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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jy (超人),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路遥)1
发信站: 听涛站 (Mon Sep 11 18:21:54 2000), 转信

父母亲先后去世了,大学又没考上,生性倔强的卢若琴只好把关中平原小镇上那座老宅
院用大铁锁锁住,跟哥哥到黄土高原的大山深沟里来了。
    老家那十九年一贯制的生活结束了,她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她有些伤感
,但又有点新奇。
    这个女孩子身上有点男孩子的气质,看来对什么事也不胆怯。何况她已经读过《居
里夫人传》一类的课外书,自以为对于生活已经有了一些坚定的认识。
    她对于自己从富饶繁华的平原来到这贫瘠荒凉的山沟满不在乎。当然,这也还有另
外一个原因:亲爱的哥哥在她身边。哥哥是有出息的。虽然不到四十岁,就是这个县的
教育局副局长。她尽管基本上没和哥哥一块生活过,但知道他是一个出色的人。她从哥
哥每次探亲回来的短暂相处中,就感到他既有学问,又有涵养,不能不叫人肃然起敬。
她经常为有这样一个好哥哥而感到骄傲。现在她来到了他的身边,就像风浪中的船儿驶
进了平静的港口。
    当然,出众的人往往遭遇不幸的命运。哥哥正是这样。两年前,嫂子病故了,他一
个人带着五岁的玲玲过日子。这两年,他又当爹,又当娘,还要当局长。她现在心疼地
看见,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一下子就好像衰老了许多。
    她来到这里并不是要扎根于此地。她要安心复习功课,准备再一次高考。哥哥让她
就呆在家里学习,家务事什么也不用管。玲玲已经上学,没什么干扰;又有电视机,可
以学英语。但她不。她提出让哥哥给她在附近农村找个民办教师的职务,她可以一边教
书,一边复习功课。
    "为什么?"哥哥问她。
    "不愿让你养活我。"她回答。
    进一步的谈判显然是没有余地的。哥哥似乎也隐约地认识到他的妹妹已经是一个独
立的大人了,只好依从了她的愿望。于是,卢若琴就来到了高庙小学。
    高庙离县城只有十华里路。这所学校并不大,只有四十多个娃娃,是高庙和附近一
个叫舍科村联合办的。学校在两个村之间的一个小山湾里,一溜排石头窑洞和一个没有
围墙的大院子。院畔下面是一条简易公路;公路下面是一条小河;小河九曲八拐,给两
岸留下了一些川台地。
    起初来到这里,一切都还很不习惯。视野再不像平原上那般开阔了,抬头就是大山
。晚上睡在窑里,就像睡在传说中的一个什么洞里似的。她有一种孤寂的感觉。白天还
好一点,孩子们会把这个小山湾弄成一个闹哄哄的世界。一旦放了学,这里便静悄悄地
没有了什么声息。学校下面虽然有一条公路,除过县城遇集热闹一番,平时过往的人并
不多。至于汽车,几天才驶过一辆,常惹得前后村里的狗在这个怪物扬起的黄尘后面撵
上好一阵子。
    除过教学,她就把她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复习功课中去了。有时,她很想一个出去走
走,唱唱歌,就到简易公路或小河岸边去溜达溜达。因为人生地疏,也不敢远行。
    好在哥哥时不时来看望她,给她各种有言或无言的安慰。她在星期六也回县城去,
与哥哥和玲玲共同度过愉快的一天,然后在星期天下午又回到这个天地来。
    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除过她,这学校的另一个教师就是高广厚。他前几年在地区的师范学样毕业,已经
转为正式的公派教师,也是这个学校的当然领导。老高三十出头,粗胳膊壮腿,像一个
地道的山民。他个子不算矮,背微微地有些驼,苍黑的脸上,已经留下岁月刻出的纹路
。他平时言语不多,总给人一种愁眉苦脸的感觉。
    但他的爱人却是个极标致的女人。她穿着入时,苗条的身材像个舞蹈演员。这地方
虽然是穷乡僻壤,但漂亮的女人随处可见。这一点卢若琴很早就听过许多传闻,据说古
代美人招蝉出身地就离这地方不远。相比之下,卢若琴却不能算漂亮了。可她也并不难
看,身干笔直,椭圆形的脸盘,皮肤洁白而富有光泽,两只黑眼睛明亮而深邃,给人一
种很不俗气的感觉。高广厚已经有一个四岁的小男孩,漂亮而伶俐,两口子看来都很娇
惯这个小宝贝。卢若琴不久便知道,刘丽英初中毕业,但没有工作,娘家和高广厚一样
,也就是这本地的农民。
卢若琴刚来时,经常看见刘丽英郁郁寡欢,对待新来的她不冷也不热。若琴是个敏感的
姑娘,她猜想丽英一定在心里说:"哼!你有个当官哥哥,叫你能混一碗公家饭吃!我也
中学毕业,可是……"若琴完全能体谅她的心情,尽量地亲近这个美人。她很喜欢四岁的
兵兵,每次从县城回来,总要给这个孩子买一点吃的。兵兵马上和她成了好朋友,常往
她窑里跑。
这样,丽英也就借找兵兵,常来她宿舍。通过一些交谈,若琴知道丽英爱看小说,学校
订那么几本文学刊物,每期她都从头看到尾,并且还给她津津有味地转述一些瞎编乱造
的爱情故事。卢若琴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而丽英竟然能说得泪水汪汪。
    看来这女人外冷内热。卢若琴发现,她对她的儿子极其疼爱,尽管孩子已经能走能
跑了,但她还是经常把他抱在怀里,像个袋鼠一样。她那两片好看的嘴唇不时在儿子的
脸蛋上亲吻着,有时还在孩子的屁股蛋和脏脚丫子上亲。即使孩子学一些难听的骂人话
,她也不教育孩子改正,还笑嘻嘻地夸赞儿子竟然能学着骂人了。
    她对夫夫却很厉害,经常挖苦和骂他,有时甚至不避生人。卢若琴很反感这一点,
觉得她缺少起码的教养。那位老高可是老态度,遇上这种情况,总是一声不吭。卢若琴
也反感高广厚这一点,觉得他缺少男子汉起码的气质。可是她看得出来,高广厚对刘丽
英爱得很深切。
    不知谁说过,老实巴交、性格内向的男人,往往喜欢和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女人结
交。
哥哥就是这样,一个老成持重的人,当年偏偏娶了县剧团一个爱说爱笑的演员。女人大
概也一样。她将来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呢?想到这一点,她就偷偷臊半天。现在这
一切还为时过早,她应该努力做好眼前的事,并且好好复习功课才对。是的,她应该再
碰一次命运。
按她平时的学习,她上一次本来是可以考上大学的。叫她痛苦的是,母亲正是在她高考
前两个月去世的。她还不到二十岁,基本上是个娃娃,不能控制住自己失去母亲的悲痛
,无法集中精力投入那场可怕的竞争,很自然地被高考的大筛子筛下来了。
    哥哥时不时给她送来各种各样的复习提纲。大概因为哥哥是顶头上司吧,他每次来
的时候,广厚一家人对他极其热情。她和高广厚上课的时候,丽英就帮她给哥哥做饭。
她下课回来,丽英已经招呼着哥哥吃饭了。她是一个麻利的女人,并且在有点身份的人
面前,谈吐文雅,彬彬有礼。这使卢若琴很惊讶,她想不到丽英还有这样的一面。不过
,她猜想丽英是不是想让哥哥也给她安排个民办教师职务,因此对哥哥才这么热情?她
倒是希望哥哥确实能把丽英安排了,因为老高就那么点工资,日子过得相当紧巴"
    她极其同情高广厚。这个厚道人整天埋头为学校的事操劳,还得要做家务,听丽英
的奚落和咒骂。老高对她是很关心的,经常把劈好的柴摞在她门前,帮助她买粮,磨面
,担水……这一切都使她在心里很受感动。他是个事业心极强的人。她已经听哥哥说过
,高教师教学在县上是刮刮叫的,高庙每年在全县升初中的考试中都名列第一。在工作
中他也从不为难她。这几个月里,她的一切困难他都会细心地考虑到,重担子都由他一
人挑了。她看得出来,他这样关怀他,倒不是因为她是教育局长的妹妹,而是他本质上
就属于一个好人。
    2不知为什么,最近以来,美人儿丽英对她的丈夫越来越凶狠了。她整天摔盆子掼
碗,骂骂咧咧。可怜的老高把头埋得更低了,似乎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妻子在
窑里骂,他就拉着兵兵来到院子里。他也不和儿子说话,只是抱着他,呆呆地看一会儿
,然后轻轻地,或者重重地在他红苹果似的脸蛋上亲吻着。直到儿子说"亲疼了"才住气

    有时候,他正亲孩子,丽英一下子又骂到院子里来了,并且一把从他手里夺过孩子
,骂骂咧咧地回窑去了,似乎表示这孩子里属于她一个人的,高广厚没权利亲他。
    高广厚这时两片厚嘴唇哆嗦着,垂着两条长胳膊站在院子里,难受得就像手里的糖
被鸡叼走的孩子一样。他仍然不吭一声,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他显然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也就麻木了。可是窑里老婆的咒骂却越来越猛烈了,
又夹杂着孩子的尖锐的哭叫声,就像这小山湾里发生了什么祸事似的。
    丽英的咒骂总就那么些内容,无非是抱怨她"鲜花插在了狗屎堆上",说她命薄,寻
了一个"狼不吃狗不闻的男人。"
    每当这样的时候,卢若琴心里感到很不是味儿。她深深感到,这是一个没有幸福的
家庭。她同情可怜老高,但她自己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没勇气去安慰一个大人。
她就只好离开这令人心烦的地方,从学校的院子出来,下了小坡,来到简易公路上。她
怀着一种极其郁闷的心情,在简易公路上漫无目的地溜达着。有时,这样溜达着的时候
,她就会看见前面的公路上慢悠悠地过来一辆自行车,上面骑着一个老成持重、穿一身
黑精呢料的人。这是亲爱的哥哥,他最近越来越多地到高庙来看望她。她很过意不去,
几次给哥哥说,她已经在这里习惯了,要他不必经常来。哥哥总是微笑着说:"我最近工
作也不忙,路又不远,出来散野心……"
    九月下旬,连绵的阴雨开始下个不停。白天,雨有时停一段时间,但天气从来没有
晴的意思。大地和人的心都泡在湿淋淋的雨水里,显得很沉重。学校的院子里积满了水
;院子下面的公路变成了稀泥浆,被行人的脚片子踩得乱糟糟的。
    这样的天气是最令人烦躁的,听听丽英对高广厚不断加剧的咒骂声就知道了。但老
高这几天可顺不上听这个老节目。因为学校窑洞旁边被雨水泡得塌了一批土,家长都吓
得不敢让孩子们上学来了。高广厚怕耽误娃娃们的功课,急得白天黑夜跑个不停。他安
排让她在离学校较近的生产队一孔闲窑里给娃娃们上课,他自己跑着到舍科村去。他一
早在丽英的咒骂声中走出去,晚上又在她的咒骂声中走回来。回来的时候,丽英竟然不
给他留饭。他就一个人蹲在灶火圪劳里拉起了风箱。
    卢若琴这时到他家去汇报这一天的情况,看见他这副样子,总想给他帮点忙,又不
好意思。
    她是个机灵的姑娘,这时她就借机把兵兵抱到她窑里,拿出哥哥给她送来的点心塞
到孩子的手里,教他说:"你吃,也给爸爸吃,好吗?"兵兵答应后,她就把兵兵又抱回
到他家里。她希望老高能吃她的几块点心先填填肚子。可怜的人!他大概已经十来个小
时没吃一口东西了吧?她知道自尊的老高是不会在学生家里吃饭的。兵兵真是个乖孩子
,他把点心硬往高广厚手里塞,小嘴伶俐地喊叫说:"姑姑的点心,咱们两个吃!"
    高广厚这时便停止了拉风箱,在兵兵的红脸蛋上亲一口,咧嘴一笑,说:"谢谢你姑
姑了没有?啊!爸爸不饿,你和妈妈吃。"他接着便会讨好好瞥一眼躺在炕上看小说的丽
英。
    丽英对于丈夫这近似下贱的温存不悄一顾,甚至厌烦地翻过身,把她那漂亮的后脑
勺对着灶火圪。
    卢若琴这时就忍不住鼻子一酸,低头匆匆地走出了这个窒息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窑
洞。
3又是一个雨夜。卢若琴躺在土炕上睡不着。哥哥以前还说这山区的主要特点是干旱,
雨比油还金贵呢,可这讨厌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十三天还没个停的意思。
    雨夜是这么宁静,静得叫人感到荒寂孤单。雨夜又是这么骚乱,乱得叫人有点心神
不安。
    她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就闭住眼,设法想别的事:烫热的阳光,缤纷的花朵,湖绿
的草坪;大道上扬起的黄尘,满脸淌汗的马车夫,金黄的干草堆,蓝天上掠过的灰白的
鸽群……她想用幻觉使自己的耳朵丧失功能,不要再听窗外秋雨拍打大地的声音,好让
自己迷糊着进入梦乡。
    但不能。耳朵在淘气地逗弄着她,偏偏把她的神经拉回来,让她专心谛听外面雨点
的各种奇妙的声音。雨点的声音像一个有诱惑力的魔鬼发出的声响,紧紧地抓住她的听
觉和注意力不放。她索性以毒攻毒,干脆用欣赏的态度来感受她所讨厌的风雨声。她把
它想象成那些迷人的小夜曲,或者庞大的层次复杂的交响乐,企图在这种"陶醉"中入睡

    但她仍然睁大着眼睛睡不着。
    "唉,这也许不能怪雨……"她想。
    她从小土炕上爬起来,摸索着点亮炕头上的煤油灯,拿起一本高中化学课本。她什
么也没看进去。耳朵不由自主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该死的耳朵!院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
扑哒扑哒的脚步声。
    他!他回来了!隔壁传来了敲门声。是他。老高。又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后,是长
长的寂静。
    卢若琴静静地听着。她焦灼地等待着那"吱呀"的一声。
    这声音终于没有传来。卢若琴听见的只是自己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的跳动声。又一
阵敲门声。仍然是长长的寂静。该死的女人!她在装死!唉,可怜的老高奔波一天给娃
娃们上课,现在一定浑身透湿,垂头丧气地站在自己门外而进不了家。卢若琴从来没有
想到一个女人会狠心到这种地步。她听人说过,丽英原来是对丈夫有点不满意,但一般
说来还能过得去。鬼知道她为了什么,最近对老高越来越不像话了。丽英她逞什么能哩
?除过脸蛋子好看外,再还有什么值得逞能的资本呢?"咚咚咚!"敲门声又响了。那个
饥寒交迫的人这次稍微用了点劲--大概是用拳头在往门板上捣。
    "哪个龟孙子?"丽英在窑里出口了。
    "开开……门……"他牙关子一定在下下磕着。
    "你还知道回来哩""开……门!""我头疼!下不了炕!"
    "好你哩……开门……我的脚……碰烂了……"
    卢若琴一直紧张地坐在炕上听旁边的动静。当她听见高广厚刚才那句悲哀的话,心
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门终于还是没有开。听见外面一声沉重的叹息,就像犁地的牛被打了一鞭所发出的
那种声音。然后就响起了那扑哒扑哒的脚步声。每一脚都好像是从卢若琴的心上踩过去
。他大概离开了自己的门前。脚步声没有了。可怜的人!在这黑洞洞的雨夜里,你到哪
里去安身呢?卢若琴怔怔地坐在炕上。一种正义感像潮水一般在她胸脯里升腾起来。对
丽英的愤怒和对老高的同情,使她鼻子口里热气直冒。她什么也不顾忌了,三把两把穿
好衣服,跳下炕,从枕头边摸出手电筒,风风火火打开了门,来到了院子里。
    冷风冷雨扑面打来,她浑身一阵哆嗦。
    外面漆黑一片。她用手电筒从院子里依次照过去。
    看见了。可怜的人,他正抱住头蹲在院畔的那棵老槐树下,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
一样,任凭赁风雨吹打着。
    手电的光亮使他惊骇地回过头来。
    她走到他跟前,说:"到我窑里先暖和一下,外面雨这么大……"他犹豫了一会,就
困难地站起来,也不说话,一瘸一拐地跟着她进了窑。灯光立刻照出一张苍白的脸。他
难为情地看了一眼卢若琴,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桌旁的凳子上,两只粗造的手有点局促
的互相搓着。卢若琴用很快的速度给他冲了一杯滚烫的麦乳精,加了两大勺白糖,然后
又取出一包蛋糕,一起给他放在面前,说,"你先吃一点……"
    高广厚看看这些食品,微微摇了一下头。这不是拒绝,而是一种痛苦的感激。他很
快低下头,两口一块蛋糕;拼命吹烫热的麦乳精,嘴唇在玻璃杯的边上飞快地转动着。

    卢若琴乘机迅速地在他脚上瞥了一眼,发现伤在左脚上,血把袜子都染红了。她过
去从抽屉里拿出纱布和一些白色的药粉,又打了一盆热水,说:"你一会儿包扎一下,小
心感染了。怎碰破的?"
    高广厚抬起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说:你怎知道我的脚破了?"摔了一跤。"他
只简单地说。
    他吃完后,看看地上的那盆热水,又看看自己的脏脚,难为情地说:"不洗了。"他
脱下鞋袜,马马虎虎包扎了一下。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卢若琴问他。
    "舍科村六娃发高烧,他爸外出做木活去了,家里没个人,我到城里给他买了一回药
。"
    卢若琴又要给他冲麦乳精,他摆摆手拒绝了,并且很快站起来,准备起身。"让我给
你叫门去!"她突然勇敢地说。
    他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羞愧的表情,说:"不要。我带着小刀,可以把门栓拨开…
…"
    他在出门的时候,回过头和善地对她笑了笑--这是比语言更深沉的一种感激。4最
糟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刘丽英闹着要和高广厚离婚。
    卢若琴没想到,平时看来窝窝囊囊的老高竟然果断地同意了。法律机关先是照例做
了一番规劝双方和解的工作。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因为双方都同意,所以离婚手续办
得很顺利。一张纸片宣告了一个家庭的解体。慷慨的刘丽英竟然什么也没要,连同她的
命根子兵兵一起留给了她原来的男人。
    她一个人毅然地回到山背后娘家的村里去了。
    高广厚离完婚回到学样的时候,表情和平时一样--永远是那副愁眉苦脸。只是在傍
晚,兵兵哭喊着要妈妈时,这个男人的眼里才涌满了泪水。
    卢若琴看见这悲惨的一幕,关住自己的门在炕上哭了一个下午。这个心地善良的女
孩子看一次看到,人不仅能创造幸福,也能制造不幸。她现在主要可怜兵兵。她知道失
去母亲是什么滋味。但是,兵兵的母亲并不像她的母亲一样已经离开了人世。她还活着
。生活啊,你竟然有着比死亡还要不幸的大悲大痛!第二天早晨,高广厚对卢若琴说,
他要把兵兵先送回到他母亲那里,大约两天以后才能回来。他让卢若琴先照料一下学生
娃娃们。他甚至抱歉地对她说:"你得辛苦几天……"
    卢若琴面对着这个好人和他的不幸,心里难过极了。
    她让他放心去,说学样的事她一定会照料好的。
    父子俩走的时候,卢若琴帮助他简单地收拾一下东西。她把她的全部吃的点心都拿
了出来,给兵兵包在包袱里,并且把她心爱的那条红纱巾给孩子围在脖子里。
    高广厚一条胳膊拎着那个精布包袱,一条胳膊抱着孩子起身了。她亲了兵兵的脸蛋
。兵兵也亲了她的脸蛋。泪水从她的眼里涌出来了。可怜的孩子并不知道这世界给他带
来了多大的不幸,还笑哈哈地说:"卢姑姑,爸爸带我找妈妈去!"
    他们走了,踏着那条泥泞的简易公路走了。卢若琴站在学校院子的边畔上,用泪水
模糊了的眼睛,一直望着他们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她突然隐约地感到:对这不幸的父
子俩,她将要负起某种责任来。是的,一个善良而正直的人,在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事,
就会唤起一种责任感来。
    她当天就在高庙村叫了几个年龄大点的女生,帮助她把高老师的宿舍收拾了一番。
打扫了地上的灰尘,用白麻纸裱糊了窗户,把家具摆得整整齐齐。她还拆了她心爱的一
本《人民画报》,把墙壁贴得五颜六色。她有一个强烈的念头:让不幸的高老师回来的
时候,在他那孔晦暗的窑洞里,多少能添上一点另外的什么。做完这一切后,她穿上高
筒雨鞋,把教科书用塑料纸包好,挟在胳肢窝里,撑着那把从老家带来的湖蓝色的自动
伞,到舍科村给学生上课去了。她临走时嘱咐高庙的学生:她下午回来再给他们上课。
中午,当卢若琴拖着两条泥腿回到学校的时候,惊讶地看见高广厚和兵兵在学校院子的
水洼里玩纸船。她一下难受而兴奋地跑过去,一把抱起小兵兵,在他的红脸蛋上拼命地
亲吻起来。她问高广厚:"你们怎又回来了?"
    "半路上,兵兵哭着不走了,硬要回来……"他沮丧地摇了摇头,"唉,这可怎办呀?

    "你别熬煎!"卢若琴不假思考地说:"晚上让兵兵跟我睡!白天你上课时,先叫高年
级几个女生看着,罢了再给她们补课。""那怎行呢!"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不能连累
学生……"卢若琴看了看他那张粗糙而憔翠的脸,不言语了。
    "哎呀,是你帮我收拾的房子吧?兵兵高兴得在窑里又跳又叫!"他感激地说。卢若
琴微微一笑,拉起兵兵的手,说:"我帮你们做点饭吧,兵兵一定饿了……"密布的乌云
终于在秋风中溃散了。连绵的阴雨停了;久已不见的太阳亲切地在蓝天上露出了笑脸,
把那籼烂的阳光洒在泥泞的大地上。远方的山峦,蒸腾起一片蔚蓝色的雾霭。鸟群舒展
开翅膀,在秋天的田野上欢悦地飞翔着。庄稼地里,竖起了一些丑陋不堪的"稻草人",
在秋风中摇摇晃晃,吓唬那些贪嘴的麻雀。不论怎样,生活的节奏永远不会中断。地里
的庄稼在成熟,学生娃的课本又翻过了几页;高广厚依然是满身的粉笔末,站在石头块
垒起的讲台上,像往常一样,抑扬顿挫地领着高年级的孩子们念课文;卢若琴用她唱歌
般的音调,给那些吸着鼻涕的猴娃娃教拼音。
    有时候,在这些声音中,院子里突然传来兵兵尖锐的哭喊声--大概是摔跤了。高广
厚仍然在抑扬顿挫地念着,好像什么也没听见,那神态就像一个艺术家沉醉在他的创造
中。其实他听见了那尖锐的哭喊声。但他忍着。在忍受痛苦方面,生活已经把他磨练得
够强大了。
或者说,生活已经使他对痛苦有点麻木了。
    但卢若琴念不下去了。她会马上跑出来,从地上抱起兵兵,揩干净他脸上的泪水,
给他手里塞两块糖,然后抱到她宿舍里,拿几本小人书让他翻,让他撕。等他安静下来
,她才又回到教室继续上课。后来,她干脆把兵兵带到教室里,让他坐在小板凳上,和
学生们一起念拼音。尽管他成了班上一个最捣乱的"学生",但还是可以控制到一定程度
的。小家伙真聪明,学拼音竟然比一些大的学生还快。这个办法使高广厚和卢若琴都很
高兴。下午放学后,她先帮老高和兵兵做饭,然后再做自己的。有时候他们三个人索性
在一块做着吃。晚上,在兵兵愿意的情况下,她就把他抱在自己的宿舍里,给他洗脸洗
脚,晚上也就睡在她的身边。
渐渐地,这小东西有时瞌睡了,自己就跑到她的被窝里睡着了,泥脚和泥手把她的被褥
弄得一塌糊涂。尽管老高非常抱歉,但她不计较这些。她怀着一种喜爱的感情搂着这个
脏东西睡了。
    他们的生活就这样进行着。作者提醒某些读者先不要瞎猜想什么--这一点也许是必
要的。
    过了好一段日子,卢若琴才发现她好几个星期天没有回县城了。不知为什么,哥哥
最近也再没来她这里。她心里猛一紧:是不是哥哥或者玲玲出了什么事?
    她突然惦记起她的这两个亲人来了,觉得她应该很快回县城去看一看。她感到她在
生活中猛然变成了一个重要人物。以前她老感到需要别人来关心自己,而现在她觉得她
需要关怀别人了。这个心理上的巨大变化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她惊喜地意识到,生活使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这个星期六,卢若
琴回到了县城。5玲玲出去玩了,屋里就哥哥一人。
    他照例爱抚地对她微笑着,欢迎她回到家里来。
    卢若琴先急着问:"家里出什么事没?"
    哥哥笑了:"应该忌讳这样的问候!"他给她沏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说:"可能要
出一点事,但肯定不是坏事。罢了再说。你先喝茶!"他看来兴致很不错。
    卢若琴心里很高兴。她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用眼睛打量着这间她熟悉的屋
子,她觉得这屋里似乎有了某种变化。是什么呢?她一下也说不清楚。屋里的东西看来
没什么变化,没增也没减,都在老地方。一套崭新的沙发,大立柜,半截柜,双人床,
电视机,垒起的四只大木箱;套间的门上,还挂着她买的碎花布门帘……
    半天她才发现,是哥哥的身上有了某种变化,不是衣着装束,也不是其他,而是精
神状态。这种极微妙的变化,只有极亲近的人之间才能觉察到。她看见哥哥脸上忧郁的
愁云消失了,苍白的长脸盘上透出了淡淡的红润,腰板也挺直了,走路带着某种矫健,
似乎有什么东西(激情?)从心灵的深处往外溢。她记起了哥哥刚才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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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大地本是微尘,何况是尘中之尘。
自来且自去,不带一抹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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