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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惊心动魄的一幕(路遥)1
发信站: 听涛站 (Mon Sep 11 18:57:29 2000), 转信
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九六七年纪事)
金分打了,分量还在--中国民间格言
一
一九六七年,西北黄土高原这个山区县份和全中国任何地方一样,文化大革命的暴
风雨摇撼着整个社会。
城镇里一切可以利用的墙壁都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声明、勒令、通令、通缉令
以及"红都来电"和"中央首长讲话";铅印的或油印的传单像雪片一样在街头巷尾飘飞。
墨汁、纸张、浆糊如同粮食和菜蔬,成了人们每天生活的必需品。邮路中断,班车停开
,商店关门……
有些家庭分裂了,有的父子决裂了。同志可能变为分敌,冤家说不定成了战友。过
去的光荣很可能成为今天的耻辱;今天引以骄傲的,也许正是过去那些不光彩的事。看
吧!许多过去有权力和有影响的人物,正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手里敲打着破铁桶或者烂
马勺,嘴里嘟囔着自己的"罪行",正一溜一串地游街哩;而另外一些普通的群众,正站
在权力的讲坛上大声演说着,号召着,命令着……
乡村里,有的人离开了自己耕种的土地,也被吸引到了革命最激烈的地方--城镇。
这些人有的是专门去闹革命的,有的是乘机去做黑市生意的;有的既闹革命,也做黑市
生意。
那些企图反对这些外流"革命家"和生意人的队干部,不分青红皂白,纷纷被城里来的"点
火队"宣布为"假洋鬼子",一律靠边站了。社会变得一反常态。可是时令却一如既往:"
寒露前后,秋风飒飒地吹落了第一批枯黄的树叶。山头上,川道里,一层薄薄的秋庄稼
不几天就收割完毕;那斑斑驳驳的大地躺在浅蓝色的天幕下,猛一看,好像瘦了许多…
…
城市在动荡中……乡村在动荡中……全国的运动看来很不平衡。当上海的"一月风暴
"刮到这个县的时候,已经到了十月。
本来早已瘫痪了的各级党组织和行政组织,被本县两大派对立的群众组织"红色造反
总司部"(红总)和"红色造反总指挥部"(红指)所属各系统、各单位的战斗队,不费吹
灰之力,一天之内就你抢我争地夺了权:把那些权力的象征--
钢的或木的,大的或小的图章拿来一封存就行了。然后各自宣布无产阶级革命派夺
权胜利,分别嬉开庆祝大会,锣鼓声震天动地,鞭炮的灰白硝烟弥漫了整个县城的上空
……
无产阶级自己建立的政权又大无产阶级革命的旗号下被砸烂了。这当然是史无前例
的,同时也叫人多少不可思议!
失去了阶级的统一意志,权力马上出现了真空。现在,一切都处于无政府状态中。
谁是真正的革命派?谁将统辖全县的十三万人口呢?
街道上挤得水泄不通。两派人搅混在一起,唾沫星子乱了飞,没没黑地辩论着:证
明自己革命,对方反革命。到处都是讲坛,到处都在进行着唇枪舌战。城市像一个巨大
的蜂窝。
嗡嗡声整天不断。各处论战的双方都在引经据典,马、恩、列、斯、毛主席、鲁导的话
被整段整段地引用背诵;这些神圣而庄严的经典也可能立刻又被淹没在一片讽刺、挖苦
和辱骂声中。一旦嘴这种武器不得力的时候,就开始打肩胛、动拳头,直到打得鼻子口
里血直淌!真理的谬误混杂在一起,舌头的拳头交替着使用,华丽的词藻和骂娘的粗话
都能博得欢呼……而在另外一些地方,比如红总总部所在地人委和红指指挥部所在地县
委,总司令、总指挥分别和他们的常委们以及对方骂作"狗头军师"或"黑高参"的智囊人
物们,也各自正在没是没黑地开会,以便策划下一步的行动。在他们的各自的会议上,
拍桌子、掼板凳、摔茶杯,争辩、论战、好说、臭骂……刺耳的声浪把会议玻璃窗震得
咝咝价响!
两地大门口和围墙周围,站着和走着一些立眉竖眼的人。这些人手里提着棍棒,腰
里别着刀子,像御林军守卫着皇宫,神色庄严而骄横。这是两派首脑部门直属的组织,
跨行业组成,打人、抄家、给"走资派"上刑都由他们管。红总叫"孙大圣"战斗队;红指
叫"千钧棒"战斗队。这些人一般白天睡觉,晚上活动……而这时,两派所有的这些活动
都无不围绕着他--县委书记马延雄而进行。
可是,他现在在哪里呢?
二他在县监狱里。
监狱坐落在县城南边的块墙根里边,是一排用巨大的石头砌成的窑洞。石头与石头
之间浇灌着水泥,显得浑然一体。监狱后边的城墙不知是哪个朝代为军事防御而修建的
--因为这里离内蒙古只有几百里路程,本县县志记载着历史土游牧民族的数次进改和浩
劫。城墙有的地方已经塌陷残缺,上面长满了茂密的蒿草和苦艾。南北两道城墙顺着一
座叫牙峰山的山势,蜿蜒向山顶上伸展而去,最后交叉在那里,形成个夹角。这个夹角
里面,就是本县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全县主要的物资集散地。夹角的底边是一条流量
不大的河流,绕过县城,在南边一百多华里外,流入了咆哮的黄河。
监狱四围的高墙同样是用巨大的石头砌成的,石头与石头之间也浇灌着水泥。墙外
有一座哨楼;哨楼高出围墙,在上面可以俯视整个监狱的院坝现在,那上面站着一些穿
"红卫"服的人,手里提着棍棒,替换了原来持枪值勤的解放军。
由于形势紧张,本县所有的在押犯人都在一个月前被解押走了。随即,红总例控制
了这个地方,将县委书记马延雄押在这里。他现在在这座监狱最中间的一孔窑洞里。
深秋的阳光透过窗上铁棚栏的空隙,在土地上印下一些长方形的亮块。他,过去的
县委书记,今天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正背抄着胳膊,在这亮光和暗影织成的图案上
来回走动着。他走着,脚步是匆忙的,像他平时在乡村的山路上一样,似乎有许多急事
要他赶紧去办。
这样走着,他有时意忘了折转身,便一头撞在了石头墙上。这时,他猛地抬起头来
,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长久而迷惑地望着这墙壁,好像是在梦中被惊醒一样。随后,那片
没有血色的嘴唇便剧烈地哆嗦起来,想要说什么--不,是想要喊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
来,什么也喊不出来。
他这样站上许久,轻轻地叹一口气,然后退回到炕边,拉起那件破棉袄裹住干瘦的
身板,坐在了炉台上。
他从这破棉袄的一个破洞里,取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片和半截铅笔来。然后小
心地展开这纸片,拿那半截铅笔在上面勾划起来。地上的阳光移到了他那多时没剃没洗
、像毡片子一样的头发上了;又从这毡片子一样的头发移到墙壁上了……而他连动也不
曾动一下。那张瘦削的、像白蜡一样的脸久久地对着那张小纸片在出神。这是一张油印
的本县地图。
他所有的书籍和笔记本都被抄收了,只藏下了这张小小的地图。它是他生活的伴侣
,是他精神的依托。
当他打开这张地图时,全县的山川河流便一起涌到了他的眼前。那标着村庄山寨的
小黑点,在他的眼里也立刻都变成了具体的村庄和山寨:这个村是怎个模样,谁家的窑
洞挨着谁家的窑洞;大队饲养室在哪里,机房在哪里……他都能清晰地看得见。一张张
亲切的面孔同时也都向他涌现而来,公社书记,大队书记,生产队长,都向他围拢过来
了。他和他们谈心;和他们谋划坝在什么地方打,火库在什么地方修;他拿他的短烟锅
和他们的旱烟锅对火,一边互相吹、吸,一边翻起眼皮瞧着对方的眼睛……
多少日子了,当他渴望田野的时候,他就在这张小小的纸片上闻到了泥土的气息和
庄稼的味道;当他罹那些弯腰驼背的农民朋友时,他就在这张小小的纸片上看见了他们
的音容笑貌。啊,这亲爱的地图!
他出生在这块土地上。十岁失去双亲后,就在这土地上给地主拦羊了。后来,他和
庄稼人一齐起来打倒了他们的东家,从此便开始了漫长的革命生涯。他从乡文书、乡长
、区游击队指导员、区长,一直到走上县委书记的岗位,永远处于紧张的战斗生活的风
暴中。可是,他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这是祖国的一块宝地,他爱它,并不仅仅
因为他出生在这里。在过去火热的战斗岁月里,多少革命的领袖人物都曾经在这块土地
上生活过。现在的十五个公社中,毛主席、周总理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转战时期,
就先后走过十二个公社的地方!二十多年来,他发誓要把这个地方的工作做好,以不负
这真光荣的土地。在战争年代与和平建设的岁月里,他在这块土地上流过不知多少汗水
,也流过血:身上有三个枪疤,一块刀伤;而右脚上的那个小指头是前年修水电站时被
大石头锋利的棱边剁掉的。他承认他犯过不少的错误,他想起这错误就痛心疾首!尤其
是在今天,他不愿意多想自己曾做过什么好事,他经常想自己那些做错了的事,并时时
刻刻想用汗水、鲜血,甚至生命来弥补这些错误给革命造成的损失。但是,现在他一切
都被剥夺了:他既没有为革命创造功绩的权利,也没有弥补自己错误的机遇。他被宣布
为"三反分子"、"死不改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你是不是反党呢?是不是反革命呢?"他在心灵里为自己设立"党的监察委员会"来
不断审查自己。
"不,我没有反党!我把你像母亲一样看待,我怎能反她呢?我有错误,但我二十多
年来都是跟党一心一意闹革命的呀!……"他向心中的那个"党的监察委员会"喃喃地念叨
着。他不灰心。他相信党不会丢弃他的,他跟党二十多年了。他相依一天,党会对他说
:"你是党的好同志,你继续为党努力工作吧!"每当这时,希望的光芒便照亮了他的心
灵,他想:为了将来,不管眼下情况如何困难,都要千方百计地工作。将来还要建设呀
!还要修水库呀!还要好好办农业呀!现在农民的生活还很苦,他发誓在他闭上眼睛前
,要看见全县农民碗里的黑疙瘩换成黄疙瘩(玉米面馍)和白疙瘩(白面馍)。
每天,除过挨打和被审讯外,所有的时间,他都是在这张县民政局油印的地图上做
未来的规划,从全县农、林、牧、副、渔的布局,一直到中草药的种植。有时候,遇到
了难题,他就在这囚室的土地上心急火燎地踱步,直到头碰到墙壁上为止……有了坚强
的信念和明确的目标,人就能变得冷静。此刻,说实话,他留恋过去火热的战斗生活,
同时寄希望于将来,但也决不准备回避现实!此刻,别人因为是造反派而感到骄傲,而
他,因为自己是共产党员而感到光荣。让他们说他死不改悔、顽固不化吧!顽固不化就
顽固不化,他要顽固不化到底;他为这付出代价,哪怕是生命的代价!
此刻,你看他坐在炉台上,披着那件破烂的棉袄,半截铅笔在那张揉皱的地图上指
点着,勾划着,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就像他以往坐在办公室里工作一样,紧张而又安详
。
突然,外面监狱大门上的铁锁"吭啷"一声,使他从沉思中惊醒他很快将地图和铅笔
塞进棉袄的破洞里,然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腿,神色坦然,像做完了一件事,又准
备去做另外一件事。
三门开了。囚室里先后进来了两个人。
先进来的四十多岁,胖、高、黑,一部络腮胡子从两鬓角一直延伸到衣领里边。他
大脑袋上的头发毛揸揸的,像团起来的刺猥。眼睛不知喝了酒还是熬了夜,红得要淌血
来,整个形象使人马上想到神庙里的凶煞。他叫金国龙,是"孙大圣"的队长。文化革命
前,他曾是县百货公司的采购员,因贪污和盗窍商品物资被判刑五年,前年才刑满释放
。当年他的案子是马延雄一手抓的。不用说,前犯人对现犯人的仇恨是刻骨的。后进来
的那个只有二十岁左右,长相和金国龙正好相反:瘦、矮、白。俩人在一起,就好像凶
煞旁边立着个庙童。这小子很漂亮的一双大眼睛里却有两股凶狠的光。残酷的表情似乎
和他的长相很不协调,但这种生理的美和神态的丑硬是统一在这张脸上了。他叫周小全
,县高中六七级学生,运动初期造反,被工作组打成了"反革命"。以后批资反路线,他
就唯造反是命了,天不怕,地不怕,红总专门把他选出来当了"孙大圣的副队长。中学的
工作组是县委派出的,由此他认为县委书记比反革命还反革命!
红总让他两个来看管马延雄,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们对他不会心慈手软的。这两个
人每天都要来审问和折靡他。今天又例行地来了。这种审问有时根本没有内容,也不一
定每次都是他们的总司令和政委指示的。他们纯粹是为了折靡他。像抽烟和喝酒一样,
打人成了他们的嗜好和癖性。
"走!咱们再去拾掇拾掇那个老家伙去!"金国龙每天都要这样招呼一声他的"副统师
",口气是饭后招呼一个人和他一同去散步。现在,这两个一高一矮的凶神恶煞站在马延
雄面前,龇牙咧嘴地看着他。金国龙歪着他的刺猥脑袋,开言道:"呔!你这个老东西!
坏东西!前几天我倒忘了给你说啦,你晓得不?老子当年坐禁闭正好也就在这个号舍里
!哈哈哈……"他笑得肚皮一拱一拱的,"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那个"呀
"的颤音很快变成了咬牙切齿。笑容一敛,他换上一脸杀气,肥大的右手一把揪住马延雄
的领口,狠劲摇扯着这个瘦弱的身躯,嚎叫开了:"你给老子平反!平反!平不平?"随
即就狠轻地打了马延雄几个耳光。"平不平反?"金国龙继续吼叫。
马延雄喘息着,眼光掠过金国龙的刺猬头,透过铁窗的空隙,望着窗外那一小块高
远的蓝天和蓝天上浮动着的云片儿,缓缓地说:"这话,你差别过不知少多次了。如果你
认为有必要,我可以再告诉你一次:从我的嘴里永远不会说出给你平反的话。你犯罪是
事实,党和政府判你的刑没有判错。"
金国龙鬓角的血管像两条蚯蚓在急骤地蠕动着,红眼睛瞪得像两盏灯笼:"你们这是
什么党?什么政府?"
"共产党!人民政府!"
拳头打在了他的胸脯上、两腋下!
这时候,"庙童"上来把凶煞推开来点,两手叉腰站在马延雄面前了。他牙齿咬着嘴
唇,凶狠的脸扭弄皱纹巴巴的。他的声音幔、低、狠,吐出来的字像扔出来的石头:"那
么,你这个党和政府,为什么把我这个革命造反派打成反革命呢?说!"马延雄抬起头来
,两道温和的目光落在这张年轻而蛮横的脸上。他恨不起来这张脸。尽管他把他打得皮
开肉绽,他从内心里不记恨他。他和他的儿子一般大小!他诚恳地说:"小全,我个人不
能代表党,也不能代表人民的政府,我是为党和人民工作的一个普通人。可是我没把党
和人民交给我的工作做好,把你打成反革命是完全错误的。把你们这些小将打成了反革
命,我对党和人民犯罪。你什么时候叫我检查,我就什么时候检查……"这时候,突然传
来一声连一声的打鼾声。周小全吃了一惊,赶忙转头向炕上看去:只见金国龙四肢大展
,已经舒服地躺在土炕上睡着了。这是一个真正的魔鬼!
"老金!老金!"周小全走过去,一只手在金国龙肥囊囊的胸脯上狠狠揉搓了几下。
金国龙停止了打鼾,睁开两只红眼,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坐起来了。周小全讥讽
地说:"哈呀,这倒像是回到你家里了!老金,你在这土炕上睡了五年还没睡够吗?"
"放你妈的屁!"睡了一两分钟的金国龙精神却来了,"呼"地跳下炕,两条胳膊向空
中一举,伸了个懒腰,一身的骨关节发出咯巴巴的响声;然后扭过头,瞪了一眼站在地
上的马延雄。这个挨打的人脸上被手掌掼下的红印子已经褪了,又恢复了蜡白,一绺毡
片一样的头发紧贴在额前。
"走吧。听见你打鼾,我也瞌睡了。"周小全对金国龙说。
"走?"金国龙对周小瞪起血红的睛睛:"今儿个就这样便宜他呀?"他扭转刺猬脑袋
,两只手几下就把马延雄的上衣扯扒下来。任何一个人,如查他还有点心肝的话,看见
这个脊背都会难过的:这瘦弱的脊背,从肩膀到勒裤带的地方,已经没有一块正常的皮
肉了。
有的地方结着干闸,干闸的四周流着粘黄的脓液;有的地方一片乌青,像冻紫匣子的颜
色一样。那些红色的斑痕是不久前留下的,破裂的地方正渗着血,肩窗和下腰部有两个
地方的肌肉萎缩成坑状--这是四七年胡宗南菲兵留下的枪伤;大腿上也还有这样一个坑
和一条刀痕。
金国龙对周小全头一摆,然后自己先跨出了门槛。周小全莫名其妙地跟他出去了。
不一会,金国龙从外边的院坝里抱回来一块几十年重的石炭,把这块毛碴碴的石炭
压到马延雄身上,然后狠劲地压在了他千疮百痍的脊背上。
瞎雄惨叫一声,叭倒在了地上。
似乎有一丝人性的光影在周小全蛮性的脸上闪了下。他看了看石炭压着的马延雄,
犹豫一下,对金国龙说:"这样会把他弄死的,是不是……"
"你他妈在走资派面前买好?段司令说你小子造反精神强哩!强个屁!"金国龙呵斥
着周小全,吼叫道:"走!"
两个人"啪"地关上房门,扬长而去了。
四囚室里渐渐昏暗下来了。
那血一般的残阳此刻大概正在西边的群山中沉落。
秋风带着人肤的冷意,吹过高墙,吹过铁窗,吹醒了这个苦难的人。没有血色的脸
;没有血色的嘴唇,紧贴着泥土地。只有在他出气的时候,才能感到些微颤动;才能感
到那黑色的石炭下压着一个活着的生命。
他咬紧牙关,想爬起来,想掀掉他背上的重负。但,他又一次昏过去了。苍白的嘴
唇上留下两颗殷红的血珠。
夜色笼罩了山川大地。没有灯光的囚室里传出了一声声悲惨的呻吟……快来救救这
个人吧!他也许再活不了几个小时了。而这个人是不应该这样死掉的--他在留锁锁头的
时候就参加了我们的队伍。他为祖国的解放和人民的幸福劳作了二十多年;他身上有敌
人留下的枪伤、刀伤。革命能离开这样的人吗?
可是,谁来救他呢?在这里,所有的党组织都被夺了权。政府更不存在了。法律呢
?法律像垃圾一样被倒在了城壕沟里!现在,一切都由造反派说了算,造反派又由造反
派头头说了算。他们现在既是立法的议会,又是掌权的政府。这是些胆大而激烈的人物
,革命的暴风雨刚席卷过社会,他们就露出了头角,站在这场革命的前列冲冲杀杀。他
们的性格特点如果能打比方的话,可以这样说:要盖一座房子,他们也许都是些笨蛋;
如果要拆一座房子,他们全比谁都拆得又烂又!在以后的历史中,他们之中的有些人,
经过反复,或迟或早终于勇敢地背叛了自己最初的信仰,成了很成熟、很有头脑的公民
。但他们之中的另外一部分人,在眼前和以后的历史中,给这个国家造成了巨大的破坏
和灾难。这是些民族的罪人!
……黑夜笼罩着大地。悲惨的呻吟继续在这凉嗖嗖秋风中颤抖着,谁能听得见这声
音呢?
突然,囚室的门"哗"地被掀开了。一道眩目的手电光首先照在了黑色的石炭上,然
后又移到了那张垂死的、白蜡一样的脸上了。只听见"啊呀!"一声惊惊叫,一个人很快
进了房门,啪啪地打着了打火机,点亮了炉台上的煤油灯。
灯光显出这个人的面貌:高个,大背头;脸白净而透红。上身不穿外套,白衬衣服
上套产丰驼色的毛背心。粗看像三十刚出头,细看额上抬头纹很深,够四十来岁了。
这人很快把那块石炭从马延雄身上的抱起来,仍到了墙角里;然后蹲下看了看这个
脊背,脸吓得煞白。他站起来,两个把炕上的铺盖打开。然后用两条很长的胳膊把这个
奄奄一息的人抱在炕上,摸索着给他穿上上衣,让他半靠在被子上。
现在他张开嘴一送声喊道:"老马!老马!老马……"
这个"救命菩萨"是谁呢?
他是县委副书记李维光。
这真叫人奇怪!当全县大大小小的当权派都在戴着纸帽子,挂着黑牌子,敲着破铜
烂铁游街的时候,这位县委的副书记息能轻而易举地来到这个黑暗的囚室呢?而且看来
,他的精神和身体都没受什么损伤。
不要奇怪。李书记也是个造反派,是县委常委里的造反派。他在去年就"杀"出了县
党委,向红总表了态,站在造反派行列里了。红总所编的《马延雄三反言行(之一)》
和《马延雄--货真价实的走资派》两份材料的内容,大部分都是由他提供的。那么,他
现在来干什么呢?而且竟仁慈地把这个"货真价实的走资派"从死亡中救出来了?
这个谜还是由李维光本人来解开。
上面说了,当李维光把马延雄抱在炕上后,便一迭声地叫开了"老马"。他这样叫了
好一阵后,马延雄慢慢睁开了眼睛。当他看见站在身边的竟是李维光时,我们可以想象
他是如何的吃惊了。但脊背上刀犁一般的疼勇决使他不能集中精力思索更多的问题。他
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喘息着,从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里吐出来几个礼貌性的字;"维
光,你来了……"
"来了!是我来了!"李维光连忙接应。似乎马延雄的痛苦的表情也感染了他,他脸
上的表情也上了一层痛苦,收头皱成一疙瘩,像是对马延雄,也像是自言自语说:"他妈
的,'孙小圣'这些龟孙子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了!"(他敢骂造反派!)接着他又补充说:
"要斗思想哩嘛!怎能斗身体哩?"
"维光……你来干什么来了……"马延雄仍然闭着眼睛,喘息着问。李维光躬下身子
,脸几乎凑到马延雄脸上,说开了:"啊呀,老马!这对你来说,可真是个特大喜讯!你
听我说,你千万不要因为高兴而激动得太厉害了。你身体不好。你听我给你慢慢说!"他
眉头中间的疙瘩散开了。右手上去摸了摸间发,说:"自从夺权以后,红总总部接连开了
两天两夜常委会。忙得连尿的空都没!他们让我也参加了。你大概不知道,地区红总这
一派的人已经把军公区大量的武器弹药夺取了,已经把地区红指那一派的人赶出了城。
地区红总指示各县这一派的人很快筹备成立革命委员会。这两天红总的常委会集中就讲
座这事呢。尽管有分歧,但最后还是统一了意见:决定让你站出来亮相表态,以革命干
部的身分进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哩!其它都没麻烦了,县武装部胡政委已经公开表态支
持红总了。现在是三缺一。这事也不复杂,只要你公开表个态支持红总就行了。书面也
行,口头也行……"
马延雄闭着眼睛听着。现在,思考压住了疼痛。从脸上可以看出来,他是认真听李
维光说话的。李维光看见,他的话还说完,马延雄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啊,他大概真的为这"特大喜讯"而激动了!是嘛,从此再不受这苦情了,他能不高
兴?
李维光说完后这样想着,正想说:"你别太激动了"时,马延雄已经睁开眼睛,仍然
带着笑意,喘息着说:"维光,你不是早已经站出来亮了相吗?怎么'三缺'呢?"
"我?"李维光像针在身体的某个部们扎了一下,不自在地避开马延雄的目光,说:
"人家红总看上个咱?咱算个老几?人家看上你了!只要你站到红总一边,全县的农民就
都站到红总一边了。将来这县革委会不能光领导红总的那些人吧?全县十三万人口,就
有十二万多农民哩!现时农民大部分还没观点哩,但都是保你的!这样一来,他红指不
能不垮?咱算个哈?咱不想捞什么稻草?只指望你将来大权重握时不扣掐咱就行了……
"马延雄听着这些话,渐渐明白了李维光今天来的用意,也明白了红总破天荒叫他"站出
来"的目的,他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强忍着疼痛,把上身竖高了一些,问:"维光,
你是自己要来的,还是红总的领导人派你来的?"
"当然是经常委会委托我来通知你的!段国斌司令和侯玉坤政委亲自给我安顿的,要
不我怎能进了这院子的门呢?……你到底是怎个态度?我好给头头们回话!"李维光追问
。
马延雄回答说:"你回话去吧。你告诉国斌和玉坤,我不能这样做!""为什么?""我
是共产党员,不是小孩!我要对全县的人民群众负责。红总、红反映都是革命群众组织
,也肯定都有一些坏人。不论怎样,两派大多数的群众都是好的。我不能因我自己的行
为造成任何一方群众受到损害。你用你所支持的群众组织的观点来看待问题,这当然是
你的自由;但我要用共产党员的观点来看问题,这也是我的原则,我不准备对任何群众
组织表态,我只给党表态。我更不会站在任何群众组织的一边,去反对另外的群众组织
;我只站在党的立场,反对任何违背党的原则的行为!"马延雄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话
,然后垂下头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苍白脸上,汗珠一串跟着一串滚落下来,滴在了瘦
弱的胸脯上。他最后抬起头,对木然呆炕边的李维光说:"就这,你回话去吧!"他闭上
眼睛,头无力地歪靠在了被卷上。
"不必回话了!我们都来了!"门外传来一声苍老的话音。
接着,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门外进来了。
--
山河大地本是微尘,何况是尘中之尘。
自来且自去,不带一抹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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