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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gmen (想念妈妈),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你别无选择》(3)------刘索拉
发信站: 听涛站 (Wed Dec 20 09:56:56 2000), 转信

◆五◆
    戴齐的钢琴确实弹得太好了。他可以不象别人那样,每天必练两
小时琴,一学期参加两次钢琴考试。可他并不能因此轻松,即使不练
琴,各门功课的作业堆在桌上,好象永远也做不完。他把作业放在左
边,做完的放在右边,还没等左边的都到右边去,右边的已经又变成
了左边的。为此他经常看聂风带着管弦系女孩子排四重奏,更喜欢把
自己写的协奏曲拿去和小提琴手姑娘们协奏一番。他喜欢凑到姑娘堆
里,因为在男生那儿他老占不了上风。
    “你不灵,小个子,象个小爬虫似的。”他在食堂里和小个子开
玩笑。食堂是最开心的地方,男女生凑在一桌上吃饭,是该出风头的
时候。小个子一下急了:“有能耐出去!操场上见!”戴齐一下子不
作声,低头吃起饭来。
    他的气质不适合和男生交往。他苍白、清秀、修长的手指可以和
女性的手指媲美,鼻梁挺直,端正的嘴唇说起话来快得象个女人。只
要一下课,他必得走到钢琴前弹奏一段什么,假如是弹他自己的作品
,肯定会使人赞叹不已,而假如他弹个什么名作,则就会蹦出个女生
和他较量。这也是作曲系的女生,外号叫“猫”。因为只要她不愿做
习题就象猫一样喵喵叫。“猫”和戴齐的较量是古典音乐和爵士音乐
的较量。“猫”把戴齐从琴凳上挤下来,把他刚弹过的曲子改成爵士
,一开始弹,“懵懂”就从座位上蹦起来,边跳边笑。只有在听爵士
的时候她不想睡觉。
    这个班上有三个女生,已经把全班搅得不亦乐乎。为此,后面几
届的作曲班就再也没招进女生。主要是贾教授大为头疼。风纪、风化
,都被这三个女生搅了。“猫”是个娇滴滴女孩,动不动就能当着所
有人咧开嘴大哭,哭起来象个幼儿园的孩子一样肆无忌惮。这使老师
也拿她没办法。遇到她做不好的习题,她把肩膀一扭,冲老师傻呵呵
地咧嘴一笑老师就放她过关了。“懵懂”一天到晚只想睡觉。她能很
快弄懂老师讲的,又能很快把它们忘掉,她当天听,就得当天做题,
还得当天给老师改,否则过了几天,她就会否认这道题是自己做的。
你再告诉她对错都是白搭,她早忘了准则。
    一次,“懵懂”去上金教授的个别课。整整两小时,金教授在改
她的作品,她一句话没听进去。下了课她走出课堂,冲着等在外面的
“猫”说“今天金教授洒了那么多香水”,就回去睡觉了。“猫”夹
着谱子走进教室,金教授又埋头修改她的作品,“猫”把头凑过去闻
了闻金教授身上的香水,正好教授一抬头,吓得“猫”冲着教授“喵”
地一声。“你这里写得好,音响丰满。”金教授一本正经地说。“当
然,那是森森帮我写的。”过后“猫”对李鸣说。
    第三个女生是女生中的楷模,由此得了个“时间”的封号。她精
确非常,每天早晨六点铃声一响,腾地就从床上坐起来,中午和晚上
无论那两个人说什么她都能马上入睡。“这家伙简直是机器!”“猫”
对“懵懂”说。“嘘!她能听见。”“她早睡着了。”“你们在骂我
。”“时间”嘟喏了一声。
    她认真做所有课程的笔记,连开一次班会也要掏出本来。没有一
本功课她不认真。作曲系的学生通常是同时开十门课,她则是连运动
会也要拿个名次。本来这样的女生是不会使贾教授后悔的,但当同时
有两个男生追求“时间”,并且“时间”全不拒绝时,贾教授的气真
是不打一处来。
    入学一年后,天下大乱。晚上八点钟,李鸣找“时间”谈话,九
点钟董客就挤进来把“时间”叫走了。十点钟“时间”回到琴房开始
用功。十一点钟,查夜的保卫组来了,勒令所有人都回宿舍睡觉,只
见“猫”蹭地一下从琴房窜出来,咔嗒一声,把琴房锁了。等保卫组
走后,又打开锁溜了进去,那里面坐着森森。
    至于孟野因为和“懵懂”跳了一场舞,被人拍了照拿回家去,招
惹出的麻烦已经使人啼笑皆非。
    贾教授几乎对这个班的学生感到绝望。但他不能表示出无能,他
得管,可又一点儿办法没有。他既说不出办法,又觉得绝望,这使他
的脸变得乌黑。他的衣服穿得更破,到后来两个裤腿已经不一样长了。可还是一点儿办
法也没想出来。
◆六◆
    石白对这些人与贾教授无形的对抗又气又恼。他凭直觉认为贾教
授是无所不知的圣人。并且他学了七年的和声学,假如在作品中去打
破它,不是成心和自己过不去?巴哈的赋格他从来没背下来过,即使
考核时他也总不得已地照谱子弹,为此被减了很多分。但那是圣经中
的圣经,是不可企及的,既然不可企及,就不要多想。人家已经干过
了不可企及的事,你就不要想再去干什么新的了,你再干也是白费,
也超不过巴哈。超不过巴哈你就成不了大师,成不了大师你就超不过
巴哈。超不过巴哈你就只有惭愧,你只有惭愧但不能超过巴哈。石白
觉得自己对这些问题理解得比森森孟野透彻得多。争执是无聊的,所
谓“创新”也毫无意义。你认为的创新不过是西方玩儿剩下的东西,
玩儿剩下的再玩儿就未免太可笑,玩儿没玩儿过的又玩儿不出来,不
如去背巴哈,反正模仿巴哈不会受到方向性抨击。
    石白是个心跳本不剧烈但每天去追求剧烈心跳的天才。谁都说他
呆,但他对音乐的任何一本理论书都狂热地崇拜。他对音乐的狂热似
乎全球无一人可比,他从不迈出琴房去做无意义的聊天,但他每门成
绩都勉强得“良+”或“良—”。他既不参加班会也不参加任何活动
,更不去无目的地游山玩水,即便看完一场电影,坐在食堂里,他也
要神情严肃地和你讨论电影的主题展开、时代背景、作家生辰、演员
技巧。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少得可怜,但说起来又字字铿锵有力。那股
认真劲只能使人毛骨悚然。
    他除了音乐书,别的什么书也不看,但每部作品前又都要加上文
学语言注释。李鸣每次看到他那么苍白消瘦地追求狂热,都禁不住要
可怜他。
    那次钢琴考试他又得了四分,大概又是因为背不下巴哈。他大为
恼火,问李鸣为什么他得了四分而李鸣不常练琴却能得五分?这问题
让“懵懂”帮着解答了。在下一次钢琴考试前,她带着他去逛了四个
美术馆,看了十个当代最新画展。第二天他满怀激情与信心走进钢琴
考场,结果又得了个四分。为这事,他发誓再不与“懵懂”打交道。
    小个子对他的行为大为诧异:“你怎么能这样?”他们那时是在
去“采风”的路上,搜集民歌并游览名胜。
    “别管我。”石白只是看着自己的游览图,把上面的名胜用笔圈
起来,每走到一个地方,不管刮风下雨,掏出照相机就照,甚至连光
圈距离都不调。
    “难道不是名胜,再好看的风景也不照了?”小个子怒气冲冲,
他没带相机,指望着和石白一起照相。
    “别废话,你懂个屁。”石白嚓地一声按动快门,然后用笔在游
览图的某一个圈上又打了一个对勾。
    “你简直是胡闹。”小个子嘟嘟喏喏,“这个人真怪,天下第一
白痴。”
    “你才是白痴,只知道浪费胶卷。”
    小个子气得直跺脚。当游艇在一个著名的河上开时,石白根本无
兴致和大家说笑。河两边的名胜与讲解员的滔滔不绝,使他无暇顾及
天空和脚下,只是抬眼看看岸边,又低头写下讲解员的话,然后匆匆
看一眼游览图上的圈,打个对勾。
    为此,有个叫莉莉的小提琴手爱上了他。说他从身上能闻到一股
神圣的气味。并且据说石白长得有点儿象聂耳,不过可能比聂耳要高
十几公分。
    莉莉长得象个运动员,肩宽腰细,两腿细长笔直。整天穿着一双
回力鞋,没有什么事她不敢干。她常常夜里十二点钟从学院的高围墙
上翻下来,偷偷溜回宿舍,或者晚上在阳台上只穿着胸罩短裤练习体
操。那个阳台设在女生宿舍与琴房之间,因此总有男生要路过。每当
男生走来,她就用浴巾围住身体,只露出个瘦瘦的肩膀和长长的细腿
,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到了夏天,她的裙子短得不能再短,有时在琴
房就索性只穿胸罩和短裤练琴。
    她和石白的相识也是从这儿开始的。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中午,莉
莉正穿着她的“三点式”练琴,没锁门,门突然被石白推开了。石白
和莉莉是一个琴房的,他是来取谱子,结果被吓了一大跳,连忙退了
出去。莉莉想他反正不会再回来,就接着拉琴,没想到石白又把门推
开,恭敬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飞快地缩回脑袋把门关上。气得
莉莉冲着门连踢了两脚,大骂“傻瓜蛋!”。
    事后只要一提此事,石白就推推眼睛,连连给她鞠躬。
    自从他们成了朋友,莉莉总是说:“陪我出去玩儿玩儿吧。”
    “我没时间,真的。”石白央求她,“我快考试了。”
    石白不愿去陪莉莉,但愿意让莉莉陪着他,可又不许莉莉出声。
搞得莉莉觉得很窝囊。有一次,他让莉莉给他试奏他的小提琴曲,莉
莉为了让他在视觉上也满意,特意穿着演出服,一身黑色的长裙和高
跟鞋来为他试奏。搞得石白只顾看她站在那儿边拉琴边摇头晃脑地自
我表现,根本没听清楚自己的作品。石白一肚子气恼,把眼睛捂住。
    “为什么不看着我?”莉莉问。
    “你为什么要穿这么一身衣服试奏?为什么要穿这么高的鞋子?”石白喊起来。
    “这又碍你什么事?”
    “碍了!碍了!我听不见我的作品!”
    莉莉把高跟鞋一甩,就甩到石白眼前的钢琴键上。然后光着脚哭
着跑到操场去了。
    “跟他吹了!”“懵懂”愤愤不平地看着莉莉,她穿着拖地长裙
光着脚站在风里,眼睛都哭肿了。
    此后莉莉就把琴房里的所有家当都搬到戴齐的琴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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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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