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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jy (超人),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黄叶在秋风中飘落2
发信站: 听涛站 (Mon Sep 11 18:23:10 2000), 转信
亲爱的哥哥到究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呢?
吃罢下午饭,玲玲和她的一群小朋友在看电视。哥哥对她说:"咱们到后边体育场转
一转。"
她乐意地答应了。他们慢慢地踱着碎步,来到了体育场。刚吃完饭,现在这里还没
有什么人。他们在跑道上走着,先谈论了最近报纸上的几条重要新闻。谈完这些后,哥
哥突然开口说:"给你换个学校行不行?"
"为什么?"她有点奇怪地问。
他沉默了一下。点着一支烟后,他说:"我可能最近要……结婚了。"
卢若琴不由一愣。她很快把哥哥这句令她震惊的话和他的前一句话联系起来想一下
。突然,颤栗像一道闪电似地掠过了她的周身。她哆嗦着问:"你和谁结婚?"
他仍然沉默了一下,说:"你大概能猜得着。"
猜着了!她眼前立刻闪现出高广厚痛苦的脸和小兵兵流泪的脸--她的脊背上有一种
患重感冒的感觉。
"你和刘丽英结婚?"她的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哥哥点了点头。"我这几年苦哇……现在玲玲也大一点了,所以……"他望着妹妹,
脸上显出一副要求她谅解的表情。
卢若琴一下不知谈说什么。"真没想到……"她说不下去了。"我也没想到……"哥哥
也说不下去了。"你难道没想到高老师他有多么……"她难受地把头扭到了一边。"正因为
有这么个情况,我才想叫你换个学校……"
"不!"她有点恼怒地转过脸说,嘴唇急剧地颤动了一会,说,"你不道德!你诱惑了
丽英!"
对!是诱惑!她感到这个词用得相当准确,尽管这是在一本小说里看到的。副局长
身子不由一挺,惊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孩子"。
"哥哥,你结婚,这是我早盼望的。以前我小,不好意思给你说这话。但是你不应该
和丽英结婚。你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句话是书上说的,我自己再
说不出更深刻的话来,但我的意思是很清楚的。高老师太可怜了,还有孩子……"她第一
次用平等的、一个大人对另一个大人那样的口气和哥哥说话。哥哥不言语了,独自一个
人慢慢向前走去。她跟他走,从后边看见他的脖颈都是红的。
他仍然没有回过头,说:"我想我没有违什么法……"语调显然充满了不愉快。"是的
,你没违法。但不道德!"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种火辣辣的东西开始在她的脑膛
里膨胀起来。
他猛地停住脚步,一下子转过身来,悲哀地看着她。
卢若琴看见哥哥眼里泪花子直转--她第一次看见哥哥的眼泪(不算小时候)。她一
下子惊呆了。她的心软了。她知道她的话严重地刺伤了哥哥的心。但她考虑了一下,觉
得她没有必要修改她刚才说的话,而且又一次很冲动地说:"这样做确实有些不道德……
"哥哥摇摇晃晃地,靠在单杠的铁柱子上,突然埋下头,轻轻地吸着鼻子,抽泣起来了!
卢若琴的眼泪也在脸颊上唰唰地淌着。她为哥哥难过:为他的不幸!为他的"不道德
!"
她想她刚才的话是有些重。但她完全是为了他好。但愿哥哥能认识到她的话是对的
就好了。她爱哥哥,她愿意哥哥永远是一个正确的人!她走过去,在哥哥的胳膊上拉了
拉,温柔地说:"哥哥,你别计较我的话。只要你现在想通了,事情还来得及挽救。你找
丽英谈一谈,看能不能叫她和高老师复婚……"
哥哥抬起头来,掏出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说:"我感到伤心的是,你竟然这样不
理解我!我从小疼你,但你现在却一点也不体谅我!还给我心上扎刀子……我知道高广
厚是个好人,但他的不幸不是我造成的。我现在是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结婚,这有什么
不道德!我求求你,好妹妹,你再不要说那些叫我难受的话了。我现在主要考虑,我和
丽英结婚后,你在高庙怕有压力,是不是换个地方去教书……我求求她能理解我,我这
也是为你好……"
"不!"她愤怒地打断他的话,"我就要在那里!"
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体育场。
还没等卢若华回到家里,他的妹妹卢若琴就拿起了她的挂包,回高庙小学去了。6
卢若琴在那条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
傍晚的山野格外宁静。田野里一片碧绿,一片斑黄。乌黑的鸦群在收获过的豆田里
来回觅食。公路边的崖畔上,淡蓝的野菊花正在蓬勃地开放着。空气里弥漫着庄稼气息
和雨后的腐霉味。风从大川道里吹过来,已经叫人感到凉丝丝的了。卢若琴带着孩子气
的圆脸上布满了阴云。眼角里时不时像豆子似地滚出一颗又一颗亮晶晶的泪珠来。
她走在这异乡的黄土路上,胸口像火烧般地烫热,鼻子一阵又一阵发酸。她现在感
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一切依托都没有了,只留下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
当人们看见自己所崇敬的人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完美,尤其是当一个孩子看见自己所
崇拜的大人暴露出可怕的缺陷时,那痛苦和伤心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就好像整个世界
都背叛了他。可是,人也许正是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真正认识世界,认识人生的。生活的
教科书决不像学校的课本那样单纯,它教人成长的方式往往是严酷的。
卢若琴在半路上揩干了眼泪。她决定不哭了。是的,哭又有什么用呢?爸爸妈妈死
后,她都哭得死去活来,但他们还是死了。高考落榜后,她也哭了,但还是进不了大学
门。眼泪改变不了现实。是的,她不应该再哭了。
不过,一切仍然是那么叫人痛苦。她感到她实际上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眼前这不
幸的事虽然不是直接发生在她身上,却是她有生以来承受的最大的一次打击。
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她亲爱的哥哥把高老师一家人弄得这么惨。使她更难受的
是,她觉得这里面也有她的因素:要不是她在高庙教书,哥哥也没理由经常来这里啊!
她现在才慢慢回想起哥哥每次到高庙小学的情景:他总是设法和丽英在一块说话;
而且丽英每次见到哥哥的那种表情和眼神……可是,她当时怎么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些事
呢?(唉!你怎么能想到呢?你那纯净的心灵怎么可能朝这些地方想呢?再说,你对哥
哥太信任了,几乎到了一种迷信的程度。)
是的,怎么能不信任他呢?他,那么老成持重,三十多岁,就当了县教育局副局长
。就连县上的领导都那么喜欢和信任他,她怎么能不信任他呢?每次从他嘴巴里说出来
的话,是那么有教养,那么有学问,那么入情入理……
现在,她心中的偶像一下子被打碎了!
快到学校的时候,她的腿软得没有了一点力气,一次巨大的感情激荡,比扛一天麻
袋还消耗人的体力。
她坐在公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双手抱住膝盖,傻乎乎地望着黄昏中的远山,像一只
迷了路的小山羊。
她闭住眼,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又想起了老家那无边无际的平
原,平原上他们的镇子;想起了阳光下亮晶晶的铁路和月光下他们家那座油漆剥落的门
……别了,亲爱的故乡!别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坐了好一会,才又站起来往前走。不远的地方就是她的学校:一长溜窑洞坐落在
静悄悄的小山湾里,院畔上那棵岁月经久的老槐树,在黄昏中像一把巨伞似地耸立着。
她望了一眼这亲切的地方,胸口不由一热。她加快了脚步,心里想:兵兵最好没睡着!
她现在特别想在他的红脸蛋上亲一亲。
在上学校那个小土坡时,她突然想:她对高老师说不说丽英和哥哥结婚的事?她甚
至专门站住想了一下。最后,她还是决定先不说。她进了学校的院子,听见兵兵在没命
地哭着。
她几乎是跑着向那孔亮着灯火的窑洞走去。
她猛地推开门,见老高正蹲在灶火圪劳里,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抱着兵兵,嘴里
近乎是央告着一些哄乖话。兵兵的小手揪着他的头发,连哭带叫:"我要妈妈!你把妈妈
藏到哪儿了?……卢若琴的出现,显然使得这父子俩都感到惊讶。兵兵马上不哭了,瞪
着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高广厚停止了拉风箱,问:"你中午刚回家去,怎么又回
来了?"
卢若琴惨淡地笑了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索性不回答,先过去从老高的怀里接过兵兵,在他的沾满泪水的红脸蛋上亲了亲
,然后把他放在炕上。
她从自己随身带的挂包里,先拿出一些糕点和一包酥炸花生豆(兵兵最爱吃的)让
他吃,然后又拿出一辆红色的小汽车,上紧发条,让汽车在炕上突突地跑起来。这些都
是她在县城里匆匆忙忙给兵兵买的。
兵兵立刻又笑又叫地和汽车玩起来。
高广厚站起来,搓着两只手,呆呆地看着这些。他厚嘴唇颤动着,不知说什么是好
。半天,他才又一次问:"你怎刚回去又返回来了?你哥也是一个人过日子,他工作又忙
,还拉扯着孩子,你应该好好帮助他一下。唉,天下难不过我和你哥这号人……"他沮丧
地叹了一口气。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卢若琴的眼睛。她低下头,竟然忍不住哭出声来。高广厚一下子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得两只手互相搓着,说:"卢老师,怎么啦?你怎么啦?是不是你
哥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你有什么事?"他一边紧张地问着,一边用袖口揩着头上冒出的
汗水。卢若琴克制不住了,哭着说:"高老师,丽英要和我哥结婚……我……都觉得没脸
见你了……"
高广厚一下子呆了。他麻木而痛苦地站着,两只眼睛像放大了瞳孔似的,看上去像
个僵立的死人。卢若琴一下伏在炕栏石上,哭得更厉害了。小兵兵却不管这些,在炕上
拍着两只小胖手,高兴地喊叫着:"嘟嘟嘟,汽车开过来了……"高广厚一屁股坐在灶火
圪的那个树根墩上,双手抱住脑袋,出气粗得像拉犁的牛一般。
他听见卢若琴止不住的哭声,又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沉重而缓慢地说:"小卢,你
不要哭了。我知道,你长一颗好心。我虽然是个没本事的人,但心眼还不是那么窄的。
丽英既然和我离了婚,她总要寻男人的。你哥哥我知道,他是个有才能的人。只要丽英
她跟着你哥过得畅快,我……"他哽咽了一下,"我可以忘了,只要她还记着兵兵……"他
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只听见喉咙里"咯咯"地响着。
卢若琴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望着这个结实得像庄稼人一样的男人,说:"高老师
,你相信我,我以后在各方面都一定尽力帮助你……"她回过头来,看见兵兵不知什么时
候已经睡着了,两只小胖手还抱着那辆红色的小汽车。
她用手绢揩了揩自己脸上的泪痕,走过去拉了被子的一角,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
。
高广厚两只粗大的手在自己的胸膊上揉了揉,然后重新又坐在了灶火圪里,说:"让
我做饭,你可能也没吃饭哩!……""卢若琴不好意思地说:"就是的……我来和面,我那
边还有些酱肉,我去拿……"炭火在炉灶里燃起来了,乒乒乓乓的风箱声在静悄悄的夜里
听起来格外响亮……
第二章
对于高广厚来说,最艰难的日子开始了。
实际上,在他三十三岁的生命历程中,欢乐的日子也并没有多少。他刚降生到这个
世界,父亲就瘫痪在炕上不能动了。
一家三口人的光景只靠母亲的两只手在土地上刨挖来维持。要不是新社会有政府救
济,他们恐怕很难活下去。
他是听着父亲不断的呻吟和看着母亲不断的流泪而长大的。抑郁的性格和忍痛的品
质从那时候就形成了。
在一个农家户里,一家人最重要的支撑是父亲。因为要在土地上生活,就得靠勇人
的力气。
可是他们家失去了这个支撑。那个不能尽自己责任的男人看见他们娘儿俩受可怜,
急得在炕上捶胸嚎啕,或者歇斯底里地发作,多少次想法子寻死。母亲跪在父亲面前,
央告他千万不能寻短见;要他眼看着他们的广厚长大成人。
他就在这样的家境中一天天长大了。
刚强的母亲不让他劳动,发誓要供他上学,叫他成为高家祖宗几代第一个先生。几
乎一直在饥饿的情况下,他用最勤奋的劲头读书,在一九六六年初中毕业了。为了早一
点参加工作,养活父母,他不上高中,报考了中专,以优异的成绩被省航空机械学校录
取。他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后,不识字的父亲把这张亲爱的小纸片,举到灯下,不知看
了多少遍。一家三口人都乐得合不拢嘴巴。十几年不能下炕的父亲几乎高兴得要站起来
了。
可是,命运最爱捉弄不幸的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切都不算了。录取通知书
成了一钱不值的废纸。
学校乱了。社会乱了。武斗的枪炮声把城市和乡村都变成了恐怖的战场。他只好垂
头丧气回了家。他胆小,没勇气去参加你死我活的斗争。他并不为此而过分地难过。不
论怎样说,他终于长大了。他可以在土地上开始用力气来扛起沉重的家庭负担,父母亲
都已经年迈了,可怜的母亲在土地上挣扎不动了。
不久以后,父亲去世了。他是一个孝子,借了一河滩帐债,按乡俗隆重地举行了葬
礼。
他再不让母亲去下地。他像一个成熟的庄稼人那样,开始了土地上的辛劳。
像牛一样,一干就是十来年,几乎本村的人都忘了他还是个中学毕业生。直到他的
一个同学在公社当了副主任,才发现他还在农村。念老同学之情,把他推荐到了地区师
范学校。
在地区师范,他立刻成为他那一级学得最好的学生。毕业时,学校要他留校教书。但他
拒绝了,他要回来孝敬母亲。
就这样,他来到离家只有十来里路的高庙小学当了教师。他爱这个事业,他爱他的
学生娃们;他不幸的童年生活使他有一种强烈的责任心,想把这些农村娃娃都培养成优
秀的人。
婚姻在二十七岁时才被提到日程上。不是他要做"晚婚模范",而是他在这方面有自
卑感,由于他的寒酸,由于他的郁闷的性格,没有多少女孩子垂青他。他也曾暗暗爱过
一两个姑娘。但他知道她们对他来说,都是云雾中的仙女,可想而不可及。直到那年秋
天,别人把丽英介绍给他,他才第一次和女人谈恋爱。丽英的漂亮在他看来简直是仙女
下了凡;她的光彩晃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他觉得能和这样一个女人生活简直是一件不
可思议的事。他听人说,丽英原来想找个体面的"公家人",但她没工作,又是农村户口
,找不到合适的,最后只好"屈驾"了,看上了他这个"不太体面"的公家人。
高广厚尽管知道是这样,但他在内心里发疯似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在婚后的生活中
,尽管在一般人看来,那个女人给他的温暖太少了,但他已经心满意足。不管怎样,他
已经有了妻子,而且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妻子啊!
尤其是生下兵兵后,他觉得他幸福极了。他不仅有了妻子,而且有了儿子,而且是
一个多么漂亮的儿子啊!
平时丽英怎样对他不好,他都在心里热烈地爱着她。她就是他的天--不管是刮黄风
还是下冰雹,他都愿意生活在这天下!就说现在吧,这个女人已经离开了他,将要跟另
一个男人去了,他仍然在内心里对她保持着一种痛苦的恋情,他恨她,又不忍恨下去--
这实在没有办法。人们啊,不要责怪他吧!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
看起来近似于没出息的东西。也许这不应该说成是高广厚的缺点,而恰恰说明这个人有
一颗多么赤诚的心!
正因为如此,高广厚此刻的痛苦是剧烈的。只不过他是一个性格内涵很深的人,把
所有的苦水都咽在肚子里,尽量不让翻腾出来。丽英给他精神上留下了巨大的空虚。他
已经习惯于她的骂骂咧咧;习惯于在她制造的那种紧张空气中生活。
现在这一切嗄然而止。
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可以忍受失去妻子的痛苦,但他受不了兵兵失去母亲的痛苦。
可怜的孩子,他太小了!他又太敏感了!他那可爱的大眼睛似乎已经看出了这世界有某
种不幸降临在他的头上。她在有个卢若琴!她像数九寒天的火炉子给父子俩带来了一些
温暖。他觉得她就像宗教神话中上帝所派来的天使。高广厚一想起卢若琴对待他父子俩
的好心,就想哭鼻子。这个操着外路口音的女娃娃,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
生活往往是不平衡的,它常常让人丧失一些最宝贵的支撑。但生活又往往是平衡的
--当人们失去了一些东西后,说不定又有新的东西从另外的地方给予弥补。8卢若琴不
幸,高广厚不幸,实际上,最不幸的是小兵兵。
四岁,这是一个最需要母亲爱抚的年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谁的爱也代替不了母
爱。
从这一点来说,丽英是有罪过的。她追求自己的幸福可以无所顾忌,但她对孩子的
这种狠心态度是不能令人容忍的。
兵兵越来越明白,他的妈妈再也不来爱他了。
但他又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妈妈了。他整天问高广厚要妈妈,似乎妈妈被爸爸藏到什
么地方去了。他急得用手揪高广厚的头发;恨得用两排白白的小牙齿咬高广厚的手,像
小狗一样呜呜直叫。高广厚只好哭丧着脸乖哄他,说妈妈晚上就回来呀。
开始的时候,孩子相信这是真的。
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这小东西就静悄悄地站在学校的院畔上,向一切有路的地方
张望,一直到天色暗下来,他彻底绝望了,就"哇"的一声哭了。
高广厚往往这时正在窑里做饭,听见孩子的哭声,赶忙掂着两只面手跑出来,把儿
子抱回去,放到炕上,用那说了多少遍的老话乖哄他。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孩子发现父
亲是个骗子。他哭得更伤心了。高广厚满头热汗直淌,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使儿子平静下
来。他看见可怜的儿子伤心的啼哭,心像刀扎一般难受。这样的时候,他就立刻变成了
一个神经病人,用手狠狠揪自己的头发,拧自己脸上的肉,龇牙咧嘴,发出一些古怪的
、痛苦的呻吟。兵兵看见他这副模样,就像看见了魔鬼一样,顾不得哭了,瞪起慌的眼
睛,恐怖地大声嘶叫起来。
高广厚一看他把孩子吓成这个样子,浑身又冷汗直冒。他立刻强迫自己破涕为笑,
赶忙爬在地上,"汪汪汪"地学狗叫唤;挺起肚子学猪八戒走路;他嬉皮笑脸,即刻就把
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小丑。但这仍然不能使兵兵平息下来,他反而吓得没命地嚎叫起来
。高广厚只好破门而出,去向卢若琴求救--他怕把孩子闹出病来。他来到卢若琴门上,
用袖口揩掉脸上的汗水,像一个叫花子一样,难为情地轻轻叫道:"卢老师,打扰你一下
,过来哄哄兵兵……"
卢若琴这时会丢下最要紧的事,跑过来了。
后来,每当这样的时候,不等高广厚去叫,卢若琴就自己跑过来了。有时候,她一
进门,发现老高正爬在地上学狗叫,两个人便一下子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
当然,这时也是兵兵最得意的时候,他立刻不哭了,并且向卢姑姑夸耀:"爸爸还会
猪八戒走路哩……"
两个大人只好尴尬地笑一笑。卢若琴很快抱起兵兵,给他去洗脸,然后她用红线绳
给兵兵头上扎一个羊角辫,把他抱在镜子面前,让他看见自己变成了女孩子,把他逗得
笑个不停。高广厚这时就像一个刚释放了的犯人一样,感到一身的轻快。他赶快开始做
晚饭。他做饭又快又好,技术比卢若琴都高明--这是丽英造就的。
饭做好后,高广厚一边吃,一边还得抓紧时间给学生改作业,筷子和笔在手里轮流
使用。卢若琴已经吃过饭了,就帮着喂兵兵吃。晚上,兵兵如果在卢若琴的怀里睡着了
,她就给他铺好被褥,安顿他舒舒服服睡下。如果他哭闹着不睡,她就把他抱到自己窑
里,和他一块玩游戏,给他教简单的英语,认字,读拼音。她想给老高腾出一点时间,
让他备课,让他休息一下。高广厚经常被卢若琴关怀他的心所感动。但这个厚道人不会
用言语表达自己感激的心情。他只是用各种办法给她一些实际的帮助。她生活中的一切
笨重活计他都包了,担水,劈柴,买粮,磨面,背炭……有一次,卢若琴病了,他听老
乡说山里有一种草能治这病,他就上山下坡去寻这种草。这草往往长在高崖险畔上,他
冒险爬上去拔,晚上回来跌得鼻青眼肿,但他心里是乐意的……
高广厚顽强地支撑着每一天的生活。高庙和舍科村的老百姓都很关心这个苦命先生
。他这几年把两个小山村的孩子一个个调教得比县城里的娃娃都灵醒。孩子们小学毕业
后,几乎没有考不上中学的。他们感谢他,经常让自己的娃娃给高老师和卢老师拿吃拿
喝。听说高老师的老婆离婚后,好心的庄稼人纷纷劝解他再找一个,并且还跑到门上给
他介绍对象。但高广厚都苦笑着摇头拒绝了。他不愿给兵兵找个后妈。他怕孩子受委屈
。而最根本的是,丽英虽然离开了他,但她仍然没有从他的心里抹掉。他眷恋那个在众
人看来并不美满的过去的家庭。总之,他现在没有心思另找一个妻子。9这是秋季阳光
灿烂的一天。阴雨过后的大地已经不再是湿漉漉的了。田野里浓绿的色调,在不知不觉
中已经变成斑黄或者橙红。学校附近的山洼里,玉米早已经收获了,掰过穗的秆子,又
被农人割去了梢子喂养大牲口,眼下只留下一些干枯的高茬。糜谷正在趋向于成熟,一
片鲜黄中带着一抹嫩绿色。高粱泛红了,与枯干了的焦黑色的豆田夹在一起,显得特别
惹眼。秋天的景致如果遇上个好天气,会给人一种非常明朗愉快的感觉。
高广厚今天的心情也不错。中午,他把多时没刮的胡茬收拾了一下,抱起把扫帚,
把学校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国庆节就要到了,卢老师要给孩子们在院子里排练文艺节目。他特别喜欢看孩子们
在干干净净的院子里跳舞唱歌。他自己在文娱方面可是个没出息的人。这不是说他不会
唱歌;其实他的男中音还是相当好听的;音色纯净而深沉,透露出他对音乐内涵有着很
不一般的理解。只不过他天生的害臊,又加上心情不好,平时很少张嘴唱歌。高庙小学
前几年教学质量在全县是很有名气的,可文娱方面实在差劲。
现在好!来了个卢若琴,又能唱歌,又能编舞。他俩商量,今年国庆节里要组织孩
子们好好开个文艺晚会,到时还准备让附近村里的老乡们来看呢。
若琴最近热心地为这件事忙着。她每天下午都要在院子里给孩子们排练节目,学校
在这段时间里热闹极了。这场面也把小兵兵高兴坏了!他在学生娃们中间乱跑乱叫乱跳
,小脸蛋乐得像一朵喇叭花。高广厚看了这情景,心里热烫烫的。他每天中午也不休息
,提前把院子扫得一干二净。在这无限美妙的下午,他总要搬个小凳,坐在阳光下,一
边看若琴、学生娃和小兵兵唱歌跳舞,一边高兴得咧嘴笑着,用手指头去抹眼角渗出的
泪水……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这醉心的一刻又开始了。
先是高年级学生的大合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卢若琴两条健美的胳膊在有
力地挥动着打拍子。孩子们按要求,都庄严地把胳膊抄到背后,兴奋地张大嘴巴唱着。
他们无疑理解了这首歌,一开始就进入了音乐所创造的境界里;激情从内心里流露出来
,洋溢在一张张稚气的脸上;头部和身体都按捺不住地微微摆动着。
高广厚自己也忍不住随着卢若琴的拍子,身体微微摇动起来,并且不由得在心里哼
起了这首歌子。这一刹那间,他额头的那三条皱纹不见了;刮得光净的脸上,也露出了
一些年轻人应该有的那种青春的光彩。的确,他在这一刻里忘记了生活中还有忧愁。大
合唱正在热烈地进入到尾声部分。孩子们就像赛跑要冲向终点那样,激动使他们不由地
加快了节奏。
卢若琴打拍子的胳膊,像艄公在纠正偏离航线的船只一样,吃力而沉重地想要把这
不听话的声音,重新纳入到她的节奏中来。但这声音就像脱疆的马群一样失去了控制。
她只好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投降了,让自己的拍子随着孩子们的歌声进行。高广厚
忍不住笑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激动地从小凳子上站了起来,并且向孩子们那里走
去。
正在这热闹的气氛达到高潮的时候,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兵兵,突然迈着两条小胖腿
跑进场,一把抱住卢若琴的腿,大喊了一声:"妈妈"!大合唱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华"一
声大笑,就像一堵墙壁陡然间倒塌了……血"轰"一下冲上了高广厚的头。紧接着,又像
谁用鞭子在他的脖颈上猛抽一下。他的心缩成一团,浑身冷汗直冒,脸刹时变得像一张
白纸。他一下子呆住了。
他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天啊,这个小坏蛋怎么会对卢若琴喊出这样两个可
怕的字来!
学生娃们都在哧哧地窃笑着。而那个不懂事的顽皮的"小坏蛋",仍然抱着卢若琴的
腿,并且又喊了一声:"妈妈……"卢若琴脸红得像渗出血来。她无力地抱起小兵兵,几
乎是哭一般问:"兵兵,谁让你说这话?哪个坏蛋让你说……"她一下子难受得说不下去
了。
高广厚对学生娃们挥挥手,嗓子沙哑地说:"现在放学了,大家都回家去……"他迈
着两条哆嗦的腿走过来,抱起兵兵,一言不发地回自己的窑里去了。他进了窑洞,用哆
嗦的手关住门,然后瞪着一双可怕的眼睛问儿子:"谁叫你喊卢姑姑是妈妈?"
小兵兵龀牙咧嘴地笑着,喊道:"我不怕你!村里的叔叔说的,卢姑姑是妈妈,就是
的!"
啪!啪!啪!高广厚粗大的手,狠狠地朝兵兵的屁股上打下去了!这是他第一次打
他亲爱的儿子!
孩子一声哭出来后,就再也没收回去。他的小脸顿时变得煞白,可怕地颤动着乌黑
的嘴唇僵在了那里!
高广厚猛一下抱起这个抽搐成一团的小小的躯体,恐怖地大声喊:"兵兵!兵兵!兵
兵!……"
当孩子终于哭出声来时,他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抱住头,像牛一样嚎叫了一声!
此刻,在另一孔窑洞里,卢若琴也关住门,伏在桌子上嘤嘤地啜泣着……10灾难
又一次打倒了高广厚。
不幸的人!他脸上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丝笑影,这下子又被谣言的黑霜打落了。这是
哪一个恶毒的人在践踏善良的人心呢?
高广厚自己并不想查问这个谣言的制造者。
生活中总有那么一些人,怀着刻毒的心理来摧残美好的东西。这些人就是在走路的
时候,也要专门踩踏路边一朵好看的花或一棵鲜嫩的草。他们自己的心已经被黑色的幔
帐遮盖了,因而容不得一缕明亮的光线。
这个被生活又一次击倒的人,现在主要考虑的是:这种可怕的谣言大概已经广泛地
传播开来,后壁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怎么能承受得了这种可怕的压力?
他现在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是他害了那个一心为他的人!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
己的窝囊,恨自己没有一点男子汉的味道!怎么办?他不断地问自己。
天已经黑严了。他摸索着点亮了炕头的煤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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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大地本是微尘,何况是尘中之尘。
自来且自去,不带一抹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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