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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jy (超人),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惊心动魄的一幕2
发信站: 听涛站 (Mon Sep 11 18:58:24 2000), 转信

五这两个人正是红总的段司仅、侯政委。
    段司令一进门就开口道:"你们二位的对话我们都听清楚啦!"声音是洪亮而有力的

刚才门外那个苍老的声音显然是侯玉坤发出的了。马延雄睁开看看他们,说:"国斌,玉
坤,他们来了……"说完就又喘息起来了。喘息中带着细微的哨音。
    李维光先是对这两个人的突然到来吃了一惊,随即咧开嘴明显计好地笑了笑,问:
"你们两个早就来了?从哪里来的?"
    "来处来的!"段司令叱咤风支地回答。他不看李维光,一眼盯着仰靠在被卷上的那
张蜡白的脸。这脸安详而平静,但也坚颜而神秘!段司令紧闭着嘴巴,眼光顽固地看着
这张脸,像看一件自己急忙看不明白的东西,显得严重而吃力。
    段国斌身材不高,但扎实得像一颗碾场的碌碡。黄头发,黄胡须,黄眼珠。同样很
黄的脸上靠左鬓角的地方,有拇指大一小块鲜红的痣。这个人前不久还仅仅是县电影站
在放映员,一年多就出息得成了本县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可以拯救生命,也可以扼杀
生命。他有资格制定法令,也有权力废除法令;可以叫原来堂堂的县委副书记变成自己
的二等马弁!
    侯玉坤背靠窗台抽着纸烟。他三十多岁,但容貌显得很苍老,说话像六七十岁的人
一样,低缓,无力。头发脱落得稀稀拉拉,瘦身板风能吹倒。脸色永远是疲倦的,像熬
了很长时间夜或者睡了很长时间觉。除非忿怒了,一般说话都很绵软。可是,俗话很对
:人不可貌相。这个人的内心是一个风暴的世界;那干瘪的胸膛里经常汹涌着激浪。他
是原县委秘书。
一九六六年下半年,正当段司令他们苦于批不下"三反分子"马延雄的"罪行"时,他在县
委机关举起了造反旗,把县常委会记录像炮弹一样源源不断运送到了造反前线。他并且
做工作让县委副书记李维光"杀"出了县常委会,向红总表态亮了相。他还很快帮助段司
令把分散的同派观点的人统一起来,成立了"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社会的大动荡既产生
帅才,同时也就产生谋士。如果说段国斌是一把锋刃的刀,侯玉坤就是使这把刀的强有
力的手。
    红总"解放"马延雄这"战略性"举动,就是侯玉坤谋划的。他在那两天两夜争呼和浩
特的常委会上反复地说服"鹰派":"咱造反派如今夺了党组织的权,就成了执政党哩!能
闹着玩吗?执政党要执政,就要争取民心哩!这道理国民党都解开哩,咱革命造反派倒
成了些糊脑松?明说哩,马延雄农民拥护嘛!咱就把他往出抬!争取民心,压垮黑指,
咱们掌权,此乃一举三得,一箭三雕!等咱的政权稳了,再把他扔掉还不行吗?"鹰派"
们被他的雄辩折服了,一致同意了他的方案。会一结束,他就把李维光打发来。李维光
一走,他又把段国斌拉来站在囚室门外,听里边李维光和马延雄的谈话……
    此刻,他背靠着窗台漫不经心地抽着烟,把烟郑慢慢对地到嘴唇缝上,悠然地吸进
去,又悠然地吐出来;然后脖子略微向前一伸,把吐出来的烟重新又吞进嘴里。最后,
才通过两道鼻子慢慢地飘散出来了。
    段司令现在把目光从延雄的脸上移开了。他两手揣在裤兜里,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
急速地来回踱起了步。踱了一会,脚步又停在马延雄躺着炕边,黄眼睛盯着他蜡白的脸
,用洪亮而有力的嗓门说:"马延雄!你到底向我们造反派表态不表态?你说嘛!你听见
了没有?'孙大圣'把你的耳朵也打塌了!嗯?"马延雄睁开眼睛,望着那一双黄眼睛说:
"国斌,该说的我都给维光说了,你们也都听见了。我这人正如你们所说的,顽固不化。
这些你们也都知道。另外,我还想不通哩!昨天,你们还说我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怎
么今天我又成了个'革命领导干部'呢?"然后他嘲弄地补充说,"你们成立革委会需要干
部,维光不是个现成的人才材吗?"
    他说完,眯缝着眼睛又看了看窗抽烟的侯玉坤,就把自己的目光移向了窑顶。窑顶
上,一只黑色的甲虫正在慢悠悠地爬着。李维光坐不住了,咳嗽了一声,走出了房门。
门外黑暗中又传来一声很用轻的吐痰声,脚步就渐渐远去了。
    段国斌躁了,手从裤口袋里抽出来,两条胳膊狠狠交叉放在胸前,眼珠了一瞪:"老
实告诉你!在我们造反派需要的时候,我们可以把你打倒,同样,在我们造反派需要的
时候,就要叫你当'革命领导干部',非当不行!"
    马延雄不说话了。他再能说什么呢?他眯缝着的眼睛继续望着窑顶,那只甲虫不知
什么时候已经掉了。
    这时候,侯玉坤苍老的声音开腔了:"老段啊,你看你!老马已经成了咱们自己人了
,你怎不能一吹胡子二瞪眼呢?往后,不,很快就要一块在革委会里工作哩嘛!咱革命
造反精神强,老马有经验。咱们的革命造反精神和老马的经脸搭配在一起,又有人武产
中胡政委支持,这一结合,肯定能把咱县的革命搞好哩!叫黑指在一边干瞪眼吧……"他
说着,痰在气管里响着,一边慢悠悠地走到马延雄身边,躬下干瘦的身子,故作吃惊地
说:"哈呀!老马瘦成这个样子了?"
    他扭过头来,像自己临时决定的样子对段国斌说:"老段!我看是这,叫老马今晚上
就回家去吧!咱先不和他谈叙站出来的事了。先叫老马回家养几天身子,到医院看病,
罢了咱再说。你看行不行?"段司令立刻说:"可以!"然后又带施舍者的神气看了一眼马
延雄,补充说:"你可别忘了革命造反派的恩情!"
    侯玉坤又关切地躬下身子问:"老马,要不要派人把你送送!""……"看再没有什么
回答了,俩人便互相递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出了房门,走了……马延雄挣扎着坐起来,
摸索着穿上自己的破棉袄,用枯瘦的手按了按那个装地图和铅笔的破洞。
    这时候,只听见外面的大铁门"哗啦"响了一声,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喊叫说:"马延雄
,快往出走!"
    他呻吟着下了炕,靠在墙壁上喘了几口气,然后便一步步挪出了囚室。他一步步挪
过了院坝,来到监狱的大铁门前。
    他把自己火辣辣的头靠在冰凉的铁门框上,歇了好久。然后才又一步步挪出了监狱
的大门,没有什么人监视,看来这是真的放他出去了。旷野中第一口清冷的空气灌入了
他的胸腔,使他感到一阵阵令人陶醉的眩晕。现在,他站在监狱在外边了。他衣服褴褛
,蓬头垢面,像一个流浪汉。明亮的月光映照出了他的脸庞,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他
眯缝着眼睛,贪婪地僚望看远方群山的剪影,顺着古城墙下边的一条小路,蹒跚着向家
中走去……
    六深秋的夜晚。除过个把秋虫的聒噪声,天地间一片死气沉沉。远处的山岗黑幢幢
地屹立着,月光照出的半面山坡,收获过庄稼的土地显得很荒凉。城市是寂静的,但潜
伏着危险。这时间,"孙大圣"和"千钧棒"们说不定在每一个角落里活动着。黑夜是属于
他们的。
    马延雄顺着城墙下的小路,步履蹒跚地走着。好在这地方荒凉,又是夜晚,所以没
有什么人,他的精神暂时不那么紧张了。城墙上和小路边长得正茂的苦艾散发出浓烈的
味道,直往他鼻孔里钻。多香!他在这秋草丛生的小路上走着,高一脚,低一脚,踉踉
跄跄。脊背像背着一捆葛针,疼得万箭钻心。路啊睡啊!你将通向何方?对他这样一个
为党奋斗了二十多年的人来说,党的命运、国家的命运、革命事业的前途,永远在他个
人命运之上。目前社会的现实状况使他不寒而栗:天啊!怎么人民和人民打起来了?群
众批他、斗他,他想得通--共产党员嘛,怕群众批评还行?可是,怎么坏人也赶来斗上
好人了?好人打好人,坏人打好人,这成了什么社会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他嘴里喃
喃地呼喊着:毛主席!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这情况呀?
    他有经验:党的历史上任何群众运动都有一些不正常的现象出现,最后总是能纠正
的。
这次运动目前实在是太过火了,但他相信最后也一定能纠正的。眼下,他不因为自己受
了罪就怀疑这运动本身的伟大--这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啊!他对党对毛主席的感
情和信赖是几十年革命斗争的血汁凝结成的,是不可动摇的。他个人挨打也罢,受气也
罢,只要这些对党有好处,他也心甘情愿。
    他,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党的县委书记,在这场也许是伟大运动的不正常情况中,
在这些流血的日子里,应该怎样呢?他想:一个共产党员最基本的党性原则还不就是为
大多数人民群众谋利益,保护人民群众,勇于为人民群众献身吗?他现在也完全应该这
样做。当然,他知道他是当前全县矛盾的焦点,一切灾祸都可能由他身上引起。他个人
又对现在任何事态的发展无能为力,他只有挨打和被批斗的份。但是,他在内心中要求
自己:要在这最复杂、最困难的时候,尽他的一切可能力量保护人民群众,他汉有胡说
、胡表态、胡应承,不能为了自己的安危考虑,而造成人民群众的不幸。就是这个原则
。他这样想着,走着;走着,想着。已经快到城墙的豁口了。出这豁口就到了城外。出
豁口下个坡,就是他的家。家啊!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呢?他三个月没有回家了。那三
口人现在怎么样了呢?正在他这样想的时候,路边的草丛里突然嗦嗦地钻出一个人来,
一下子扑在他怀里,抱住他"哇"一声哭了!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哭声,凄切而又可怜。他感觉到那个小小的脑袋在他的怀里痉挛
地颤抖着!
    啊,在月夜的朦胧中,他认出,这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小梅!他伸出两条柘瘦的胳
膊,一把把孩子抱起来,他自己跟着又摔倒了--一颗石子正垫在脊背的伤痂上,痛得他
几乎大声喊出来。他咬着牙坐起来,头上泌出了一层冷汗。
    孩子还在他怀里--她已经顾不上哭了,两只小手在他身上摸索着,一双惊慌的泪眼
望着他,嘴里呢喃着:"爸爸!爸爸!跌痛了没?跌痛了没?……"
    他垂下头,把自己苍白的额头贴在孩子的额头上,亲昵地摩擦着。半天,他才说,
"不要紧,不要紧……小梅,告诉爸爸,你怎么一个人这时候跑到这儿来了!"
    孩牙啜泣着,小嘴唇发着颤,说:"妈妈的胃病又犯,打发我到中学做饭的刘伯伯那
里寻几颗止痛片。返回来时,我看见城墙根下过来一个人,我吓了一跳,还当是个讨饭
的呢!后来才认出是爸爸……爸爸呀!"孩子又一次呜呜地哭起来。
    两颗泪珠从他眯缝着的眼睛里涌出来了,从白蜡一样的脸颊上淌下来,滴在了孩子
的小脸蛋上。
    一阵呜咽从他胸脯里升起,哽在了喉眼上。他不能放出声来!他又把这呜咽咽回到
肚子里去了。他枯瘦的手抚摸着孩子的头,问:"妈妈在家吗?哥哥在家吗?"
    "妈妈在哩,病了,一直在炕上躺着。哥哥不在了,说划清界线哩,给人家造反派提
浆糊桶哩……那天你游街,他还喊打倒你哩,可罢了我见他藏到城壕沟里放开声嚎哩…
…"
    马延雄鼻子一酸,带着呜咽的声音问:"……那……谁给你们……闹粮闹柴……哩…
…"
    "粮站不给咱家卖粮了,炭也只剩了一点点,我们一天才吃一顿饭,也吃不下喀……
我也不敢到学校里去,也不敢到街上去,人家娃娃们打我,说我是反革命的女子……"
    她小小的肩头剧烈地耸动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在那张小脸上滚淌。在那大动乱
的十年中,有一批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他们和父母共同承受着巨大的社会压力,在担
心惊怕中度过童年。马延雄的心像刀绞一般痛楚。他想说几句安慰孩子的话,但他又说
什么呢?他枯的手只是神经质地轻轻揪着她小脑袋上的羊角辫,嘴里喃喃地说:"别哭了
。小梅,别哭了。爸爸不是回来了……""咣!咣咣咣……"一阵敲击金属的响声,突然从
城墙的豁口里传过来。
    悲痛的父女俩一惊:只见豁口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光头,驼背,嘴里机械地重
复着一句话:"我是三反分子高正祥,我是三反分子高正祥……"
    "老高!"马延雄忍不住脱口喊出了声。
    高大的驼背人猛地站停住了。他迟疑了一下,跑过来了。
    他站在马延雄的面前,把手里的铜马勺和拨火棍扔在地下了。月光下,两个人互相
扶抱在一起,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们一同坐在路边的草地上。
    马延雄打发小梅先回家去,他把自己的破棉袄放在一边,一只手轻轻搭在高正祥厚
实的肩背上。
    高正祥是这个县的县长。
    他和马延雄从小在一起揽工,又一起起来闹革命。四七年打游击,马延雄是区游击
队指导员,他是队长。以后他们又多年一起工作,既是老战友,又是亲密的弟兄。
    老高是个直筒子,有时候在红总或者红指批斗他的会上,如果不符合事实,他就自
己为自辩护,甚至顶撞批斗他的人。为此,他挨了不少打。好在他身体结实,还没被打
垮。
    造反派们也抓不下他什么大问题,就任意扣了一顶"三反分子"的帽子,强迫他每天
"自我游斗",时间从每天早上六点开始,直到晚上下一点结束。他每天就这样重复着那
句"自报家门"的话,从满天星星走到星星满天……
    "延雄,党……大概不要咱们了……"高正祥紧挨马延雄坐着,痛苦地开口说。他说
了这一句话,半天合不住发颤的嘴唇,铜铃般的大眼睛里泪光点点--这是一个感情激荡
的年代,谁没有溢流过这感情的液汁呢?
    他等待着马延雄回答。他相信他比他想得更远更深一些。
    "老高,千万不要这样想。"马延雄吃力地拔起一棵苦艾,把那带泥土的根举在鼻前
贪婪地吸吮着。
    "党最终不会丢弃我们这些人的。到任何时候都应该坚决相信这一点。咱们应该自觉
地把眼前的这一切都看成是党对咱们的考验。"马延雄把手里的苦艾倒过来,脸偎着它冰
凉的枝叶,继续缓缓地说:"咱们这一批人,在民主革命时期经过大的考脸。历史证明,
咱们经受住了。社会主义革命时期能不能经受得住考脸呢?"他眯缝着眼睛望着他的老战
友,"十几年来有过一些考脸。但这文化大革命也许是一次根本的考验,考脸我们能不能
把社会主义革命坚持到底……"
    高正祥沉思着这些话,呆呆地说:"问题可能应该这样考虑,可是我咋也想不能:为
什么有人不工作,没人斗,咱们拼命工作,却挨斗。拼命工作的人都成了反革命,不工
作的人倒成了没问题的人……你看,咱们不知流了多少汁修起来的水电站,现在也成了
'黑水电站'了。他们就在明晃晃的电灯下说这电站是'黑的'。真不要脸!为修这水电话
,你把一个脚指头都叫石头剁掉了……而李维光屁都不干,现在却成了'革命领导干部'
了……再说吧,那些坏家伙为了把你打倒,红口白牙,全不顾事实,颠倒黑白哩!"高正
祥一边说着,一边用拳头狠狠地捶着路边的草地。
    马延雄丢掉手中的苦艾,亲切而严肃地看着高正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正祥,问
题也不能光从一方面来看。十几年来,我们的确搞了许多蠢事,也的确积了不少问题。
许多做法都伤害了群众的利益。党的干部身上也滋长了严重的官僚主义,有的甚至完全
成了群众的老爷,群众心里有气嘛!就拿咱们县来说吧。搞了十几年社会主义,结果许
多群众至今还少吃没穿!难道我们就没有责任?因此我们要正确对待群众,也要正确对
待自己。要不,群众不打,我们也要垮台!只要我们时刻从群众的利益出发去考虑问题
,大多数群众最终是会谅解我们的。当然,少数坏人乱扣帽子,我反感。不知你怎样,
我是在心里有意无意经伫些人记着帐哩。但是,不能把这些人和群众的批判混在一起来
看。老高,任何时候,都不要让不正常的情绪搅乱了正常的思考……"
    高正祥睁圆眼睛望着马延雄苍白的脸:这个瘦弱的人,他的胸怀是多么宽广啊!他
把自己出过力的大手主在马延雄的腿膝盖上,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农民似的脸淳朴地对
着马延雄,说:"延雄,我理解你这些话了,我们应该多检查自己的错误。不管我们自己
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能失挤共产党员的觉悟。你的话很对,我们应该自觉地把眼前的
一切看成是党对我们的考脸。就是有些人把我们当反革命看待,自己也应该把自己当成
共产党员来看,是不是这样?……唉!不是你今晚这一番开导,说不定我明天就跳崖自
杀了。挨打爱气不要紧,思想痛苦比什么都折磨人!"马延雄把自己枯瘦的手压在高正祥
的手上,满怀葛情地说:"正祥,不要灰心,要撑下去!"
    两个人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月光下,他拾起了他的破棉袄,他拿起了他的马勺和拨火棍。他们微笑着,无言地
互道着珍重,情绪甚至有点激昂,不像是两个被批斗的"走资派",倒像他们当年离开游
击队的露营地,分头去执行任务……
    七马延雄的家在南城墙外土坡下的两孔上窑洞里。
    这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式的家庭:地下靠墙的一排磁瓮,是盛水和腌酸菜的;窑掌一
溜泥纸浆捶成的小瓮,是装来面的。墙上挂着割庄稼的镰刀和背庄稼的绳索;门后立着
挖土的镢头和担粪的扁担。不大的土炕上铺着半旧的炕席;炕席上面铺几条绵羊毛擀的
毡。马延雄光着上身叭在毡上,他老伴红汞水伴着泪水,正给他擦拭着脊背。小梅在旁
边举着煤油灯。
    煤油灯照出的这张中年妇女的脸,和她正擦试的那个脊背一样,看了令人难受。这
张脸反映的是一颗受伤的心灵。
    她一边轻轻擦试着一边哭着,说着:"……你长年不顾家,革命哩,闹共产主义哩,
结果闹成个反革命了……你参加革命时,公家连一双鞋都不发,我在这里种给你供粮,
说是为了咱们的革命……为了革命,咱们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从没有过一点点的怨言。
这而今就落了这么个下场……成了……反革命了……"她说不下去了,扯过棉被给他盖上
,头扭到一边,两手蒙住脸开声哭了。马延雄从枕头上撑起一条胳脯,抬起头,眯缝着
睛睛,望着大放悲声的老伴,叫着他的名字说:"玉兰,你相信我是反革命?"
    哭声嘎然而止。她的两只手从脸上垂下来了。那痛苦万状的脸陡然间变得非常激动
,她几乎是对他嚷着说:"不!你当娃娃时就跟毛主席闹革命,你没做过坏事,你没给咱
家拿过公家的一根针,你不要怕!就是党的政策变了,说你不能革命了,那咱就回家去
,回家去当农民!咱本来就是农民……"
    马延雄望着这张激动的脸,一种十分深厚的爱从心头长腾起来。他重新躺下,觉得
深身很舒服,脊背似乎也疼得不那么厉害了。外面充满了惊涛骇浪,家照旧是温暖的。
他想:他今晚要舒舒服服睡一觉了,这是多么难得的幸福啊!他已经多少天没睡过一个
安稳觉了……
    "笃笃笃!"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了他的"睡一个安稳觉"的美好愿望。这令人心惊的
敲门声又把他带到不安稳的世界中来了。
    "是'孙大圣'?是'千钧棒'?……"他心中惊骇地想。
    小梅哭了。这可怜的孩子,一点细微的响声在她听起来都像炸弹一样可怕,都可能
是大难临头。
    他老伴用发颤的声音问:"谁呀?请进来……"
    "你们睡下没?"一个似乎很陌生的声音在门外问。
    "没有……"门开了,进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高大个,串脸胡,粗眉毛,一身家
织布衣服,扎一根老蓝布腰带,头上包着一块很脏的羊肚子手巾。这人站在屋当中,一
眼瞅着炕上丰的马延雄,肩膀上打着的一个很沉的口袋滑落下来,"呼"地掉在了地上。
吃惊使一张粗糙的脸抽得很厉害。
    马延雄也撑起胳脯,抬头望为人。
    两个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老马!""秉奎!"这个黑胡巴茬的庄稼人和县长高正祥一样,对马延雄来说,像弟
兄一样亲,他是离县城最远的双庙公社(公今改名叫"红卫公社")柳滩大队的党支部书
记。那里是全县最穷的地方,也是他长期蹲点的地方。六七年的时光里,他的那里洒了
多少汗水呀。一个兔了不拉屎的地方变成了全县的农业先进典型--当然,现在已经是他
的"黑典型"了。
    柳秉奎双手怎么也压不住--马延雄硬是挣扎着坐起来了。他吩咐老伴和小梅:"小梅
,给你柳叔叔拿烟。玉兰,赶紧给老柳做饭。"他亲切地望着柳秉奎,说:"秉奎!你忙
得从不进县城,也没来过我家。你快说,你是怎来的?"
    柳秉奎坐在炕沿上,接过小梅递上的一根纸烟,在煤油灯上吸着,说:"咱那里传说
城里有一伙子坏东西把你关到禁闭里了,消息闭塞,前几天才听说的。全村人都急得滚
油浇心哩!大家都要来城里看你哩!我想这而今兵荒马乱的,怕大家出了事,我劝说住
了大家,就代表他们来城里看你了。我想就是见不上你,把你家里的人看看也好。你看
,"他指了指掉在地下的那个口袋说:"我还给你背了一口袋白面!听说那伙坏东西把你
们家的粮食都停了,真是作孽哟!"
    说到这里,他突然从炕沿上溜下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锅台边,双手挡住准备做
饭的玉兰,嘴里连连说:"好大嫂哩,不要做了,你随便拿点干粮我吃两口就行。黑做饭
的玉兰,嘴里连连说:"好大嫂哩,不要做了,你随便拿点干粮我吃两口就行。黑天半夜
的,千万不要动烟火,这而今风声紧!"
    马延雄、玉兰怎说他都不让做。
    玉兰只好从窑掌的箱盖上取来一个榆条编的小筐,迟疑着放到柳秉奎面前说:"他大
叔,干粮不好,你……将就着吃点吧!"柳秉奎从筐里拾起一个焦黑的麸皮馍,举在灯前
一看,两道粗眉毛拧在了一起,张开的嘴半大说不出话来。他心里说:老马啊!那几年
你常说,要把我们农民碗里的黑疙瘩,换成黄疙瘩、白疙瘩,这而今把黑疙瘩换到你碗
里来了!
    马延雄一直在亲切地看着柳秉奎,他往他身边挪了挪,问:"柳滩烂包了没?""没!
"柳秉奎咬了一口黑馍,一边吃,一边说,"就黑三小子一个跑到城里来了。你大概见了
吧?你蹲点时整治了他的投机倒把,他是跑到城里报复你来了。另外还捎带着搞黑市生
意哩!除过这小子,咱队上所有的人事上山劳动着哩。他谁也不要想把我们搅乱。大家
心里清亮着哩:城里人不生产能吃上饭哩,农民不劳动就要喝西北风!"
    "旁的村怎样?""有烂包了的。但据我知道,大部分农民还都在土地上哩。""好!"
马延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把身子又往柳秉奎身边挪了挪,眯缝着眼睛,很激动地
说:"秉奎,就要这样干。十六条里也有抓革命、促生产这一条。任何时候,都不敢把生
产放松了。尤其是眼下,如果农民也不种地了,那咱们这个国家就完了……村子前砭上
那个水库修起了没?"
    "上个月就修起了,还放了七万尾鱼苗哩!"
    "啊……"马延雄轻轻叫了一声,抬起头痴呆呆地望着窗户,好像看见了远方那一库
碧波荡荡的绿水。
    他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时候我能去看看就好了00"
    柳秉奎已经吃完了馍,他一展脖子喝了一大碗温开水,摸了一把黑胡茬子脸,眼睛
闪闪发光看定马延雄,说:"干脆!我说老马,你悄悄跟我走,到咱柳滩去,他谁也不要
想我见你!""走得迟了?"门外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把柳秉奎的话打断了。门掀开了
,进来了一个戴眼镜的人。
    八就像一盆子水泼熄了一堆火,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戴眼镜的人进来后,傲然地在窑里扫视了一圈,然后对惊呆了的柳秉奎说:"你出去
吧,我们事要谈。"然后转身关切地对炕上的马延雄说:"晚上才把你放出来的?"
    马延雄对他点点头,转脸对就要走出门的柳秉奎说:"秉奎!你回去给大家说,我不
要紧,叫乡亲们别操心……"
    柳秉奎一步一回头,沉重地说:"你……多保重!"
    他恋恋不舍地跨出了门槛。
    戴眼镜的人现在坐在炕边上了。
    玉兰和小梅惊慌地给他冲茶、递烟;他两手连连摆动,--拒绝了。他先轻谈地对马
延雄说:"关于黑总决定放你的消息,我们的'内线'中午就把情报送到了总指挥部……"

    他把眼镜取卞,掏出手绢揩了揩镜片,又重新戴上,语气激昂了:"这是黑总一个十
分恶毒的计划!他们企图利用你来压倒我们。嘿嘿,狗头军师侯玉坤想得是美。但是,
难道我们就是吃干饭的?我们要让他们的阴谋彻底破产!"他的右手在空中狠狠一挥,几
乎把炕上的煤油灯扇灭,好像"阴谋"在这一击之下就"彻底破产"了。
    这个前县委宣传部干事、现在的红色造反总指挥的总指挥高顺,从炕沿上下来站三
邓地上,像作报告似的给马延雄讲起了本县两派当前的形势。
    "当前,"他把这两个字先搁到一边,伸手从炕上起刚才拒绝了的纸烟,用打火机点
着,喷了一口,才又说:"我县革命与反革命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地区黑老总最近
抢了军分区的武器弹药,准备在全区向我红指进攻。估计不久,有一部分武器弹药就会
运送到咱们县的黑总手里。在这一形势下,黑总的'狗头军师'侯玉坤阴谋策划一个恶毒
阴谋。一方面,他们企图用武力打垮我英雄的红指;另一方面,准备'解释'你来争取农
民,也是要孤立和压垮我英雄的红指。用战略眼光看,他们总的目的是要一派成立县革
俞委员会,一派掌权。针对这一形势,我们也要用革命的两手来粉碎他们的反革命两手
!我们革命的两手是什么呢?这就是:第一,我们在目前的不利形势下,为了保存革命
的实力,决定把总指挥部机关和我们所有的骨干力量转移到石门公社去。那里山势险要
,易守不易攻。在万一情况下,也有退路:东渡黄河,到山西省去。第二,我们要把你
也带上。我们也要解放你,是货真价实的解放。希望你和我们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
,胜利在一起!就是这些。什么时候行动呢?就在今天晚上,就在现在!"高顺演说完,
把烟屁股轻轻一丢,两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眼睛透过近视镜片,看着马延雄。
    玉兰和女儿已经在灶火旮里大声哭开了。
    从高顺的突然出现,马延雄就感到没有什么好兆头。现在他听了这个自信而又自负
的总指挥的话,感到一切比预料到的还要坏。当两派批斗他的时候,为了显示各自的造
反精神比对方强,他们比赛着看谁把他批得更狠,斗得更凶。而现在他们为了抢着掌权
,又争先恐后地比赛着看谁把他"解放"得更"彻底"。而这种"解放"对他来说,比斗她、
打他更可怕!把他斗死、打死,死的是他一个人;而眼下这状况再发展下去,谁知道有
多少人要遭殃呀!他想到将要出现的群众互相残杀的局面,心头不楚一阵颤抖。
    他对高顺说:"高顺同志!你们两派之间的事我不能我说什么,但你们把我带走是不
合适的。你们批我,斗我,我都接受。但我不能跟你们去,这样一定会加深两派群众组
织的矛盾。我是当权派……""那么,你准备像李维光一样,给黑总表态呀?当这个反革
全组织的黑后台老板呀!"高顺咄咄逼人地问。
    "高顺同志,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让我自己的行为伤害了你们这方面的革命群众。同
样,我也不能站到你们这一边,伤害了那一方面的革命群众……"
    "算了,算!"高总指挥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说什么也不顶事了,为了你,我们的'
千钧棒'已经把南城墙控制了。兵贵神速。我们的第一批人马已经出发了。我是专门留下
奉陪你的,快收拾一下起身吧!黑总那面对我们的计划已经有所察觉,冕了会出大问题
。快点!今天你好走也得走,歪走也得走!"小梅跳上炕,扑在爸爸的怀里,大声嚎啕开
了,嘴里一股劲喊:"爸爸!爸爸!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马延雄嘴唇哆嗦着说:"高顺同志!不能这样啊,这样不行啊,这样会产生严重的后
果啊!……"
    高顺扶了扶眼镜,朝门外喊:"来人!"
    七八个"千钧奉"的勇士们破门而入,并且还拾进来了一副担架。高顺指着担架说:
"我们知道你走不动了,特意为你准备了这东西。怎么样?对你够意思了吧?快走!"
    马延雄还想说什么,只见高顺手一挥,四五个"千钧棒"已经奔到炕上来了。他们有
的抱腿,有的扯胳膊,把马延雄生扯硬拉抬下炕,放在担架上,拿军用皮带把他和担架
捆在一起,然后抬起就跑了……
    玉兰关一晕倒在灶火旮旯里了!小梅哭着追到门边,又哭着跑回来扑在了妈妈的身
上……
    就这样,马延雄从监狱里出来,又落进虎穴。他曾有过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能安
安稳稳睡一下晚上的觉,但他连这么一点权利和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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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大地本是微尘,何况是尘中之尘。
自来且自去,不带一抹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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