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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gmen (一年了......),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那五》(5)------邓友梅
发信站: 听涛站 (Thu Dec 28 17:02:56 2000), 转信
九
那五回到家,却跟云奶奶说,有个朋友办喜事,叫他去帮着忙活
几天。云奶奶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事上多上点心是好
事。"那五说:"可我这一身儿亮不出去呀!
想找您拆兑俩钱,上估衣铺赁两件行头。"云奶奶说:"估衣铺衣
裳穿不合体,再说烧了扯了的他拿大价儿讹咱,咱赔不起。我这儿有
爷爷留下的几件衣裳,都是好料子。我给你改改,保你穿出去打眼。
"说着云奶奶就给那五量尺寸,然后从樟木箱中找出几件香云纱的、杭
纺的、横罗的袍子、马褂,让那五挑出心爱的,连夜就着煤油灯赶作
起来。那五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天一睁眼,衣裳烫得平平整整,
叠好放在椅子上。他兴冲冲地爬起来试着一穿,不光合体,而且样式
也新--云奶奶近来靠做针线过日子,对服装样式并不落伍。那五穿好
衣服过去道谢,云奶奶已经出门买菜去了。他自己对着镜子左顾右盼
,确像个极有资财的青年东家,只可惜少一顶合适的帽子,没钱买,
赶紧去剪剪头,油擦亮点,卷儿吹大点,也顶个好帽子使唤。
这清音茶社在天桥三角市场的西南方,距离天桥中心有一箭之路。
穿过那些撂地的卖艺场,矮板凳大布棚的饮食摊,绕过宝三带耍中幡
的摔跤场,这里显得稍冷清了一点。两旁也挤满了摊子。有修脚的、
点痦子的、拿猴子的、代写书信、细批八字、圆梦看相、拔牙补牙、
戏装照相的。膏药铺门口摆着锅,一个学徒耍着两根棒槌似的东西在
搅锅里的膏药,喊着:"专治五淋白浊,五痨七伤。"直到西头,才看
见秫秸墙抹灰,挂着一溜红色小木牌幌子的"清音茶社"。门口挂着半
截门帘,一位戴着草帽、白布衫敞着怀的人,手里托个柳条编的小笸
萝,一面掂得里面硬币哗哗响,一面大声喊:"唉,还有不怕甜的没有
?还有不怕甜的没有?"那五心想:"怎么,这里改了卖吃食了?"可那
人又接着喊了:"听听贾凤魁的小嗓子吧?蹦瓷不叫蹦瓷,品品那小味
吧!旱香瓜、喝了蜜,良乡栗子也比不上、冰糖疙瘩似的甜喽......"
灰墙上贴满了大红纸写的人名,什么"一斗珠""白茉莉",有几个人名
是用金箔剪了贴上的,其中有贾凤魁。
那五伸手一掀帘,拿笸箩的人伸胳膊挡住他问道:"您贵姓?"“
我姓那呀,怎么着,听玩意还要报户口......"那人并不理会那五的刺
话,只把布帘一挑,高声喊道:"那五爷到!里边就像回声似的喊了起
来:一块拥了过来。先请安后带路,把那五让到正中偏左的一个茶桌
旁,桌上已摆满了黑白瓜子,几片西瓜。一个茶房送来了茶碗,紧接
着就有人送上一块洒了香水的热毛巾。那五伸手去接毛巾,一卷软软
的东西就塞到了他手心上。那五擦过脸,低头一看,二十元纸币包着
一张字条,上写"风雨归舟"。
那五定下神来,这才打量这茶社和舞台。
茶社不大,池子里摆着七八张桌子,桌子上多半有果盘。
靠后边儿桌空着。前边儿桌子,多半都坐着三五个人。只和他斜
吊角靠台边处的一桌上,也是单人独坐。看来比那五还小几岁。西服
革履,结着大红底子绣金龙的领带。两廊和后排,全是窄条凳。那儿
人倒是挤得满满的,不过一到段子快刹尾,就忽忽地往外走。等到打
钱的过去,又呼呼地坐进来。
这舞台是没有后台的。台后墙上挂了些"歌舞升平"、"声遏青云"
之类的幛幅,幛幅下边沿着半月形放了十来把椅子,椅子上坐着各种
打扮、浓装艳抹的女人。台前尽管有人在表演,坐着的人仍不断向台
下点头、微笑、打招呼。
这时台上一个胖胖的女人,正在唱梅花大鼓"黑驴段"。
她唱完,檀板一撂,歪着头鞠了个躬。台下响起掌声。几个茶房
就举着笸箩向两廊和后排冲去,嘴里喊着:"钱来,钱来!
谢!"台口左边,像药店门口的广告板似的也竖着一块板,上边搭
着白粉连纸写的演员姓名,在这纷乱声中,捡场的走过去掀过去一张
,露出"贾凤魁"三个字。这名字一露,那穿西装的青年就喊了一声:
"好!"随即伸起胳膊招了招手,一个茶房赶过去,弯着腰听他吩咐了
几句什么,接过钱飞快地从人丛中钻到台口,抄起一个方木盘,捧着
走上台高声喊:"阎大爷点《挑帘裁衣》,赏大洋拾元!"台上坐着的
女人台下奔忙的茶房,立刻齐声喊道:"谢!"
贾凤魁从座上枭枭婷婷走到台中,笑着朝那青年鞠了躬。
今天贾凤魁换了身行头,蛋青喇叭袖小衫,蛋青甩腿裤子,袖口、
大襟、裤口都镶了两道半寸宽的绣花边,耳后接上假发,梳了根又粗
又亮的大辫子,红辫根,红辫梢,坠了红流苏,耳朵上戴着一副点翠
珠花长耳坠。那五心想:"难怪方才坐下时没认出她来!"正在出神,
肋岔上叫人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送毛巾的那个茶房:"五爷!"茶
房朝那二十元钞票努努嘴。
他急忙点头,把那卷钞票原封不动又给了茶房。茶房正步奔上台
口,拿木板盘托着跑上台喊:"那经理点个岔曲《风雨归舟》,赏大洋
二十块!"台上台下又是一声吼。贾凤魁走上台前,朝那五鞠了一躬,
笑嘻嘻不紧不慢的说了声:"经理,我们这儿谢谢您哪!"人们嗡嗡地
议论成一片。刷地一下把视线投向了那五,那西装青年站起身来虎视
眈眈朝那五盯了一眼,台上响起弦子声这才坐下。一霎时,那五感到
自己又回到了家族声势赫赫的时代。扬眉吐气,得意之态不由自主、
尽形于色。刚进门时候那股拿架子演戏的劲头全扫尽了,作派十分大
方自然!
从这儿开始,茶房就拿着那二十元钞票一会儿放在盘子里送到台
上,一会儿悄没声地装作送手巾把给那五塞到手中。
走马灯似转个六够。后来那位阎大爷大概把带来的钱扔干净了,
就气哼哼地拍桌子往门外走,茶房一连声地喊:"送阎大爷!"阎大爷
回眼扫了一下那五,放大嗓子说:"明天给我在前边留三个桌子,有
几个朋友要一块来给凤姑娘捧场!"那五听了这几句话,浑似三伏天
喝了碗冰镇酸梅汤打心里往外痛快。这几个月处处受人捉弄,今天也
真尝到了捉弄人的美劲,连画儿韩那儿受的闷气似乎都吐出来了!不
过随着这位冤大头出门,茶房取走那二十块钱再没往回送。没过够摆
阔的瘾头。他勉强又听了两个段子,感到没兴头了,茶房送话儿来,
贾凤楼正在"二友居"等他。他把几毛小费摆在桌上,起身走去。那茶
房一边收钱一边又喊了声:"那经理回府了!"他就在"送"的喊声中出
了门。
贾凤楼在二友居门口等着那五,一路上楼一路说:"天生来的凤子
龙孙,那派头学是学不像的!您可帮了大忙了!"虽说就两人吃夜宵,
菜可叫了不少。临分手贾凤楼又塞给那五一个红包。到洋车上打开一
看,原来就是那五使了多少遍的二十元钞票。那五算算,那位冤大头
今天一晚上少说赏了也有一百五十块,分这点红未免太少。又一想,
那家少爷跟这种下九流争斤论两有失身份,会叫他小看。忍了吧,捧
角儿还挣钱,也真一乐!路过"信远斋",他下车买了两盒酸酶料。云
奶奶正给他等门。他把酸梅料送进堂屋说:"给您尝尝鲜!"云奶奶乐
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忙问:"哪来的钱?"“打牌赢的!"
“往后可别打牌,咱们赢得起可输不起,欠赌帐叫人笑话!
蚊子轰了,帐子撂下来了,冲个凉快歇着吧!大热的天够多累呀!"
十
那五连着上清音茶社去了十多天,阎大爷少说花了也有一千多块
钱。这天竟干脆提个大皮包走了进来。一来一往点了足有十几段。天
就耗晚了。警察局有夜禁令,不许超过十二点散场。管事的和贾凤楼
下来说情,请二位爷明天再赏脸。
那五摇了几下脑袋,算是应允了。阎大爷却不依不饶:"你们不是
就认识钱吗?大爷没别的,就几个闲钱,还没花完呢!"这时园子乱了
,艺人们也纷纷下了台,凤魁悄没声地走到那五身后拉他一把说:"要
出事了,你还不快走!"那五这才从梦里醒来,急忙钻出了茶社。
那五来到门外,才觉出夜已深了。两边的小摊早已收了个一干二
净。电车也收了。天桥左边又黑又背,他有点胆怯。
就清了清嗓唱单弦壮胆儿。
山东阳谷县,有一个武大郎。身量儿不高啊二尺半长。
跐着那板凳儿还上不来炕......"“有跟车的没有?"一辆双人三
轮从身后赶了上来。上面坐着一个穿灰裤褂的人,打着鼾声,脑袋摆
来摆去。三轮车夫冲那五问:"上东城去的再带一个啊!收车了少算点
!"那五正想乘车,就问:"少算多少钱?"“一块钱到东单!"“一块
还少算!"
“您往前后看看,花两块叫得着车叫不着?在这地方一个人溜达
,不用说碰上黑道儿上的哥们,就是碰上巡逻队查夜,你花一块钱运
动费能放您吗?"拉车的嘴里说话,可并不停车,露出有一搭没一搭的
派头,车已超过那五去了,那五叫道:"我也没说不坐,你别走哇!"
三轮这才停下,推推车上那位说:"劳驾,边上靠靠,再上一个人!"
“什么再上一个人?"那人含糊不清地说,"你一个车拉几份客?"“两
份。您没看是双座的吗!"三轮车夫连推带搡,把那人往边上挪了挪,
扶那五上去坐稳当,把车飞快地蹬起来。车出了东西小道,该往北拐
了,他却一扭把向南开了下去:"喂,拉车的,"那五喊道,"上东城,
你往哪儿走!"“老实坐着!"那睡觉的客人一把抓住那五的手,另一
只手就掏出把亮晃晃的家伙杵在那五腰上,"再出声我捅了你!"“哎
哟,您......"“住嘴!" 那五虽说住嘴了,可他哆嗦得车箱板咔
咔直响,比说话声儿还大。拿刀的人掐了他大腿一把说:"瞧您这点出
息,可惜二十多年咸盐白吃了!"这车左拐右拐,三转两转来到一条大
墙之下。这里一片树林,连个人影都没有。拉三轮的停了车,握刀的
抓住那五胳膊把他拽下车来说:“朋友,漂亮点,有钱有表掏出来吧
!"那五语不成声地说:"表有一块,可是不走字,您爱要请拿走,钱
可没有多少,我出来就带了两块钱车钱。"拉三轮的说:"大少爷,没
钱能捧角儿吗?我盯了你可不止一天了!"拿刀的说:"少费话,搜!"
搜了个一佛出世二佛朝天,果然只有两块钱,一块连卖零件也没
人要的老卡字表。拿刀的一怒,啪啪打了那五两个嘴巴,厉声说:"把
衣裳脱下来!"那五从里到外,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然后就垂手站在那
儿乱颤。现在他不害怕了,可觉着冷了,上牙直打下牙。
拉三轮的说:"皮鞋!"
那五说:"您留双鞋叫我走道啊!"
拿刀的说:"往哪儿走?上派出所报告去?脱下来!"那五弯腰脱
鞋,只觉后脑勺叫人猛击了一掌,就背过气去了。等他醒来,发现鞋
倒在脚上。可天还不亮,赤身露体的上哪儿去呢?只好站起来活动活
动筋骨,浑身冻的都透心凉了。
慢慢的有了脚步声,有了咿咿呀呀喊嗓儿声。"我说驸马,你来到
我国一十五载......"有人一边说白一边走了过来,听声儿是个女的。
那五赶紧又躲到树后头。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天渐渐透白了。有个人
弯腰驼背的从他身后慢慢走了过去,那五喊了声:"先生......"那人
停下来,朝这边望望,走了过来。那五眼尖,还差六七步远就认出来
是拉胡琴的胡大头!
胡老师!怎么着?那少爷呀?怎么总不来园子采访了?上这儿练
功来了!哭什么?云奶奶老了!"“哪儿啊,我叫人给扒光了!"
“咳,这是怎么说的!"胡大头赶紧把自己大褂脱下来给那五披上
,可他里边也只有一件没有袖儿的汗背心。看看那五、又看看自己说
:"不行,这一来不光您动不了窝,我也没法儿见人了,这么着,你先
在这儿等会,我找左近人家去借件衣裳。你可别乱动。要不叫警察看见
说你有伤风化,还要罚大洋五毛!"“这是到了哪儿了?还有警察吗?"
“嗨,您怎么晕了,这不是先农坛吗!"胡大头又把褂子要回去,
穿得整整齐齐走了。那五端详一下方位。冤哉,这儿离清音园只隔着
一道街,记得东边把角处就有个挂着红电灯罩的派出所!这时天大亮
了,喊嗓的、遛弯的越来越多。那五躲在树下再也不敢动弹,那模样
不像被人扒了,倒像他偷了别人的靴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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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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