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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gmen (想念妈妈),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你别无选择》(5)-----刘索拉
发信站: 听涛站 (Wed Dec 20 10:06:12 2000), 转信

◆九◆
    第二天的考试内容是歌曲作曲。“懵懂”一拿到歌词,就失去了
全部勇气。那上面写着:“青山绿水小村庄,革命精神大发扬,条条
渠水绕山间,金光大道直向前。”并且有好几段。她不知道这到底算
是民谣还是诗词,到底用大调还是用小调,到底写着民歌还是宣传歌
曲或艺术歌曲?而且还要求配上钢琴伴奏,她看着歌词先发了两个小
时的呆,然后写了十种方案,全都难听得要了人的命。
    “这是什么东西呀?”一直到晚上,她还拿着那十种方案发呆,
“这是个什么破东西呀?!”
    “别叫,怎么啦?”马力走过来。
    “这十首歌是谁写的?”
    “这不是你写的吗?”
    “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破玩意儿。”
    “不是你写的是谁写的?”
    “我不可能写出这首歌词。不是我。”
    “为什么?”
    “噢,我写不出来,写不出来!”
    “唉呀,女的就是不行,啧啧。”石白不耐烦地跺着脚。
    这时考场上已经没几个人了。连贾教授都困得不得不回去睡觉了
。临走时他留下话,不写完不许出这屋子,但时间不限。
    “你这首写得挺好,把这儿改成这样就行。”马力看看“懵懂”
的谱子。
    “为什么?”
    “告诉你这么改你就这么改。”
    “为什么?”
    已经夜里十点钟了,一股凉意从窗外扑来。“懵懂”向马力要了
一根烟。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改?”
    她把烟点着,看着那十种方案发呆。石白已经走到钢琴旁弹起来
了,苍白的脸显得更瘦削,看上去虚弱不堪。“懵懂”冲他大叫:“
别弹琴!别弹琴!”
    石白瞪了她一眼。
    “懵懂”凑过去看他的谱子,除了歌词,那上面还标着各种石白
的文字注解,使谱子看上去象篇带音符的散文:“优美如歌,好象看
到一缕青烟从村庄飘起……呵,祖国的山河多么壮丽……如醉如痴、
意志坚定地……”
    “你写作文哪?!”“懵懂”冲他大喊了一句。
    石白瞪了她一眼,把耳朵堵上了。
    “懵懂”用双手在钢琴上使劲一按。然后又跑到马力那儿叫起来
:“我为什么要那么改?”
    “你干脆回去睡觉吧。”
    “为什么?”
    马力把自己的谱子写好了,把兜里的烟全掏出来留给“懵懂”。
    “懵懂”并不抽烟,她把烟一根接一根地点燃。看着它们一根一
根地消耗,然后闭着眼睛把十种方案每种抽出一句凑成一首歌,配上
钢琴伴奏。那是首哪句和哪句都没关系,横竖全没关系的曲子。她毫
不客气地让人声跨了三个八度,精心设计了一个谁弹起来都会痛苦不
堪的钢琴伴奏。第二天早晨五点钟,她把谱子交给石白,石白还坐在
钢琴旁,研究自己的文字注解是否有光彩。然后她把铅笔、橡皮、尺
子和余下的谱纸统统从窗户中扔出去了。
    这是个空气清新的早晨,阳光已经柔和地照在她那张发青的脸上
,她想让自己精神起来,可就是不行。她使劲揉眼睛,按太阳穴,太
阳穴两边就象有两个铅砣在夹击她。她觉得满脑子都是那十种方案赶
也赶不走,并且随便一凑就又是一首蹩脚的旋律。她只好开始跑步,
想把它们甩开。但没跑几步,她就睡着了。一下子跪在地上,然后就
趴在那儿进入梦乡,直到天又重新黑下来,作曲系课堂里传来放得很
响的迪斯科音乐。
◆十◆
    作曲系课堂迪斯科放得山响。全体同学都凑在这里庆祝考试结束。
森森醉醺醺地凑到李鸣面前,说他最近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音响,名字
叫“原始张力第四型”。
    “原始张力第四型?”
    “就是把所有可能的有力度的音型都叠在一起,分成四十八个声
部,还可以变成复调。”森森说得唾沫星乱飞,比手挥脚,直立的头
发直抖。李鸣边喝着啤酒边说:“你行行好,让我把这首迪斯科听完
。”“猫”突然跳过来,抓住森森的后脖领子,把他抓到跳舞的行列
里去了。
    “这算什么音乐?这算什么音乐?”小个子有点儿坐立不安。
    “你说的是森森还是迪斯科?”
    小个子没回答,咕嘟咕嘟地喝啤酒。
    森森象个原始人一样扭动着身躯。孟野边跳边找机会倒立。他们
谁也不跟着拍子,有时比拍子快,有时慢,有时让脚步老和音乐差半
拍。他们疯狂地扭动旁若无人,气喘吁吁,汗流满面。突然,“懵懂
”在他俩中间出现了,她一出现,全场都喝起彩来,因为她把自己打
扮得象个非洲土著,精确地踏着节奏,使三人的舞姿一下就溶成一体
了。
    “嘿!”聂风和管弦系的男生女生突然闯进来。“乌拉!”作曲
系的人眼睛一亮。管弦系的女孩子一个个光彩夺目,每人手里还拿着
一份作曲系写的谱子。“你们的谱子太难啦。”“我再也不拉了。”
“真见鬼了。”“可是真带劲!”她们把谱子纷纷扔在地上,然后她
们围着它们跳起舞来。管弦系的男生拿着铜管,聂风手一挥,突然,
一个震天动地的和弦使全屋的人都痛苦不堪。当这声音结束时,长号
手抱歉地对森森说:“对不起,我们没吹出你要的力度来。”“猫”
跳过来,冲着森森喊道:“你写的东西都象臭狗屎!我一辈子也没听
过这么讨厌的音响,简直讨厌透了!要是你变成一把琴弦,我一定把
它折断!”森森边跳边说:“何必,何必!”然后冲着地上的谱子哈
哈大笑。孟野正躺在地上,把谱子往自己的身上盖。
    小个子还在咕嘟咕嘟喝啤酒。
    “你可喝得太多了。”李鸣提醒他。
    “你最好别管我。”
    “你这个糊涂虫。”
    “你这个懒虫。”
    “好,你喝吧。”李鸣又给他拿来一瓶啤酒。
    孟野自从躺在谱子下面后再没动,外面的世界已经和他无关了,
谁要是翻动一下谱纸,他就会骂一声:“滚,臭猪!”于是谁也不理
他了。他闭起眼睛听着震天响的迪斯科,跳舞的人把尘土都踢起来了
,楼板也随着节奏抖动。他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他必须去看看女朋友
了。
    她比他大两岁,是个神经质并患有歇斯底里症的女人。也许是由
于这种特殊的素质,她擅长文学写作,在一所文科大学里上学。不知
是他们谁更崇拜谁,使他俩一见如故,然后就发誓“白头到老”。她
喜欢戏剧性,什么事都想追求戏剧化。比如她看了部爱情片,在电影
院哭一场还不够,出电影院门后还要耸着肩模仿片里的女主角走路,
而且整整一天都要陶醉在女主角的气氛里。那时你要是和她搭一句话
,保你背过气去。
    “你饿吗?”孟野问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肩膀一耸,眉毛挑起来,眼睛露出
绝望的神色。
    孟野只好在心里背总谱。
    假如在孟野的音乐会上,她必得四处周旋,出人头地,象收入场
券的招待员一样忙个不停。假如在同学聚会时,她必得满口成语地滔
滔不绝,使作曲系的学生深恨自己没文化。假如她笑,她必得大睁着
眼睛,不会使眼睛也随着肌肉抽动而小下来。假如她坐着,只要不是
在上课,她必得把两腿扭向一边,使身体侧卧倾斜,显出线条来。
    总之,她是个非凡的女性,是个女才子。能从诗经一直背到郭沫
若,而且还在背下去。她不能容忍孟野轻易地和“懵懂”跳了舞,拍
了照,和那么一个头脑简单的东西。
    “你爱她?”
    “不。”
    “你爱她。”
    “没有。”
    “你爱她!”
    “我不是。”
    “世界如此黑暗,人是如此轻薄,你爱她你不承认,卑鄙,卑鄙
,卑鄙,卑鄙。”
    她把照片用剪子剪碎,扔进马桶里冲了。
    她喜欢用剪子这个工具,它可以把任何东西在一会儿时间就毁掉
。自己看不上的手稿、男性的情书、新做的连衣裙、还没冲出来的胶
卷……
    每次一看到她哆嗦着用亮闪闪剪子咔嚓咔嚓地破坏这一切时,孟
野就想晕过去。剪着剪着,她已经从气愤变成一种专心致志的工作,
最后看看一堆碎片,她就得意起来了。孟野一想到说不定哪天他也会
出现被一剪刀一剪刀地剪成这样,一想到剪他时她脸上可能会出现的
表情,他真想晕过去。
    “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静,立双双欧鹭
。”那次他俩一起旅游,她紧紧挽着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上,“
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她抬眼看看孟野,孟野眼神迷茫地看着远
处。“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她又看看孟野,孟野
仍望着远处。“我们结婚吧。”她冲着孟野的耳朵轻轻地说。
    “你说什么?”孟野好象吓了一跳。
    “你真没听见?”
    “真没听见。”孟野一脸诚实。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最近的作品已经不能使我满意了,在下部作品里我得
抛弃那种手法。”
    “呵?你原来在想这些?你原来爱音乐胜于爱我,我恨你的音乐
!恨你的音乐!”她用手撕着书包。
    又有人在揭谱纸。
    “孟野在想那位—文学家?”
    “音乐,音乐,再大点儿声。”
    “这音乐永远也不要停。”
    “音乐—音乐—音乐—”
    “再喝吧。”
    “音乐—音乐—音乐—”
    “干杯!”
    “音乐—音乐—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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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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