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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gmen (一年了......),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那五》(6)------邓友梅
发信站: 听涛站 (Mon Jan  1 10:09:35 2001),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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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十一
    不到一顿饭时。胡大头领着武存忠来了,武老头还有老远就喊:
"人在哪呢?人在哪呢?"那五闻声站了起来。武存忠定神一看,哈哈
大笑。捋着胡子说:"我当是谁呢,听风楼主啊,怎么上这喝风来了?
快穿上衣裳嘛!再冻可成了伤风楼主了!"那五接过武存忠的包袱,一
看是块蓝粗布,先皱了皱眉头。打开再一看,是一身阴丹士林布裤褂
,洗得泛了白,领子上还有汗渍,又吸了口气。武存忠说:"这是我出
门作客的衣裳,您将就着穿。干净不干净的不敢说,反正没虱子。"那
五穿好衣裳,武存忠就请他们一道到家去吃点心。那五问:"你们二位
早就认识?"胡大头说:"我天天在这坛根遛弯,常去看老先生打绳子,
见面就点头,没说过话!"武存忠的家就在坛根西边。远对着四面钟,
门口一片空场,堆着几垛稻草。稻草垛之间,有两帮人练武。一帮是
几个半大孩子,由一个青年人领着练拳。那青年手里拿根藤棍,嘴里
叫着号:"蹦,劈,专,炮,横!"另一帮是两个小丫头自己在练剑。
一边自己念叨:"仙人指路,太公钓鱼!"武存忠一边走路,一边指点
:"小辛,剑摆平,别耷拉头!""你们那炮拳怎么打的!高射炮啊!冲
鼻子尖打!"说着话领他们进了个门道,门洞里就摆着架用脚踩的打绳
机,地上放了好几盘才打好的粗细草绳。武存忠领他们穿过这里,走
进一间小南屋,南屋迎门放好了炕桌、小板凳,桌中间摆了一盘鬼子
姜,一盘腌韭菜,十来个贴饼子。武存忠在让坐的功夫,他老伴又端
来一盆看不见米粒的小米汤。没好的,就是个庄稼饭。
    真没想到北京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家,过这样的日子
。他们说穷不穷,说富不富,既不从估衣铺赁衣裳装阔大爷,也不假
叫苦怕人来借钱,不盛气凌人、也不趋炎附势。嘴上不说,心里觉着
这么过一辈子可也舒心痛快。
    他问:"武先生还有点嗜好?"
    武存忠说:"你是说抽大烟哪?我哪有那个福气,上一回是借地方
办事,图那种地方不惹眼!我打一天绳子不够两烟泡钱,一家人喝西
北风去?也当喝风楼主吗!"那五也笑了起来。喝了几口米汤,他缓过
点劲儿来了。吃了口饼子,也觉着满口香甜。凑趣说:"您这嚼谷还真
是味,明儿我真来跟您学打绳子吧!"“您吃不了那个苦!细皮白肉的
,干一天手心上就磨得没皮了。您看看我这手是什么手?"武存忠把一
只小蒲扇似的手伸到那五面前。那五摸了把,"哟"了一声,真是又粗
又厚。光有茧子没有皮,比焊水壶的马口铁还硬实。
    胡大头问那五怎么会遇上恶人的?那五不好意思说和贾家兄妹连
手作套摆弄人,只说听大鼓散场晚了,如何如何。大头问他在哪儿听
的大鼓?那五说:"清音茶社。"大头摇了摇头说:"唉!听大鼓东城有
东安市场。西城有西单游艺社。这清音茶社可是您去的地方吗?"那五
说:"反正消遣,哪儿不是唱大鼓呢?"大头说:"唱与唱可大有分别。
清音茶社里献艺的是什么人?有淌河卖唱的,有的干脆就是小班的姑
娘。还有是养人的买了孩子,在这儿见世面!光叫人抢了几件衣裳还
真便宜了!"那五一听,暗中直咋舌,没想到这里还有许多说道。武存
忠听到这里,笑笑说:"您要说的是实话,这几件衣裳也许还能找回来
。"那五一听,喜出望外:"老先生有把握?"“那倒不敢说。"武存忠
笑笑说,"多少有点路子。这天桥管界的合字号朋友,都跟派出所联着
,他们有个规矩,不论抢来的偷来的,是现钱是衣物,十天之内不会
动它,防备派出所有人来找。过了十天,他们或是卖或是分,照例给
局子里一份喜钱。"那五说:"那么我马上去报案。"
    武存忠说:"只要一报案,当天可就消赃。东西留着不是等报案,
凡是报案的都是没门子的。"那五说:"那怎么办呢?"
    武存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不过可以托人打听一下。
    还是那句话,得是偷的抢的。若是报私仇,斗势力,后边别有背
景,派出所管不到这个范围,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实话。"那五脸红一阵
,摇摇头说:"话是实话。东西不用找了,这点玩意我买得起,犯不上
再劳您费心。"武存忠笑笑,再没说什么。
    吃过饭,胡大头就要送那五回家,那五心想穿这一身苦大力的衣
裳进城,难以见人,就说:"我把衣裳穿走怎么办,不耽误武老先生用
吗?麻烦您上云奶奶那儿给我取一身衣裳来。我在这儿等着。"武存忠
不明白那五的心理,忙说:"你穿走吧,有空送来,没空先放在那,我
不等穿。"大头明白那五的意思,心里嫌他这股死要排场劲,就说:"
不瞒您说,我送您回家是顺路上票房去说戏。下午、晚上又都上园子
,我哪有空再来接您呢!作艺吃饭的人,工夫就是棒子面,我哪有半
天的闲工夫?"那五只得和胡大头一同告辞。出来时草绳机已经开动了

    只见满屋尘土草屑,呛得睁不开眼,那个叫号练拳的小伙子赤着
胸背,一边踩踏板,一边往机器里续草。那两个练剑的小姑娘头上包
了毛巾,蹲在地上盘绳子。那五看了看,觉着实在不是他能干的营生
。疾走几步穿过那过道,让武老先生留步。
    武存忠拉住那五的手说:“我和您祖父有一面之缘。又比您虚长
几岁,我就卖卖老,嘱咐您几句话。"“您说,您说。"“依我看家业
败了,也未见得全是坏事。咱们满族人当初进关的时候,兵不过八旗
,马不过万匹。统一天下全靠了个人心向上立志争强。这三百年养尊
处优,把满族人那点进取性全消磨尽了,大清不亡,是无天理。家业
败了可也甩了那些腐败的门风排场,断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命脉,
从此洗心革面,咱们还能重新做个有用的人。乍一改变过日子的路数
,为点难是难免的,再难可也别往坑蒙拐骗的泥坑里跳。尤其是别往
日本人裤裆下钻。宣统在东北当了儿皇帝,听说北京有的贵胄皇族又
往那儿凑。你可拿准主意。多少万有血性的中国人还在抗日打仗。他
们的天下能长久吗?千万给自己留下后路!"那五说:"这您倒放心。
政界的边我是一点也不敢沾。我没那个胆量!"武存忠几句话说得那
五脸上直变色,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他忽然感觉到:原以为自己与贾凤楼合伙捉弄人的,到头来倒像
是自己叫人捉弄了。原来自己不光办好事没能耐,做坏事本事也不到
家!不由得叹了口气!
    胡大头错会了意,就说:“武先生说的是好话,你别挂不住。依
我看,你也该找个正当职业,老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不是办法!前些天
听说你又辞了画报的事。这我倒赞成。那些报棍子吃艺人、喝艺人,
还糟踏艺人,梨园界没有人不骂的!"那五说:"就算我想改弦更张,
干什么去好呢?"胡大头说:"只要拉下脸来,别看不起卖力气活,路
还是有的。"那五想了想:"您教我唱戏怎么样?”
    大头笑了出来,说道:"少爷呀少爷,您算是江山好改秉性难移了
。这张口饭是这么好吃的吗?坐科是八年大狱呀!出来还要再认师傅
,何况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按我跟府上的交情,给您说几出戏算什么
,可那能换饭吃吗?"那五说:"我也不求下海,也不想成名。能会几
出在票房混混,分俩车钱,拿个黑杵儿就行!我小时候跟我爸爸学了
几段,您不还说过我有本钱吗?"胡大头看出这那五是再也难学会安分
守己老实地谋生活了,便不再进言。
    云奶奶见那五半夜没回来,急得整宿没睡,一早起就给菩萨上香
,祷告许愿,求佛爷保佑少爷别出差错,让她死后难见老太爷。看到
那五这么个打扮回来了,城不城乡不乡,粗布裤褂又大又肥,脚下却
一双锃亮的新皮鞋,实在哭不得笑不得。及至听说他遇了险,又哆哆
嗦嗦地劝告,求那五安生在家,再也别去惹祸。她拿衣裳给那五换过
。把武存忠的衣裳洗干净,压板正,又不声不响放了两块钱在那衣裳
口袋内,等武存忠来取。过了两天,胡大头来了,说是来东城票房说
戏,顺便把衣裳给武老头带回去。
    云奶奶说:"又劳动您了不是,好歹赏个脸,吃了饭再走,要不我
心里不落忍。"胡大头在府里原是见过这位姨奶奶的,也就不客气。喝
茶的功夫,那五又提学戏的事,大头哼哼哈哈,不说准话。过一会那
五出去买菜去了,云奶奶就问:"刚才怎么个话头儿?"大头就说那五
想跟他学戏。"老太太,您想想十年能出个状元,可未必出个好戏子,
他这么大岁数了,能吃那个苦吗?
    这不是又云山雾沼吗?"
    云奶奶说:"胡大爷,看在我面上,您收他吧。我不求他能挣钱,
只要有个准地方去,有件正经事拴住他,他没空再去招三惹四,您就
积了大德了!"大头想了一想,等那五回来时,就对他说:"您要学戏
也行,一是进票房跟大伙一块学,我不单教你;二是你可别出去说你
是我的徒弟!"那五说:"这都依您,就这票房得出钱,我有点发怵!
"大头说:"这你放心,我带着你去,他们不能收费。"从此那五就学了
京戏。
十二
    这票房有穷富之分,票友有高下之别。一等票友,要有闲,有钱
,还要有权。有闲才能下功夫,从毯子功练起;有钱才能请先生,拜
名师,置行头;有权才能组织人捧场,大报小报上登剧照,写文章。
二等的只有钱有闲,也能出名,可以租台子,请场面,唱旦的可以花
钱拜名师。然后请姜妙香、言菊朋等名角傍着唱。三等的既无钱又无
权,也要有条好嗓子,有个刻苦劲,练出点真本事,叫内行外行都点
头,方能混饭吃。那五算那一等呢?他只是跟着胡大头,作为朋友,
到票房玩玩。跟着转了两年,学会几出不用多少身段的戏。《二进宫》
、《文昭关》、《乌盆记》。别人花钱租行头、赁场子也没有让他过
瘾的道理,所以一直没上过台。
    日本投降前,云奶奶给人洗洗缝缝,还能挣口杂合面。国民党一
回来,贪污盗窃,投机倒把,苛捐杂税,没有谁做新衣裳了,也没有
谁把衣服送出去洗了。只得让那五搬到北屋与她同住,南房腾空,贴
出一张招租的条儿去。这时房子也并不好租。因为解放军节节胜利,
有钱人,当官的纷纷南逃,空下不少房子。普通百姓能将就则将就,
物价一天三涨,谁还有心搬家换房?云奶奶当尽卖空,三天两头断顿
儿了。
    那五没机会上台,总得想法混饱肚子。那时社会上不光有唱戏的
票友,还有"经历科"的票友,专门约业余演员凑堂会。那五先是经这
些人介绍到茶馆唱清唱,后来又上电台去播音。茶馆只给很少一点车
钱,电台连车钱也不给,但是可以代播广告收广告费。三个人唱《二
进宫》,各说各的广告。
    杨波唱完:"怕只怕,辜负了,十年寒窗,九载遨游,八进科场,
七篇文章,没有下场。"徐延昭赶快接着说:"妇女月经病,要贴一品
膏,血亏血寒症,一贴就能好。”徐延昭唱完"老夫保你满门无伤"。
杨波也倒气似的忙说:"小孩没有奶吃是最可怜的了,寿星牌生乳灵专
治缺奶......"电台有个难得的好处,就是广播时报名。唱上几回,那
五的名字在听众中有了印象。南苑飞机场的地勤人员办个业余剧团,
请正式的艺人来教戏没人敢去,转而找到电台。请清唱的人去教。说
好管饭管住,一月给两袋面。那五一想,这比在电台磨舌头有进项,
就应邀去了南苑。到那一看,所谓管住,不过是在康乐部地板上铺个
草垫子,放两床军毯。而管吃呢,是开饭时上大灶上领两个馒头一碗
白菜汤。想不干吧,又怕得罪老总们挨顿臭打。硬着头皮呆下来了,
好处也是有的,大兵们个个是老斗,你怎么教他怎么唱,决不会挑眼。
那五教了一个月,还没教完一出《二进宫》,解放军围城了。两边不
断的打枪打炮。他一想不好,再不走国民党拉去当了兵可不是玩的,
就押去挖战壕也受不了!死说活说要下两袋面来,离开飞机场,找个
大车店先住下。这两袋面怎么弄走呢?跟大车吧,已经没有奔城里去
的车了。雇三轮吧,三轮要一袋面当车钱,他舍不得。等他下狠心花
一袋面时,路又不通了。急得他直拍大腿唱《文昭关》。唱了两天,
头发倒是没白,可得了重感冒。接着又拉痢疾。大车店掌柜心眼好,
给他吃偏方,喝香灰,烧纸,送鬼,过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瘦的成
了人灯。他那一袋面早已吃净。剩下一袋给掌柜作房钱。掌柜的给他
烙了两张饼送他上路。就这么点路,他走了三天才到永定门。
    来到家门口,大门插着,拍了几下门,里边有了回声,一个女的
问:"谁呀!"那五听着耳熟,可不像云奶奶。看看门牌,号数不错。
就说"我!"“你找谁?"
    “这是我的家!"
    门哗啦一下打开了,是个年轻的女人。两人对脸一看,都哟了一
声。还没等那五回过味来,那女人赶紧把门又推上了。
    那五使劲一推门,一个踉跄跌进门道里。那女人赶紧又把门关上
,插好,朝那五跪了下去。
    五少爷,咱们远无冤近无仇的,您就放我条活命吧,以前的事是
贾凤楼干的,我是他们买来挣钱的,没有拿主意的份儿呀!"“别,别
,凤姑娘,您这是打哪儿说起。我没招您惹您,您怎么找到我家里来
了?"云奶奶这时候赶到。直着眼看了一会儿,先把凤魁拉起来,又把
那五扶起来。把两人都叫进屋,才问怎么档子事。那五说:"我差点没
死在外头,好容易挣命奔回来,我知道是怎么档子事?"凤魁这才知道
那五确是这一家的人,不是来抓她的,后悔吓晕了头,再也瞒不住自
己身份了。这才说她租云奶奶房住时隐瞒了真情。她从小卖给贾家,
已经给他们挣下了两所房子。现在外边城围得紧,里边伤兵闹得凶,
没法演唱了,贾家又打算把她卖给石头胡同。楼下醉寝斋主暗暗给她
送了信,她瞧冷子跑出来的。先在干姐妹家藏着,后来自己上这儿找
了房。说完她就给云奶奶跪下磕头说:"我都说了实话了。救我一命也
在您,把我交给贾家图个谢礼也在您!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您收下
我,这世我报不了恩,来世结草衔环也报答您。"云奶奶叹口气,拉起
凤魁说:"我也是从小叫人卖了的。
    要想害你早就把你撵出去了。你一没家里人看你,二没有亲朋走
动,孤身一人,听见有人敲门就捂心口,天天买菜都不出门,叫我给
你带,我是没长眼的?早觉着你有隐情了,只是看你天天偷着哭鼻子
抹泪,咱娘俩又没处长,我不便开口问就是了。我没儿没女,你就作
我闺女吧。不修今世修来世,我不干损德事!"凤魁痛痛快快的叫了声
:"妈!"娘俩搂着哭起来了。那五说:"你们认亲归认亲。这凤姑娘总
这么藏着也不是事,纸里还能包住火吗?"云奶奶说:"你看这局势,
说话不就改天换地了?那边一进城,这些坏人藏还藏不及,还敢再找
人?放坏?"那五沿途过了解放军几道卡子,看到了阵势。点头说:
"这话不假,那边兵强马壮,待人也和气,是要改天换地的样儿。"云
奶奶问凤魁和那五是怎么认识的。凤魁不肯说,云奶奶生了气:"你
还认我这妈不认了?"凤魁说:"少爷就是听过我的玩意儿。"云奶奶
说:"不对,那不至于一见面你就吓得跪下!"凤魁无奈,只好遮遮掩
掩的说了一下那五架秧子的经过。
    云奶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什么也不说,只是拿眼看看那五。那五
在一边又搓手,又跺脚,还轻轻的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也叫人
蒙在鼓里了不是?"凤魁也替那五开脱说:"这都是贾凤楼的圈套,五
少爷是不知细情的!"云奶奶朝门外作了个揖说:"那家老太爷您也睁
眼瞅瞅。
    这大宅门里老一代少一代净干些什么事哟!"凤魁很讲义气,把她
偷带来的首饰叫那五拿出去变卖了,三口人凑合生活。又过了个把月,
北平和平解放了。云奶奶和凤魁这才舒了口气,可就是那五仍然愁眉
不展的。凤魁问他:"有钱有势的地痞恶棍怕八路,是怕斗争、怕共产
,您愁个什么劲呢?"那五说:"你不出去,你也没看布告。按布告上
讲,八路军在城市不搞乡下那一套。有钱的人倒未必发愁。可就是我
没辙呀!八路军一来,没有吃闲饭这一行了,看样不劳动是不行了。
"凤魁说:"您还年青,学什么不行?拉三轮,掏大粪什么不是人干的
?您读书识字,总还不至去掏大粪吧!"“说的也是,我就担心没有
人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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