心感谢他的意思,就说:"我在先农坛坛根儿住。
攒钱买了架机器打草绳子。你别处混不上了,上我这儿来,你又识字
,我正少个帮手!"那五心想,他可太不把武大郎当神仙了,我这金枝
玉叶,再落魄也不能去卖苦大力呀!可又不敢让武老头看出他瞧不起
这行当,忙说:"我现在还混得下去。将来短不了麻烦您!"武存忠看
出他不愿意,也不再劝。就告诉他小说这段公案算是了啦。原来有几
个师兄弟很不忿,当真想找到《紫罗兰》把那报社砸了,是他把事按
住,决定先和这"听风楼主"谈谈再作道理。他作主了结,别人也不会
再缠着不放。那五连声称谢,又鞠了几个躬,这才告辞。武存忠挡住
他说:"别忙,既叫你来了不能叫你白来。中国的武术是衰落了,国家
不振,百业必定萧条。不过各派里人才还是有一点。你出去宣传宣传
,也给咱们习武的朋友们壮壮气儿。老朽是没什么真本事的,给你表
演个小招儿解闷吧!老三!"这时隔壁就有人虎声虎气地应声:"在!"
“点灯去!"武存忠下榻,提上鞋,紧紧腰上的板带领头出了二号门。
这时走廊站着有四五个汉子。有两个年轻人搭过一张桌子来,女
招待帮忙点上了三盏大烟灯。
这些精壮汉子,见了那五都互送眼色咧开嘴笑。那五有点胆怯。
武存忠说:"你甭担心,这都是我的徒弟。本来我们以为你是会个三门
科四门斗的,提防着要交手。现在好了,和为贵!大家交个朋友吧!"
说话间就又聚来了几个闲人,把走廊围满了。
这大烟灯乃是山西出品,名叫"太谷灯",一个茶杯粗细,下边是
个铜盏,上边的玻璃罩是用半寸厚的玻璃砖磨成,立在那儿像个去了
尖的小窝头。平常要俯首向下,对准那圆口才能吹熄。女招待把它点
亮之后,一个徒弟就把它从里向外摆成直溜溜的一排。武存忠自己看
了看,亲自又校正了一下位置。然后退到五步开外,骑马蹲裆式站好
,猛吸了一口气,板带之下腹部就鼓起个小盆。武存忠稍稍晃了晃膀
子,站稳之后,"呼"的一口把气喷出。只见三个烟灯一齐火苗摇摆,
挨次熄灭了。两边看的人齐声喊了声"好!"武存忠双手抱拳说:"献
丑献丑。老了,不中用了。白招列位耻笑。"那五两腿发颤,觉得连汗
都变凉了。他挣扎着雇了辆三轮,回到编辑部。向两位上司报告这段
险遇,两人听了同声祝贺,一同请他去丰泽园,要了个菜,一壶酒为
他压惊,席间马森把《鲤鱼镖》原稿奉还,说是不宜再往下刊登。同
时也表示,那五已成了著名人物,《紫罗兰》树矮难栖金凤凰,收回
了那个珐琅的记者证章。
八
自从当记者之后,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间小房,和紫云断绝了来
往。这时眼看房钱既拿不出来,饭钱也没着落,厚着脸皮买了盒八大
件,去看云奶奶。哪知几个月没见面,情况大变。老中医已经由于急
症去世,院里一片凄凉景象。紫云奶奶正在给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见
那五进门,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说:"我没照顾好你。叫你吃不爱吃,
喝不爱喝的,把你气走了。可你也太心狠。再不好我们不也是亲眷吗
?那家的人还剩下谁呢!别看家业旺腾的时候大门口车轿不断流,一
败落下来谁还认这门亲?咱俩不亲还有谁亲?"几句话说得那五鼻子也
酸溜溜的,低低叫了声"奶奶!"这一声不要紧,老太太又哭了!"哎哟
,你别折我的寿。你要心疼我孤苦零仃的,打今儿就别走了。我给人
洗衣服做针线,怎么也能挣出两口人的吃喝来!等你成了家,我伺候
你们俩口子。有了孩子,我给你看孩子,只要不嫌我下贱就成!叫什
么随便!"那五答应下来。紫云高兴地连声念佛说:"你只管呆着,爱
看书看书,爱玩就玩。只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着,我
给你打扫房子去!"紫云把老中医住的房子给那五收拾好,叫他过来看
,还有哪里不如意的,再给他拾掇。那五一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
把椅子,倒也干净。外间屋还放着两个花梨木书架,上边堆满线装书。
他随手翻了翻。除去些《灵枢经》、《伤寒论》就是几本《四书集注》
、《唐诗别裁》。紫云就说:别的全卖了发送老头了。只剩下这两架
书,他的几个徒弟拦着不让卖,说要卖的话他们买,省得值仨不值两
地便宜了打鼓的。
他们这一说,我琢磨兴许有值钱的书,就说等你来了再定。要卖
要留等你的话。你拣拣,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们得了,老
头临死,几个徒弟跑前跑后没少出力,我没什么报答人家的,这也算
个人情。"那五大大方方地说:"您叫他们把书拉走,光把书架儿留给
我就行。"打这天起,紫云脸上有了点笑容。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来
,该洗的,该浆的,补领子,缀纽扣,收拾得整整洁洁。
有点余钱就给他几角,叫他到门口书摊上租小说看,那五租了几
本《十二金钱镖》,看着看着,又想起醉寝斋主卖他稿子这事来。觉
得不能这么便宜这老小子。这天推说要去看个朋友,向云奶奶要钱坐
车。紫云把刚收来的两块钱工钱全给了他,说:"出去散散心也好,省
得憋闷出病来!可记住,别跟那些嘎杂子打连连,咱们是有名有姓的
人家!"一连气的粗茶淡饭,那五觉着肠子上的油都刮干了。出门先到
东四拐角喝了碗炒肝。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双肠。这才坐电车奔珠市
口。来到醉寝斋,一掀帘,斋主趿着鞋忙迎了出来。拉着手问:哟,
您是发财了吧,怎么到处打听就问不出您的下落?我还能不发财吗?
差点叫武存忠打折脊梁骨!"斋主说:"这也怨你,哪有买来的文稿就
一字不动往外登的?你把形意门八卦门这些词儿一改,编个什么雁荡
派、剑门派不就百无事了?这些旧话不用提,当前正有一注子财等你
去取!"那五说:"您可别拿我离嘻!"斋主说:"信也罢不信也罢,你
先坐一会,我去去就来。"斋主把那五稳住,倒上杯茶,走出门去,听
脚步声是上了楼。过了一顿饭时,领进一个人来说:"您不总想见见那
少爷吗?今天碰巧驾临茅舍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贾凤楼老板!"那
五认出是头天来时指给他门的那个中年男人。忙站起身来,点了点头
:"咱们见过!"“可不是吗?那天我眼睛一搭,就看着您出众!就看
着您不凡!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我打心里不知怎么的就这么爱您,
能让我当面和您叙谈一次,这辈子都不枉做人......"“不敢当,不敢
当,您太客气了!"“这是打心眼里掏出来的真话!后来一打听,您敢
情是那大人府上的少爷!我简直想打自己两嘴巴;这么高贵的人物,
我这种贱民怎么敢妄想攀附哪?”
斋主插言说:"那少爷可就是和气生财,从不拿大!"“是啊!我
这高邻可再三介绍,说您不摆架子,最开通不过!我就说,您再来了
,无论如何,赏光到舍下去坐一会,咱们认识一下。"那五说:"您太
抬爱了!我不过是沾祖上一点光,自己可是不成材的,您快坐!"贾凤
楼就笑着对斋主说:"我看就请我那边坐吧。"斋主对那五说:"刚才我
一提您来了,贾老板就派人叫菜,却之不恭,您就移步吧!"那五推辞
说:"初次见面这合适吗?这么着,咱们上正阳楼,我请客!"“不赏
脸不是?"贾凤楼说,"我妹妹也想见您,要不叫她来劝驾?"斋主就拉
着那五胳膊,连搀带架,三人上楼去。
贾凤楼住着楼上四间房,他和他养妹凤魁各住一间,两间作客厅
。凤楼把那五让进北边客厅。墙上悬挂着凤魁放大的便装照片和演出
照片。镜框里镶着从报纸上剪下的,为凤魁捧场的文章。博古架上放
着带大红穗子的八角鼓。一旁挂着三弦。红漆书桌蒙着花格漆布,放
了几本《立言话刊》、《三六九画报》和宝文堂出的鼓词戏考,戏码
摺子。茶几上摆着架支着大喇叭的哥伦比亚牌话匣子。那五这才知道
贾家兄妹是作艺的。坐下之后,斋主就介绍说:"那少爷专听京评剧,
不大涉足书曲界,您有空去听听,凤魁姑娘的单弦牌子曲,是正宗荣
派,色艺双佳!"那五欠身说:"有机会一定领教。"
凤楼说:"那少爷哪有功夫赏我们脸呢?舍妹的活儿太粗俗,有污
耳音。"“这可是客气话!"斋主一本正经地说,"风魁不光艺术精湛,
而且最讲情义,最讲良心。我常说,捧角儿的主儿要碰上凤姑娘,是
修来的造化。"那五心想:你别摆罗圈阵。捧大鼓娘我爸爸最拿手。我
有这心也没这力!
这时一掀门帘,贾凤魁进来了。
贾凤魁今天没涂脂粉,只淡淡的点了点唇膏,显得比头次见面年
轻不少,多说也不过十七八岁。穿了件半截袖横罗旗袍。白缎子绣花
便鞋,头发松松的往耳后一拢,用珍珠色大发片卡住,鬓角插了一朵
白兰花。她笑一笑,不卑不亢地双手平扶着大腿,微微朝那五一蹲身。
迎接晚了,少爷多包涵,请那屋用点心吧。
桌上已摆下了几个烧碟,一壶白酒,一壶花雕。
饮酒之间,无非还是说些奉承那五的话。那五几杯落肚,架子就
放下来了。开始和贾凤魁说起逗趣的话来。凤魁既不接碴儿,也不板
脸。仿佛她是个局外人。有时听他们说话拣个笑,有时两眼走神想自
己的心思。
饭后贾凤楼又把客人往另一间客厅让,斋主推说赶稿儿,抢先溜
了。凤魁要收拾残席,告便留下。那五也要告辞,贾凤楼拉住他说:
"我正有事相求,话还没说到正题上,您哪能走呢?"那五只得又坐了
下来。
贾凤楼让过一杯茶后,对那五说:"如今有一注财,伸手可取,可
就少个量活的,想借少爷点福荫。"那五知道"量活"是作帮手的意思。
就问:"什么事呢?"“有位暴发户的少爷,这些日子正拿钱砍舍妹。
我们是卖艺不卖身的!"那五说:"可敬,可敬。"
贾凤楼说:"话说回来,没有君子,不养艺人。人不能随他摆弄,
钱可得让他掏出来。他们囤积居奇,钱也不是好来的,凭什么让他省
下呢?"那五说:"有这么一说,可怎么才能叫他既摸不着人,又心甘
情愿的花钱呢?"贾凤楼说:"得出来另一个财主,也捧舍妹,舍得拿
钱跟他比着花!他既爱舍妹又要面子,不怕他不连底端出来。钱花净
了还没压过对手,不怕他不羞惭而退!"那五说:"我明白了。您是叫
我跟他比着往令妹上扔钱!"“着,着,着!"那五一笑。嘲弄的说:
"这主意是极好,我对令妹也有爱慕之心,可惜就是阮囊羞涩。贾凤楼
说:
得了手我倒是要给您谢仪呢!"那五这才郑重起来,精神抖擞地问
:"你细说说这里的门
子。谢仪我不指望,可我为朋友决不惜两肋插刀!”
贾凤楼说:"有这句话,事情成了一半了。打明儿起,您天天到天桥
清音茶社听玩意去。到了那儿自有人给您摆果盘子送手巾把,您都不
用客气。等舍妹上台后,听到有人点段,您就也点。他点一段您也点
一段,他赏十块,您可就不能赏十块,至少也得十五,多点儿二十也
行!"那五说:"当场不掏钱吗?"贾凤楼说:"当然得现掏,不过您别
担心,到时候我会叫送手巾把的人把钱暗地给您送去。我送多少,您
赏多少,别留体己,别让茶房中间抽头就行!活儿完了,咱们二友居
楼上雅座见面,夜宵是我的。亲兄弟明算帐,谢仪我也面呈不误!"那
五兴致勃勃地说:"行!情好吧!"
“不过......"贾凤楼沉吟一下,压下声音说,"此事你知我知,
万不可泄露。还有,您得换换叶子!"“什么叫叶子?"“就是换换衣
裳。您这一身,一看是个少爷。少爷们别看手松,可底不厚,镇不住
人。因为钱在他老子手里。花的太冲了还让人起疑。您得扮成自己当
家、有产有业的身份。"“行!"那五笑道,"装穷人装不像,作阔佬是
咱的本色!"“要不我头一眼就看着您不凡呢?"临走,贾凤楼把个红
纸包塞在那五手中说:"进茶社给小费,总得花点。这个您拿去添补着
用。"那五客气地推辞了一下。贾凤楼说:"亲是亲,财是财,该我拿
的不能叫您破费!"
--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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