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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gmen (想念妈妈),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你别无选择》(7)------刘索拉
发信站: 听涛站 (Thu Dec 21 09:16:05 2000), 转信
◆十三◆
贾教授是个不屈不挠,刻苦不倦的人。因为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地
研究音乐,而几乎无一创新,他尤为恨那些自命不凡没完没了地搞创
新的家伙。因为他在四十岁时才找到了一个年青的妻子,他尤为恨那
些二十岁就开始谈恋爱的“小流氓”。他表面上很学究气,是个不拘
小节,不修边幅的学者,内心却常因为别人的一点儿小事或流言蜚语
气得发抖,因此他活得很紧张,心情老是烦躁。在他看来,金教授什
么都不懂,只会作曲,是个肤浅的家伙,而无论国内国外的作曲家会
议又老是邀请金教授,这更是肤浅之举。当二十世纪的作曲技术冲击
着古典音乐时,他正年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有人告诉他,那
些鬼东西不屑一故。他在自己的金字塔中研究了大半生,毫不怀疑任
何与他不同的研究都是堕落。他庆幸没人否定过他,没有人战胜过他
,没有人对他提出过疑问,即使是金教授也没有对他形成巨大的威胁
。但,老了,突然蹦出这么几个学生,他们偏偏要在课堂上提出无数
的问题来使你措手不及,他们偏偏要违反几百年的古老常规,而去研
究那些早已过时并被否定甚至遭唾弃的二十世纪现代技法,这使他不
仅担心自己的金字塔,而且担心全国、全世界都必堕落无疑了。当在
某国举行的国际青年作曲家比赛的通知送到他手上时,他皱起眉头,
心事重重地找金教授商量。
“你有什么具体想法?”他指着通知。
“主要看学生们,让他们自愿报名参加,由我们把关把最好的作
品送出去。”
“什么算是最好的作品呢?”
“当然从各方面来看。”
“难道那些鬼哭狼嚎,歇斯底里,毫无美学可言的东西也可以参
加评选吗?”
“歇斯底里这词不能乱用,那是妇科病的专用词。”
“为什么不能搞一些美好的作品,比如有着明确的旋律线,严格
的声部进行,完整的曲式构思,充分显示我们教学的成就?要么,就
鼓励他们学习柏辽兹,写出充满激情的作品来,但决不许学现代派。
”
“柏辽兹?好吧,让他们写出十一部柏辽兹的交响乐来。这也不
愧为壮举了。”
“你对柏辽兹有意见?”
“没有。”
“你真的认为要随他们的意写。”
“嗯。”
“你能对音乐的前途负责吗?”
“要么放弃比赛,要么让世界知道他们。”
“你能对音乐的前途负责吗?”
“嗯。”
“无聊。”贾教授站起身来要走,“你不知道你的想法有多无聊。”
比赛的事情在班会上正式公布。贾教授一字一板地公布了比赛日
期、程序、要求等等。全班人屏住呼吸连眼睛也不肯眨一下。等最后
一个字从贾教授嘴里吐出来,课堂了轰地一下象放出一窝苍蝇。石白
啪地拍了一下大腿,然后手捧住下巴开始沉思。戴齐看着他,叫了一
声“喝?”然后噗哧笑出声来。石白没理他,仍在那儿沉思,腿也有
节奏地抖着,森森和孟野越说声音越大,突然发出一声大笑。李鸣“
嘘”地一声,使全场安静了一秒钟。当发现“嘘”者是李鸣,孟野就
反过来“嘘”他。
“嘘—”李鸣也不让步。
“嘘—”戴齐跟着起哄。
“嘘—”“猫”和“懵懂”也加入进来。
“啧啧啧啧啧啧啧”“时间”无可奈何地冲着他们。
石白又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瞪了所有人一眼。这一拍把贾教授倒
吓了一跳,贾教授气哼哼地瞪着石白,又看着其他人。这一拍倒使全
场安静下来。贾教授从这种现象中更证实了他以前的想法:这帮人是
干不出好事来的,他们是一批无可就药的人。
“怎么回事?”他瞪着石白,石白吓得端坐不动。
“你们使我很失望,很痛心,你们太没教养,你们平时的作品就
证实了这点。你们分不清好坏,你们不知道准则,你们没长脑子,你
们无知无识,你们……”贾教授把一肚子怒气撒出来一半,咽下去一
半,接着讲参加比赛的重要意义以及他个人所希望大家遵守的法则。
◆十四◆
“出了什么事?”所有的人都围在系办公室门口向里观望。马力
的母亲坐在办公桌旁不停地抹眼泪,马力的父亲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
,坐立不安地咳嗽。小个子两眼肿得象烂桃似地从人群中挤出办公室
。他径直走到教室,爬上讲台,把功能圈擦了又擦。在宿舍里,马力
的铺盖已经捆好只等着人来扛走了。李鸣用锤子叮叮当当地把马力的
书箱钉死,他敲进最后一个钉子时松了口气,才突然意识到马力确实
不在了。
董客推门进来:“我打扰吗?”
“不。”李鸣让他坐,“我不明白,你搞的是什么名堂?”
“你是指什么?”
“你要参加比赛的作品。”
“命运命运。”
“怎么?”
“我准备给贾教授的是一部古典作品,而请金教授过目的是序列
音乐,评委主席喜欢印象派我已经准备好了,全部乐队的大抒情我在
一部浪漫派的作品中已经充分发挥了。”
“哪部是你的个人特点?”
“个人特点一文不值。”
“你要的是什么?”
“获奖。”
“可决定发奖的不在这儿。”
“但决定谁去参加比赛的在这儿。”
“你想把你的所有风格的作品都送出去?”
“可能。你为什么不写?”
“我不感兴趣。看马力这个书箱多大。”
“获了奖你就获得了一切,哪怕人生充满重压……。”
“别说了,我不感兴趣。”
“其实那不是一切也只不过是一半儿。”董客有点儿尴尬。
李鸣没有理他,继续在箱子上涂上马力的名字。
董客的各种风格作品在全院到处排练,充满了各个角落,已经成
为作曲系的众矢之的。因为管弦系的骨干都被他拉走,私下签了“合
同”,要保证他的作品排练时间之余才能给别人排练。大家不明白他
是用了什么诀窍使乐队对他心悦诚服。他还教会乐队首席一套话:“
古希腊柏拉图的美学在当今的作品中得到反映的为数甚少,我们在追
求各种形式的至善至美。”
这套话专用在有人来阻止他们无休无止地排练董客作品的时候。
比如有一次石白抱着自己的总谱和分谱,前脚刚跨进排练厅,嘴还没
来得及张开,乐队首席已经把这套话大声说了三遍。弄得石白不知是
该把自己的谱子扔了还是也给董客充当一名小提琴手更合适。
可是有一次“时间”把自己的谱子拿给乐队时,首席刚要说那套
话,被“时间”一声冷笑给压回去了:“这么搞太庸俗了吧?再说这
些作品……啧啧啧。”
董客一夜未眠,连夜又写了一部新的。这是一部混合了各种风格
的作品,让所有的人在短短十五分钟里就能够跨越几个时代体验各种
人的情绪。这部作品一拿给乐队,就把乐队整得满脸鼻子眼睛乱爬。
“你难道不知道你要参加的是国际比赛而不是大杂烩?你为什么
不看看别人怎么写作?你为什么拿乐队试奏当儿戏?”“时间”问。
“别人?他们太固执而不知所云。是国际比赛我知道。但你不知
道谁会买下这些作品谁是这些作品的主人谁会拥有比你更大的权力来
掌握这些作品的命运我不知道你更不知道你知道吗?”
“你真是俗气得不可救药。”“时间”看也不看他一眼。
董客突然变得坐立不安起来。那天天气闷热,他不停地抹去脸上
的汗污,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睛很快就充满了泪水,又很快变成汗
水滴下来。他直盯盯地望着“时间”:“你看看,看看吧,看看它们
!”他把一叠叠总谱扔到地上,“我费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夜晚,
我是在玩儿吗?难道它们一钱不值?全是破烂?全是小市民、商人的
玩意儿?不值得他们演奏?这儿,全是艺术艺术!全是高尚的心灵!
全是超脱尘世包含无限的音响!从没有人去演奏、欣赏,甚至是指责
它们,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声音。你不知道它们的价值,连
我自己也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不知道,没把握,这能怪我吗?”
总谱堆在地上,多得令人吃惊。却没人知道它们,的的确确没有
人知道它们。“我也有很多总谱我不知道声响。”“时间”跪下来把
它们捡起来。
“谁让你们写那么难的作品?活该!”圆号手边吃饭边说。那时
大家凑在食堂里。
“演奏起来吃力不讨好。”一个乐队队员插话。
“我的手拉得快抽筋了,可台下的人象木瓜一样坐着。”莉莉说。
“台下的人百分之八十是傻瓜蛋,你别理他们,他们是要让广播
员给解说完了才会恍然大悟的那种人。”聂风手一挥。
“可你不觉得演奏作曲系的作品不如演奏贝多芬?贝多芬有唱片
供参考,可他们的作品你根本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
等你好不容易弄明白了,台下的人却一辈子也弄不明白。”乐队首席
说。
“我愿意演奏新作品。其实世界名曲指挥好更不容易。不过,看
着台下坐满了白痴一样的脸可真不舒服。”这时候,食堂里的立体声
音箱中播放出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聂风情不自禁地动起
来:“象这种通俗易懂的东西,来得多轻松。”他的手臂轻轻划动着。
为此,董客采取了最科学的方法,就是连一分钟也不让乐队停止
给他的作品排练。他从家里要来一笔钱,每顿饭都请乐队大吃一顿,
还用火车托运来一筐筐新鲜水果,买了桔子汁、糖果、糕点,使乐队
在排练中提神。这样乐队只好把别人的作品搁在一边来给董客排练。
“你真是疯了,何苦这么破费?”
董客不理别人的劝说,最后把自己的录音机和手表全卖了。
“你太缺德了,这样别人也得学你的样子。”
董客毫不理解。乐队的人疯狂地给他排练,各种风格的作品搞得
他们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排完一遍,大家刚想停下来喘喘气,就听董
客说:“不行,重来。”“重来?”“你们根本没拉出音乐的本质。
”首席无可奈何地架起弓子:“本质是什么?”“本质,本质。比如
这首贯穿理性的序列作品是哲学思维的根结。哲学是什么?大地是什
么?人类是什么?”首席被问得毛骨悚然。决不敢再问下去。
自从董客开创了这种自费排练的方法,作曲系人人效仿。这样一
来,离学校最近的一家委托商店就开始买卖兴隆了。
李鸣让董客和他一起把马力的箱子抬到桌子上,然后他钻进被窝
,只露出个脑袋。
“你干吗老在被子里思索?是在追求孤独?”董客自作聪明地问。
“我不愿意去琴房。”
“超脱?”
“我累。”李鸣把身子往被子里又拱了拱。
“如果我再写一部关于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你看如何?”
“为什么?”
“给马力。”
“马力不需要。”
“为什么?”
“马力真的不需要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
“他真的让窑洞塌方压死了?”
李鸣没说话,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为什么不写个交响诗纪念他?”
“你饶了他吧,他不需要。”
“你不信任我?”
“我不是不信任你。什么死亡与永恒,对马力有什么用?如果有
用,你为什么不写一部关于你自己的音乐是如何包罗万象,如何至高
无上的交响诗来让全世界知道呢?”
“我想写,可是没用,没用。”
“不过你别灰心,还是能有用。”
“真的马力不需要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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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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