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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igmen (想念妈妈),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你别无选择》(8)------刘索拉
发信站: 听涛站 (Thu Dec 21 09:19:37 2000), 转信
◆十五◆
比赛的事情公布后,森森一直在自己的作品中徘徊。他对自己最
近追求的和声效果不太满意,但又没想出更好的。他甚至难以容忍自
己的音响。
他除了音乐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包括自己的饮食起居。如果说他
留长发,那是他忘记了剃头。常常忘记吃饭,又使他两腮消瘦。他衣
冠不整,但举止洒脱。苍白的脸上有一双聪明的黑眼睛,明朗开阔的
额头与他整个五官构成一副很自信的面孔。他唯一遗憾自己的就是手
指短了点儿。
这是个遗传学上的错误。他是个天才的大音乐家。却长着十根短
手指。他知道这无法补救,因此常常看着“猫”的修长而秀丽的手指
在钢琴上流动出神。但更多的出神是因为钢琴上滚动出来那些谐和美
妙的音响使他越来越纯粹地感到他自身需要的不是这种音响。他需要
的是比这更遥远更神秘,更超越世俗但更粗野更自然的音响。他在探
索这种音响。他挖掘了所有现代流派现代作品,但写出来的只是那些
流派的翻版。
这种探索不断折磨他。有没有一种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音响?他自
己的追求在哪儿?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儿?从协和到不协和,从不协和
又返回协和,几百年来,音乐家们都在忙什么?音乐的上帝在哪儿?
巴托克找到了匈牙利人的灵魂,但在贾教授的课上巴托克永远超不过
贝多芬。匈牙利人的灵魂是巴托克找到的,但也许匈牙利人更懂得贝
多芬。这是最让森森悲哀的事。森森要找自己民族的灵魂,但自己民
族的人也会说森森不如贝多芬。贝多芬,贝多芬,他的力度征服了世
界,在地球上竖起了一座可怕的大峰,靠着顽固与年岁,罩住了所有
后来者的光彩。
那天,孟野在森森的琴房,悠长地哼着一首古老简单的调子。森
森问孟野:“你感到没感到这里面的力度?”孟野把大提琴拿过来,
深深地拉动琴弓,这首古老简单的曲调骤然变得无比哀伤。森森觉得
呼吸都急促了,他拿起小提琴用双弦拉出几个刺耳的和弦,又拉出一
连串民间打击乐的节奏。他想和孟野合力去体验那种原始的生存与神
秘。他明显地感到他与孟野有一种共同但又不同的追求。他比孟野更
重视力度,而孟野比他更深陷于一种原始的悲哀中。孟野就象一个魔
影一样老是和大地纠缠不清。尽管他让心灵高高地趴在天上,可还是
老和大地无限悲哀地纠缠不清。而森森想表现的是人。是人的什么?
他其实说不清,也许是哪块肌肉的抽动?
他喜欢“猫”。“猫”能把他从那种浑浊的探索中拉出来,使他
得到片刻的休息。“猫”手底下能生出各种动听简单的音乐,听到这
种音乐他甚至想放弃任何探索。世界上有那么简单动人的声音,要那
些艰涩难懂的音响干什么用?就象这个不爱动脑子的女孩子一本正经
地弹着小品,单纯、年轻,修长的手指使他相形见绌。他坐在这儿彻
头彻尾是个动荡不安混沌不堪的怪物。所以他不能爱她。可是他又真
想爱。
就在森森为自己的种种追求苦恼时,小个子有一天突然对他说:
“我求你别摘那个功能圈。”
“为什么?”森森觉得离奇古怪。
“因为我要走了。”
“我并没有要摘它的意思。”
“那我就放心了。”
“你上哪儿?”
“出国。”
“干什么去?”
“去找找看。我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到。”
“怎么可能呢?”
小个子低下头,由于老用水擦功能圈把手指都泡白了,象干了好
多家务的主妇一样粗糙。森森突然感到这种举动有种神圣的所在。他
开始尊重小个子了。
“你一个人走吗?”
“嗯。”
“谁照顾你?”
“走到哪儿都会有女人。”
森森苦笑了一下:“如果你什么也找不到呢?”
“我就不找了。”小个子坦白地说。
小个子对他说的这些使他又感到一种震动。他更觉得有许多事情
得做,尽管贝多芬矗立在这儿。也许贝多芬压根没见过用方块表达文
字的人。音乐的上帝在哪儿?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儿?真正属于他的音
响在哪儿?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小个子抠着泡白了的手指对他说
的话:“去找找看。”
◆十六◆
戴齐把自己关进琴房已经三天了。他想酝酿一个充满他内心渴望
的作品,但始终写了上句没了下句,每想一个音符都象抠肠扒肚一样
吃力。他想得多写得少。直到崇拜他的莉莉听得连连打哈欠,他才深
深感到歉意。他从没见过这么忠实的听众。
莉莉自从到戴齐琴房之后,经常和戴齐合作协奏曲。她相信戴齐
完全有才能写出世界第一流的优美作品,有时她听着戴齐的钢琴小品
就感到象浸在纯净的空气和水中一样。但自从戴齐想投入比赛后,戴
齐却什么象样的句子都没写出来。莉莉天天坐在那里听,失望之余又
觉得筋疲力尽。但她仍旧坚持坐在那里,在戴齐需要时就拿起提琴。
她替戴齐买饭打水,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戴齐还是老重复着一个很美
的乐句。
“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进行下去?”莉莉奇怪地问。
“进行不下去。”戴齐哭丧着脸,又弹了一遍这个乐句。
“我已经可以倒着唱它了。”莉莉疲倦地打个哈欠。
戴齐把这句倒着弹了一遍。然后茫然地在琴键上摸索。
“真奇怪。”莉莉坐在椅子上伸直长腿,“怎么这么难?”
“我已经死了。”
“什么?”
“我已经死了。”戴齐指指脑袋,“全僵死了。不能动了。”
“你是不是觉得冷?”莉莉摸摸戴齐的头。
“可能吧,反正在作曲史上这个人已经没了。”
“你这是神经失常,你的头是温的,”莉莉使劲摇着戴齐的脑袋
,“你别装蒜了,你必须写出第二句来。”
戴齐在琴上又倒着弹了一遍那个乐句:“这就是第二句。”
“扯淡!”莉莉大叫一声。
戴齐哀伤地弹起一首德彪西的曲子。聂风推门而入。
“怎么样?进展如何?肖邦。”聂风一进门就带来一股活力。
戴齐摇摇头,接着弹他的德彪西。
“他说他已经死了。”莉莉说。
“我看他真死了。”聂风的手在琴上给戴齐捣乱,“你要是真死
了,我会想你的,不过你死了我还挺高兴的。”
戴齐仍旧弹他的德彪西。
“你得相信你自己,肖邦。”聂风大声说。
戴齐全力以赴弹那串儿固定低音。
“我给你指挥,保你满意。”聂风冲着戴齐耳朵喊。
戴齐的手指飞快地在琴键上滚动,吵得莉莉心烦意乱。“别弹了
!别弹了!你这个神经病!”她大叫。
两只手全飞快地弹奏琴键,象一群苍蝇一样讨厌。莉莉捂住耳朵
。但很快她就松开手,仔细去倾听,那滚动出来的旋律注入了戴齐的
灵魂。戴齐的全身充满了活力,他手上飞快地弹奏,脚下飞快地换着
踏板,这些动作加上那些穿透一切的音响,使他从头到脚都仿佛浸透
了透明的音符。
“我去钢琴系。”戴齐轻轻弹下最后一组和弦。
戴齐真的去了钢琴系。他的演奏即使在钢琴系也出类拔萃,因为
他全身充满了乐感。在舞台上,他端坐在三角钢琴前,灯光打出他的
脸侧部的秀美轮廓,他的手无论是表现力与外型都令人惊叹。“简直
就是肖邦。”大家说得戴齐也觉得自己是肖邦再世。
“你算个什么?”莉莉问。
戴齐从三角钢琴前抬起头。他们正在排练,莉莉指着空旷黑暗的
观众席:“你真想让他们觉得你是肖邦?”
戴齐得意地看了一眼台下。
“其实你狗屁都不是。”
“谁说的?”
“我说的。你不是钢琴王子。”
“那是什么?”
“一个逃犯。神经病院里逃出来的逃犯。”莉莉笑起来:“人家
都说你们作曲系全是神经混乱。”
“我现在不是了。”
“更是。”
“为什么?”
“你应该继续来你的神经混乱,因为你本来就是。”
“我不愿意。”
“所以你更是神经混乱,是个胆小的神经混乱。”莉莉用弓子拉
出一声怪叫。
“噢,你别管我的事!”戴齐把耳朵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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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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