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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jy (超人),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惊心动魄的一幕3
发信站: 听涛站 (Mon Sep 11 19:00:04 2000), 转信

九三天以后。
    秋雨唰唰地下着。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的幔帐,地平线消失了,褐
黑色的支朵依傍着山岗,天很低,视野也只有极狭小的一圈……
    县城在一片紧张而恐怖的气氛中度过白天和黑夜。"孙大圣"们手里提着从体委库房
里拿出来的垒球棒,腰里别着从县机械厂拿来的三椤子刮刀,在街巷里巡逻,在城门洞
口盘行人。街道房檐下的墙壁上,刷满了赫然的大标语:"血洗石门!全歼黑指!活捉马
延雄!"
    一张故弄玄虚的"通缉令"立即从县印刷所飞出来了,在省城和全省大大小小的城市
里、交通要道口上张贴,上面盖着"红色造反总令部"碗口大的印章
    能缉令我县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三反分子、原县委书记马延雄,
    于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三日夜晚二时左右畏罪潜逃。希各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大
力协助,以使我们尽快捉拿罪犯归案。
    该犯特征:身材瘦小,脸苍白。身上有三处旧枪伤和一处刀伤。罪犯潜逃时,上身
穿旧黑卡叽中式夹袄,白粗布衬衣;下身穿发白的旧劳动布裤子,膝盖处和屁股后面都
补有大补丁。脚穿本地农村的"实遍纳"鞋和一双驼色绒线袜。
    各地如有捉拿到此犯者,请立即通知我部解押。捉拿时如遇罪犯负隅顽抗,可以立
即就地处决!
    此令!公元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四日二十七日早晨,红总在县人委礼堂召开全体大
会,传达
    "中央首长重要讲话"。从昨天晚上半夜里开始大起来的雨,一直没有小下来。黎明
以后,县翅笼罩在一片水雾中。
    街道上,朦胧的雨雾中走过一队队的人影;哗哗的脚步声和令人心惊内跳的口号声
在风雨中传荡着。
    为了壮威,每次开会,红总都要将所属各系统的"战斗兵团"统统集合到河边的体育
场上,然后再一队跟着一队,喊着口号,穿过本城的主要街道,才进入会场--半山坡上
的人委大礼堂。今天雨大,侯政委企图说服段司令是否免了这个老规程。但段司令咆哮
着反对:"今天的会议不同往常,别说是下雨,就是下刀子也要按老规程办!"
    现在,一队又一队的人马,像一根绳子一样,不断头地从体育场往人委礼堂的门里
伸去。
    能容纳一千人左右的礼堂,建筑比较早。除过后来新修的舞台外,几乎没有什么水
泥材料。墙壁是用青砖砌起的;顶部由一些粗大的木料用大铁马镆接起的巨大三角架来
支撑。十五个大三角架等距离间隔排列。没有天花板。从座椅上仰头看,屋穹上巨大的
木料横七竖八扭接在一起,像一些正在厮打着的巨人的胳膊腿,而且好像眼看就要塌到
你的头顶上来了。
总之,这座建筑物所有构成的线条都给人一种粗鲁的感觉。礼堂两壁的窗户,玻璃不知
什么时候就被打得七零八碎,潮湿的风呼呼地对流着。舞台在礼堂的西头,台上唯一的
一道紫红幕布扯在两边,露出了后台墙壁上两派歪七竖八用各种颜色涂写的各种大标语
。如果从礼堂东头的门里进来,整个舞台活像古戏里一个面目狰狞的大花脸在龇牙咧嘴
地对着你。再没有比这个建筑物更能和个会议相协调的了。在这个构造粗鲁的建筑物里
,将要开一个同样粗鲁的会议。
    当红总的大队人马进来以后,各战斗队之间立刻就互相拉歌、唱歌了。喊声和唱声
混成一片巨大的声响,简直分不清哪里是唱,哪里是喊。正在这巨大而杂乱的交响声进
行到高潮的时候,一阵像钢铁互相撞击似的喊声,从礼堂门外传来了。这声音压倒了礼
堂里的所有喊声、唱声,甚至使这些声音渐渐停息了。满礼堂竖耳静听:妈呀!是"孙大
圣"来了!
    现在,"大圣"的队伍进了东门。
    阅兵式的步伐伴着震天地的口号,骄傲地穿过礼堂中间的走道,向台前挺进!因为
是内部会议,他们没带垒球棒和刮刀。但每个人脸上的杀气和这支队伍的蛮横轻,比拿
着武器更叫人望而生畏。这四十来个"特种兵",坐在台下最前边为他们专门准备的两排
"特座"上了。他们的屁股刚一挨板凳,队长金国龙就张开毛楂楂的嘴巴向他的这支队伍
命令:"全体起立!唱林副统帅语录歌!一,二,唱!"
    "在需要牺牲的时候,
    要敢于牺牲。(喊:完蛋就完蛋!)上战场,枪声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喊: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
    唱完后,金国龙吼了一声"坐下!"两排人就像按了一下电钮,"唰"地落座了。这时
,大家看侯玉坤迈着老态龙钟的步子,从台角幕布后面慢慢踱出来了,他一边走,一边
吐出一口烟来,然后脖子向前一伸,又把吐出来的烟吞进嘴里。
    现在他两道鼻孔里飘散着烟雾,站在了空旷的舞台前,两条瘦胳膊抬起扇了几扇。
等全场完全静下来后,他苍老的声音开言道:"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开会前,
我首先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地区红总,天派来了三位革命造反派战友,来出席我们这
个会议。"他拿纸烟的右手向台角幕后边招了招,三个陌生的彪形大汉就走到台前,脚跟
一并,举手向全礼堂致敬--姿势像篮球场上犯规的运动员一样。礼堂里中央委员起孔雷
一般的掌声。接着,和刚才"林副统帅语录歌"完全不同调子的歌声在全礼堂亲切柔和地
唱了起来:
    "革命战友你们好,革命战友你们好,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学习你们的造反精
神……"
    那三个一边招手致意,一边倒退着回到了幕后边。
    侯玉坤又习惯性地抬起两条瘦胳膊上下扇了两扇,说:"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
们!现在,请我们的总司令段国斌同志,给大家传中央首长的重要讲话精神!"
    掌声中,侯玉坤转身往幕后走,威风凛凛的段国斌来到了台前。段国斌两手揣在裤
子口袋里,黄眼珠子把大礼堂里的一片脑袋扫视了一遍,又从这一片脑袋扫视到屋顶横
七竖八的梁架上,最后才把目光又落到台下的一片脸上。
    他挺硬站,像倒栽起来的一颗碌碡。全身不动,只有嘴巴动开了:"战友们!目前,
文化大革命的形势有了根本的转折!据红都来电说,不久前,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
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在一次讲话中,号召我们造反派要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这个精神说出了我们造反派的心里话!江青同志真是和我们造反派心连
心!"恩格斯说'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枪杆、刺刀、大炮,即用非常权威的手段强迫另一
部分人接受自己的意志。'"他背诵完这段恩格斯语录,扭转头向台角幕后面喊:
    "老侯!老侯!这段语录在恩格斯的哪一篇文章里?"
    幕后传来侯玉坤苍老的声音:"在《论权威》里面……"
    "对!在《论权威》里面!"段国斌兴奋地叫道,接着又说:"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
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也谆谆教导我
们说:'杆子里面出政权'。把以,文攻武卫这个口号完全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
思想!根据这个精神,为了适应变化的形势,我红总要立即转入战时状况。从现在起,
所有的战斗兵团,所有的工作都要进入军事道路。总司令部已经把机构重新弄成了四个
部:武卫部、后勤部、宣传部、组织部。会议尾巴上,侯政委将宣布各部的成员和正副
部长的任命。"
    现在,他脸上严峻的神态换上了欢欣鼓舞的表情,精神振奋地提高了嗓门:"同志们
!战友们!现在,我们的形势是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大家知道,黑指已经在二十三号
晚上狼狈逃窜,钻在石门公社了。他们的内容现在是江河下日,分析离崩!"
    当他一连说错两个成语时,台下传来一片哄笑声。段司令以为是由于他的精彩演说
鼓动舞了大家,立刻又加添说:"而且是暮穷日途!"哄笑声此起彼伏,快把礼堂顶子给
揭了。
    段司令更来劲了,他两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粗而短的腿有力地跨前一步,两
条胳膊在胸前不协调地一上一下扇着,嘴里学着电影里列宁的语调说:"安静一点,战友
们!安静一点,战友们!……"等哄笑声停下来后,他像开头一样,眼珠子从会场扫视到
屋顶上,又从屋顶上落到会场上。脸上的表情从欢欣鼓舞又变成严峻的了。他开口说:
"但是,虽然黑指快要灭亡了,他们一定要垂死挣扎的!别外,据我情报人员侦察,三反
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马延雄已经公开表态支持了黑指,现在正在石门公社为黑指坐
镇指挥,准备向我英雄的红总反扑,梦想恢复他失去的天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
,他就不倒'"战友们,今天这个会议就是血洗石门,活捉马延雄的誓师会!我们要紧急
行起来,准备武装斗争!"说到这儿,他声嘶力竭,唾沫星飞溅,"地区红总今天来了三
位战友,他们说马上就给我们运送大批武器弹药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我们要用
武力解放石门,在全县建立革命的政权!我们一定要把三反分子马延雄活促回来!因为
他是我们斗争的大方向,他一跑,就等于我们的大方向中。我们一定要把他捉回来,把
我们的大方向捉回来,要把他最后推到革命的断头台上,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全
体起立!跟我呼口号!"全礼堂的人"哗"地站了起来。
    段司令振臂高呼:"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全礼堂呼应。
    段:"全歼黑指!"众:"全歼黑指!"段:"活捉马延雄!"众:"活捉马延雄!活捉马
延雄!……"
    口号声震天动地,会场的爆炸气氛达到了高潮。
    当大家喊完"活捉马延雄",正准备接应段司令的下一句口号时,突然发生了意外情
况:只见段司令刚才举起的拳头还在空中举着不动,刚才张开的嘴也还大张着,眼痴瞪
,脸煞白,直挺挺地僵在了那里--这是一种只有发了猛病的人才有的现象。全场人都愣
了,望着他们僵直了的司令,不知他在这一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事。是心脏病犯了?是胃
溃疡穿了洞?
    侯玉坤急忙从台角里跑出来,刚走几步,得,也僵了。
    天啊!这是怎么啦?渐渐地,大家才从台上这两个僵直人的脸上看出,似乎是大家
的身后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于是,肃静中,一大片向西的给脸纷纷过来向东看:啊?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
事啊!
    全场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见:他们刚刚呼喊着要"活捉"的马延雄,现在就站在礼堂的
门口上!
    他站在礼堂门口上,穿着正如"通缉令"所描述的那一身衣服,只是浑身透湿,糊着
黄泥糊子。两只脚是两个泥疙瘩,看不清到底穿没穿鞋。蜡白的脸上带着倦意,一绺湿
淋淋的头发零乱地挂在额前,右边耳朵下的一个地方,似乎还带着一片擦伤的痕迹。他
从哪儿来的?他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刻,站到了这样的地方呢?啊!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
事都能发生!
    现在,且让我们先搁下这个鸦雀无声的会场,逆着马延雄的脚印往回走,看他是怎
样一步一步走到这个门口的……
    十……夜,黑沉沉的。雨,淅淅沥沥。
    马延雄垂着头,在灯前的土地上来回走着。墙壁上他高大的投影晃荡摇曳。他走着
,脚步是匆忙的,像他平时在乡村的山路上一样,似乎有许多急事要他赶紧去办。
    他一头撞在门板上了!他猛抬起头来,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长久而迷惑地望着大门,
望着门缝外边的那一把大铁锁,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便剧烈地抖索起来……
    这已经不是在县监狱里,而是在石门公社的兽医站了。
    宝贵的自由他只享受了几小时就又失去了。他甚至没有能好好看几眼他亲爱的玉兰
,也没来得及向她问问儿子的情况--可怜的孩子!为了有他这个爸爸,现在正在白眼和
辱骂声中提着浆糊桶子……可是,比这更大的痛苦是:他不知道全县的形势将会怎样发
展。作为一家之长,他只为三个人负责;作为县委书记,他要对全县十三万人民负责。

    可是,现在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眼下,两派就像两扇疯狂转着的石磨,他像这两扇石磨中间的一颗豆子。如果能使
这两扇磨不咬在一起磨擦,他这个"豆子"就是粉身碎骨,磨成面,他也心甘情愿,乐而
为之。
可是,他这颗小小的豆子能隔开这两扇磨吗?能命他们不贴在一起互相磨擦吗?答案是
肯定的:这是一个社会性的动乱潮流,他个人改变不了这个局面。那么,这样看来,他
是不是不应该做这一颗"豆子"呢?是不是应该从这两扇磨中间蹦出去呢?
    答案也是肯定的:他不能"蹦"出去!他可以蹦出去,但不能蹦出去!他是共产党员
,是党的县委书记,他不能离开这暴风骤雨,去为自己寻找避风的港湾。也不能像李维
光那样,为了给自己找一顶保护伞,不惜卖身给一派,使两派群众的矛盾冲突然加深。
那么,他应该怎么办呢?
    他头顶在门板上,从门缝里惆怅地望着黑漆漆的雨夜。
    没有哪个上级领导能够给他直接指示什么。省委、地委和县委一样被砸烂,被夺了
权,听不见广播,看不上报纸,党中央对目前运动的所有精神他都不能知道。他只能靠
自己共产党员的觉悟来判断眼前的一切。他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没有上级,也没有下
级,他是一个单兵在作战!
    这处境,这状况,眼前也不是他马延雄一个人,千千万万的人都处在这样的境地中
:一切要靠自己来领导自己,指挥自己。这是一场肉体的考验,更是一场灵魂的考验。
是纯真的还是卑鄙的?是崇高的还是低下的?是为党和人民勇于牺牲还是为个人的利益
而投机取巧?两条路只能走一条,每一个人都必须选择。严酷的现实要每个人把自己的
心灵都赤裸裸地袒露在它面前。门外面飘着轻风细雨,马延雄的内心里掀起狂风激浪…
…现在,他从们板上抬起了头,额上冒着热气,苍白的脸上汁渍渍的。他来到油灯前,
用袖子揩了揩脸,坐在炕沿上。灯光映出紧张思考而发过烧的脸颊,苍白中当着一点淡
淡的红颜色。
    他这样坐了一会,突然像记起了什么,两只手神经质地在身上乱摸起来。摸了半天
,手无力地垂下了--破棉袄没有带来!地图,铅笔,这两件宝贵的东西不在他身边了!

    他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叹气之余,他似乎听见门缝里传来一个很细微的声音。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任何
一点响动都能牵动他的神经。他刚开始以为是蚊子发出的响声,但一想现在已是深秋,
哪来的蚊子呢。他又侧耳细听--这下听清楚了:天啊!这竟是一个人的声音!谁?他的
心一缩。没听见院外开大门的声音,怎么会有人出现在他的窑门口呢?他紧张地走到门
后,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一个黑糊糊的身影半蹲在门前。为了看清那人的脸,他也在
门后半蹲下来,当他眯缝着的眼睛和门外黑暗中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对在一起的时候,
吃惊几乎使他跌倒在地上--啊,这人竟是柳秉奎!
    这人正是柳秉奎。他怎能像天兵一样降在这个地方呢?
    秉奎现在正轻轻往开抬着门。趁这个当儿,我们先来交待几笔--马延雄被红指拉走
后,柳秉奎第二天在县城的街道上像一个丢了许多钱的人,前街跑到后街,又从后街跑
到前街。
    县城一片杀气腾腾,红总正积极准备攻打石门。一场恶战眼看就要爆发,重新陷入
囹圄的老马性命难保啊!
    他满头大汗在街道上颠了一天,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他又怕他们村的黑三碰上他。
要是叫这个投机倒把分子看见他,叫来一群"孙大圣"把他踩不死才怪哩!
    他赶忙进了街角的公共厕所,在那里想了半天,最后才拿定了主意。他先拿自己随
身带的一点钱,在城边一个村里冒雨买了几担干柴担在马延雄家里;又把他家大小水瓮
全部担满。二十五日,他又到北边一个小镇上找一个有名的老中医,给病重的马延雄的
老伴抓了一回中药。
    二十六日,趁没人时,柳秉奎在街角上揭了一张"通辑令"塞到怀里,便急急忙忙冒
雨向石门赶来了。
    他要营救马延雄!残酷的现实在几天之内把这个农民变得像"绿林好汉"一样。到了
石门公社,天还没黑。周围山着上到处都是红指挖工事的人--看来他们也准备打了。老
马凶多吉少!
    在一个山洞里捱到天黑以后,这个光明磊落的共产党员像贼一样溜到了公社下而的
兽医站附近--他半路上打听到老马关在这里。大门上有人站岗。他从前墙根溜到后墙根
,攀着一棵老榆树上了墙头。他把老蓝布腰带解下,拴在老榆树的一个枝权上,把自己
吊到兽医站的院子里了。刚一落地,他就连滚带爬来到了这个门前……现在,秉奎已经
把一扇门轴轻轻从轴凹里抬出来了。
    他从抬开的门旮旯里轻轻挤进来,又轻轻将门抬进轴凹里。他用两只庄稼人粗壮的
胳膊搂住了马延雄的瘦肩膀,紧张地看着他,激动的泪水汪满了他的眼睛……
    他把马延雄拉到灶火旮旯来,从怀里掏出那样"通缉令"。灯光照不到这里,马延雄
几乎是把通缉令蒙住自己的眼睛上看,看完后,他出神地思考起来。
    柳秉奎把自己胡子巴茬的嘴紧贴在马延雄的耳朵上,急促地说:"老马!红总为了捉
住你,马上就要进攻石门了。红指也正在山上挖工事哩。情况非常紧张,赶忙跟我往山
跑!跑出去咱到柳滩去。你知道咱村后崖沟的半山崖上,有一九四七年老百姓躲胡宗南
的崖窖,你藏在那里边,我们给你送吃喝,保险他哪个瞎熊也找不见你。快走啊,老马
!"
    马延雄抬起头望着他说:"秉奎,你先别紧张。你告诉我,这几天城里再有没有人遭
殃?"
    "没听说什么。我就听说红指把你拉走后,红总把县上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都关了禁
闭,怕红指再来抢哩。噢,我在来石门的路上碰见党校的老杨来着,就是党校的杨培民
校长,我上过党校,认得他。""老杨?"马延雄的一只手一把抓住柳秉奎的胳膊,使劲摇
着问:"他怎啦?快给我说!"
    心急如火的柳秉奎只好咽了一口唾沫,喘着气悄声说:"老杨昨夜晚被一个看守监狱
的红卫兵学生偷偷放出来了!那红卫兵的父亲就是这石门公社一个大队的书记,困难时
期他上过几回党校,交不起伙食费,都是老杨给垫的。他念老杨的恩情,因此,到城里
硬逼着儿子偷偷把老杨放了。他准备亲自护送老杨过黄河,从山西转路把老扬往关中老
家送呀。我在路上碰见他们。哎呀,你可不知道,老杨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眼镜片和
眼镜腿都用胶布粘着,病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一路上都是那个农民拿胳膊架着。老杨听
说我来寻你,泪珠子直淌,嘱咐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救出来,说把你救出来后,千方百计
送到他们关中去……"
    马延雄长长出了一口气,手在脸上痛快地摸了一把,激动地对柳秉奎说:"秉奎,你
带来了坏消息,也带来了好消息。你听过老杨的党课吗?听过?老杨的马列主义理论水
平不光咱们县再没有第二个,就是全地区也是数一数二的。可他一直多病,是全县中层
干部里身体最差的一个,我一直担心他经不住折磨,这下可就好了!"
    门外的铁锁被风吹得"咣当"一声,柳秉奎打个冷战,两只手紧张地捉住马延雄的一
只手,使劲摇着说:"好老马哩,咱赶快走吧,再不敢耽搁时间了!"
    马延雄,一只手的指关节顶在鬓角里狠狠拧了几下,突然扭过头轻声问:"能出得去
吗?"
    "能!"柳秉奎铁一样的下巴朝门外扬了扬,说:"咱翻墙过,我的腰带还在榆树上拴
着哩!"他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马延雄指关节顶在鬓角里,又出神地思考起来。
    柳秉奎两眼盯着他,右手狠狠地拧着自己腿上的肌肉,紧张使他的身体像一台发动
了的拖拉机,急剧地颤抖着。
    马延雄突然转过苍白的脸,向柳秉奎坚决地做了个走的手势。柳秉奎粗壮的身子顿
时伶俐得像一个运动员,呼地窜到了门口。他扒在门缝上向外看了看,然后麻利而不出
声地把门轴从轴凹里抬出来。现在,他们来到院子的墙根底下了。柳秉奎两条粗硬的胳
膊将瘦小的马延雄一把抱起,一举手把他放到了墙头上,他自己也揪着腰带爬上来了。

    他从树上解下腰带,两把缠在腰里,顺树干先溜到了墙外。他在墙外举起胳膊,把
马延雄轻轻接了下来。
    两个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夜里……
    十一夜黑。路滑。雨紧。
    两个人摸索着跋涉,谁也不敢说话。好在马延雄对这些地方很熟,他走在前面,拉
扯着路生的柳秉硅,上坡下沟,跌跌爬爬,已经穿过了好几人村庄。
    马延雄在黑暗中一边走,一边急促地喘息着。柳秉奎硬堵住他,叫休息一下再上路

    他们从路边摸下去,来到一个大石崖下。他们紧挨着坐下了。这里既避雨又避人,
好地方!
    石崖下边的小河涨水了。细细听起来,雨夜是一首动人的乐曲:轻柔的风雨声使人
想起二胡的鸣奏,叮咚的小河水叫人觉得像三弦在弹拨。柳秉奎紧挨马延雄坐着,兴奋
的情绪使他非常想抽一袋烟,但不敢划火柴。他掏出布烟袋凑到鼻子上,狠狠闻了几下
。他打了一个喷嚏,摸了一把毛楂楂的脸,揉了揉鼻子,带着笑音说:"老马!赶天明咱
就能走到寺河村,。那村里有我个姐姐,明天白天咱就在那儿住上一天,天黑再起身。
赶后天天不明准能到柳滩。"他又将布烟袋凑到鼻子上狠狠闻了几下,一伸脖子准备再痛
快地打了个喷嚏--但没有能打出来,因为他听见马延雄说:"秉奎,你回家去吧,我准备
回县城。"
    柳秉硅吃惊地叫了:"啊呀,好老马哩!你怎敢进城去?城里能藏得住吗?还是藏在
柳滩。"保险!"
    马延雄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他才平静地说:"秉奎,到城里我也不藏。我直接找
红总去。"
    "啊?……"像一股冷风灌进了柳秉奎的腔子里。他胡荐嘴在黑暗中大张着,说不出
话来。
    半天,他才惊恐地发出一连串的问话:"为什么?老马,你疯了?你寻着往虎口里走
吗?你这是为的什么?你思想怎突然变成了这?你原来不是要跟我到柳滩去吗?"
    马延雄尽量压着自己的情绪,仍然语气平静地说:"秉奎,我这不是现在才决定的;
在兽医站的窑洞里就决定了,就是为了这我才跑出来的。当时时间紧迫,没办法给你说
明……
    憨厚的秉奎这一下子才明白了过来,他在黑暗中大叫着说:"老马!这可万万使不得
啊!人家正要捉你哩,你怎能寻上门叫人家捉呢?"柳秉奎急得站起来,蹲在了马重延雄
的对面,两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胡楂子脸快要凑到他的脸上。
    马延雄伸出两只瘦弱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捉住了柳秉奎的两条粗胳膊,情绪很激
动地对他说:
    "秉奎!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永远忘不了你的一片深情厚谊。
我愿意和你这样的人同生死,共患难!你叫我藏在柳滩的崖窑里,这样的确安全,可是
不能这样做。我是党员,是县委书记,在这样大的群众运动中,在这样复杂混乱的局面
下,我能为了保全自己离开这运动吗?打个比方说,比如你们村里有两个人打架,秉奎
,作为大队书记,你能为了自己安然就躲开,就不去劝架捉架吗?不能吧?你必须要冒
着准备挨两个人的拳头去劝,去捉。尽管两个人都因为有了你而没把对方打架气,可能
当时都怨恨你。但也许过了很久再回想起来,他们会从心里感谢你的。……当然,我现
在面对的不是两个人打架,而是两群人。两个人打架好捉,这群架难捉。捉这架得准备
脱皮掉肉,甚至掉脑袋!两个人打架往往是因为私事;天啊!这两群人打加他们竟然说
是为了革命!这牵扯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呢!秉奎,你说这架该不该捉?柳秉奎一屁股
坐在了他上。他头倒钩着,半天抬不起来,他再能说什么呢?黑暗中,眼泪在他胡子巴
查的脸上流淌着,叭嗒叭嗒地滴在脚下的石板上。三天前,他还有柳滩的河湾里打坝。
听说县委书记被人关了禁闭,他掼下镢头,背上粮食来城里"探监"三天以后的现在,他
蹲在这个黑暗的石岸下痛哭流涕。他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看见亲人落了水,根本没考虑
自己的生死,就跳下了水,毫不畏惧地救亲人,竟然也创造了奇迹,竟然也胜利了。可
是这胜利的火花在他眼前闪了一下,就又熄灭了。他头倾了半天,抬起老泪纵横的脸问
书记。"老马,你自投到红总的门上,就能把这架捉开吗?"
    "唉!这我也没办法说。"马延雄捋着头发上的水说,"但我不回去,这架肯定要打,
马上就要打。我回去以后,红总的矛头就会对准我,红指眼下还没力量主动去进攻红总
,所以架不一定就在眼前打起来。拖一段时间,说不定党中央就会把武斗制止住的。""
那如果你不回城里去,红总知道你不在石门公社,还去打吗?"柳秉奎似乎抓住了什么希
望。
    马延雄在黑暗中苦笑了,说:"如果我不回城,他们没见我,我相信我不在石门了吗
?"
    柳秉奎彻底绝望了。他重新倾下头,两只手紧狠狠地揪着自己大腿上的肌肉!马延
雄慢慢站起来,黑暗中立了好久,才开口说:"秉奎……咱们……就……分手吧……你不
要再送我了。你不知道,前边就是大店寺,过了大店寺就到公路上了,万一碰上红总的
人就不好了。你在石崖上等到天明后,从万家山公社那里抄小路回去吧,千万不敢再跟
我一块走了。
我不怕,我专门去寻他们的。可他们抓住你,一看你和我在一起,肯定要整造你的,我
已经连累了你,不能再连累你了……""不!"柳秉奎两只手抓住马延雄瘦弱的肩头摇晃着
,"不!我一定要和你一块到城里去!"
    "秉奎,不要这样。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千万不能去!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就
对不起大嫂,也对不起柳滩一村人了!赶快回去吧,好好把工作抓起来。叫大家不要担
心我,就说我不要紧。要相信红总大多数群众是通情达理的……再说,说不定这次红总
看我主动投上门来,也不会怎样整造我呢!"最后这句话既是对柳秉奎的安慰,也是他自
己的一线希冀。柳秉奎放开他的肩头,双臂无力地垂下了。
    他们上了石衅。雨大起来了。整个木地响彻了一片雨点的敲击声。脚底下绵囊囊的
,踏下去,像踩在了棉花包上。
    三岔路口上,俩人相对而立。四只手摸索着握在一起,摇了好久好久。"你快转路回
家去吧……"
    马延雄说完,坚决地把手从柳秉奎的手里抽出,一侧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滂沱大
雨里,那扑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柳秉奎站在大雨地里,双手蒙住脸,孩子一般放
声哭了!雨下得正紧……
    黑漆漆的大地是沉静的,又是嘈哪样的--没有其它声音,只有雨的声间。空气里混
和着一股土腥味和植物的腐霉味。地已经下饱和了,雨不再渗进去,在地面上随意漫流
着。
    马延雄顶着风雨走。路不知道在哪里,每一脚踏下去,就好像要踏入万丈深渊。衣
服湿透了,越来越沉;鞋一层层裹满了泥浆,重得抬不起脚来。"咕咚"一声,他一个仰
面栽倒在水洼里了!
    他呻吟着,半天爬不起来。饥饿、疲劳、寒冷、伤痛,使他本来就垮了的身体到了
极度的虚弱状态中,他简直再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他趴倒在泥水里,任哗哗的大雨无情
地浇泼着。
    他趴着,枕着自己的泥胳膊,很自然地想起了四七年艰难困苦的游击队生活:那时
候,也经常在这样的雨夜里行军,但身边总有高正祥或者其他人和他在一起。在泥泞滑
溜的雨夜里行军跋涉,想着不久就能在老乡家里换一身干衣服,圪蹴在热炕头上喝热乎
乎的米汤,心里总是很甜蜜的,不觉得有什么苦。那时候,他也正年富力强,决不至于
像现在一样掼倒就起不来了……唉,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二十年了……他又挣扎着
往起爬,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胳膊上,牙咬得格嘣嘣价响!一番拼命以后,他终于站起
来了。
    他站着喘了一会气,准备往出迈步。可是,脚在泥浆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咬住牙
往出拔,身子不由得晃荡了几下,又一次栽倒在水洼里了!他伏在泥水里,头枕着泥胳
膊,意识一阵阵失去控制,又被脊背上刀割般的疼痛拉回来……
    "啊,有一点吃的就好……"他喃喃地对自己说,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在黑暗中紧张
地搜索起来,似乎面前真有什么吃的东西。的确!似乎发现前面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一
片密匝匝的庄稼。啊!那说不定是晚玉米呢?如果能啃几穗小生嫩玉米。该多好!这样
,他也许会重新新有力气的,也就会重新走向前的。他咽了一口唾沫,两只手抠着泥地
往前爬。他身体犁着泥水往前爬。爬到一块玉米地边,他摸索着扯下一穗玉米,手颤抖
着剥去皮,不管嫩不嫩,就塞到嘴里啃了一口:真甜!可是,他刚嚼了一下,两个腮帮
子和牙床就猛地一紧缩,疼得嚼不动了!好久,口腔才松驰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啃起来
了。
    俗话说:吃一颗黑豆爬一架山。他啃了几穗嫩玉米,身子明显感觉硬朗起来,吃完
后,他像孩子吸吮了母亲的乳汁,两只手亲昵地抚摸着土地,两大滴饱含着感情的热泪
和雨水一起淌在了大地母亲的胸膊上……
    现在他又起程了--顶着哗哗的风雨,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向县城颠簸着。他
想:天明后一定能走到城里的。到城里去!眼前他只考虑这个目标。城里将给他带来什
么,他现在甚至连想都没想。雨啊,停一停吧!看他向前走一步够多困难。他饥饿,他
劳累,他寒冷,他脊背上的伤像刀犁一般疼……
    雨啊,再下大些吧!把他拦挡住,要叫他再往前走了。要知道,他往前走一步,就
向苦难靠近一步!
    雨继续哗哗地下着,他继续踉踉跄跄向前走前;跌倒了,再爬起来,再向前走……

    十二现在他颠簸到大店寺的村头了。
    他不敢从村子中央的道路上穿过。他准备绕到村子下边的河湾里,然后从村子的另
一头再拐到架子车路上去。
    正在他摸索着要下河滩的时候,冷不丁从黑暗中冲出一个人来,一把抱住他,大喊
一声:"马……"后面的话却再也没说出来。马延雄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大吃一惊!接着
他便感到有两只索索颤抖的手在他的脊背上摩挲着;紧紧着把头贴向他怀里,无声的抽
泣立即剧烈地震动了他瘦弱的胸脯。啊,这是谁呢?是秉奎又转回来了?但这不可能!
秉奎这一带路生,摸不到这里!"你是谁呀?"马延雄在黑暗中摸着贴在他胸捕上的那颗
水淋淋的大脑袋。那人从黑暗中抬起头来,喊叫着说:"老马!我是刘家坪的刘蛮牛呀!
你记不得了?那年你来我们村时,我三十八岁还光棍一条,是你给我说的媒,才和虎山
那个寡妇成了亲。如今已经有了两男一女。这如今听说城里一些坏蛋里往死里整造你,
我们庄稼人都急得眼里滴血哩!老马,你不要怕!你有我们庄稼人哩!谁敢叫你有一长
二短,我们就和他狗日的拼命呀!"马延雄想起来了--他记得刘家坪这个一顿吃半升米的
莽汉,当年找不下媳妇,急得在他面前像娃娃一样哭哩……蛮牛现在黑天半夜在这里干
什么呢?
    他正想问蛮牛,蛮牛却说开了。他告诉马延雄说:今天下午,大店寺的支书刘海山
跑到各村来说,他护送县党校杨校长回关中老家,可老杨走到半路上死活不走了,叫刘
海山回来串联老百姓,让大家赶快到石门去救你。老杨说城里的红总马上要进攻石门,
你的性命肯定保不住。刘海山还对大家说,他和老杨在半路上碰见一个姓柳的人,说那
人会飞檐走壁,已经单身匹马去救你了,叫大家赶快行动。大家一听说要救你,一下子
就聚起了一千多人,现在都集合在大店寺村后的山神庙里。刘海山他们正在村子里绑担
架,准备把你抢出来后,和老杨一起抬着过黄河呀!蛮牛说,他刚才是下村来看侦察情
况的人回来了没有,想不到去意外碰上了老马;他说他听走就知道是老马……
    站在黑暗中的马延雄听蛮牛这么一说,疲劳、饥饿全感觉不到了,他的精神立即处
在一种非常紧张的状态中。
    他在黑暗中忧虎而沉痛地想:情况更复杂、更严重了!在这个紧火时刻,这么多老
百姓聚在一起怎了得呢?红指要是知道他跑了,又知道这里有这么多人,一定以为他在
这里,肯定要打过来的;或者老百姓不知道他出来了,先跑到石门去抢人,那也要打起
来的,!这要死多少人哩!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叫这些老百姓趁天黑各回各家去!

    他准备亲自去山神庙让大有赶快散开。可又一想,如果这些人见了他,硬要把他抬
着过黄河可怎么办?要说服他们肯定得费许多口舌,这样又会耽搁地回城的时间;而要
是他不能及时赶到城里,那红总和红指又可能很快打起来,这也要死许多人的。天啊,
这可该怎么呢?
    他急中生智,侧过头对旁边的刘蛮牛说:"蛮牛,你现在赶快到山神庙去,对乡亲们
说,我已经脱险了,叫大家趁天黑赶快各回各家去!快!"
    蛮牛站着没动。他发愁地说:"老马,大家要不见到你,谁也不会相信你安全出来了

最好你能和大家见见面,眼见为实,大家也就歇了心。你不知道,大家为了救你,都是
人几十里外赶来的,有的连饭也没吃一口,还有些上了岁数的老年人都跑来了。"马延雄
急躁地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情痛苦而又焦灼:蛮牛说的是实情话,看来非他亲自去
不行了。两派在抢他,农民们也在抢他了。农民抢他,他不惧怕,说心里话,他自己何
尝不想马上就扑向这千千万万的亲人们中间去呢?但眼下如果不马上采取措施,石门公
社这些农民为了他一个人在生命将要付出多少血的代价!事情决不能再迟疑了!如果这
些无辜的老百姓为了他而受到什么伤害,他就是粉身碎骨也赎不回自己的罪过!他再不
说什么,立即让刘蛮牛带路,急匆匆向村后的山神庙赶去。在大店寺村后面的山神庙内
外,浑身透湿的老百姓们,黑压压挤了一大片。小小的庙窖里只能站少数人,大部分人
都站在黑暗的野场里淋着雨。庄稼汉们除过单衣就是棉衣,不像城里人在换季的时候有
个毛衣、绒衣套在里边。眼下当然还不到穿棉衣的时候,他们穿着一身单衣薄裳,站在
冷风中嗦嗦发抖。但他们谁也不离开这里,而且还有人继续赶来。他们把各自村子里的
"造反派"和有可能走露风声的人,不管是自己的户族还是亲戚,统统都锁到大队部或者
仓库房里,然后从各种只有他们才熟悉的神秘小道上摸黑向这里奔来了。他们带着毛主
席的语录本,带着庄稼人的良心来了。他们不准备打人,但是得防备挨打。防备挨打的
"武器"就是他们经常不离手的劳动工具或家庭用具--有的掂着镢头,有的握着铁锨,有
的操着斧头,有的扛着磨棍。老年人工扛着不动大家具,就拿着棒槌、擀面杖、杀猎刀
子。他们知道将要做的事情危险性,心扑地跳着,但他们并不准备退却。要是单个人,
他们本来大部分人都是胆小怕事的:可现在这么一群人合在一起,他们认为他们什么事
也能于成功。再说,这是去解救亲爱的马书记呀!他们在风雨萧瑟的黑暗中心神不安地
待待着,只要侦察情况的人一回来,他们就会像决了堤坝的水一样向石门公社的兽医站
涌去!
    马延雄牵动着千千万万泥腿子们的心,因此他成为两派关注的焦点。他们认为他们
也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搞文化革命哩!别人有别人的搞法,他们有他们的搞法。反正一
句话,不论怎样搞,马书记不能打倒!
    这座小小的山神庙,不知什么年代就断了香火。文化革命开始时,大店寺村里的老
百姓怕惹麻烦,没等城里破"四旧"的红卫兵来,他们自己就把里边的泥神像砸了个稀巴
烂,连墙皮都剥了个一干二净。现在,农民们站的地上,到处都扔着涂颜料的墙皮和泥
神像的断臂残腿。庙里的房梁上挂一盏不知谁从饲养室提来的马灯,远处看不见亮光,
只模糊地照出庙窑内的场地和庙门口的一角。
    当马延雄突然出现在庙门台上的时候,人们一下子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摩
拳擦掌准备要去解救的这个人,现在就站在面前。一阵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立刻骚动了
。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前来,喊着他的名字,一双双硬茧子手纷纷向亲爱的书记伸过来
。能握手的就握手,握不上手的就在他身上摸着,争着问他是怎跑出来的,受伤了没。
窑门口射出来的马灯光,映照出一双双泪光闪闪的眼睛。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已经哭出
了声音。每个人登时都像见都了自己死而复生的亲人,感情实在无法控制,但一时又不
知如何表达。
    人们争着要拉他的手,争着要和他说话。他们七嘴八舌叫书记的名字,也向书记报
自己的名字,纷纷向书记提念起他曾为自己办过一件什么事,解决过什么问题。庄稼人
最看重良心,他们连忙集在书记家里喝过一碗开水也念念不忘。挤不到前面去的人在后
面喊叫让大家静一静,叫马书记赶快给大家说说,这如今的世事为什么乱成了这样?什
么时候世事才能太平下来?啊!他们认为马书记还是全县的最高领导人,他会知道一切
的,也能回答一切的!
    马延雄两只手同时握着纷纷伸来的手,嘴唇哆嗦着,不知该向亲爱的人们说些什么
。一年多来,他一直生活在打骂屈辱之中,和农民群众是隔绝的。现在猛一下置身于这
汪洋大海一般的深情里,感情再也控制不住了,泪花子在那双眯缝着的眼睛里扑闪闪地
旋转着。他左顾右盼地接应四面八方的话,侧转身子的时候,微弱的马灯光照出他满脸
斑斑的水迹--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时光,猛然有一个老汉豁开人群,两只手颤巍巍地抓住了马延雄的胳膊,老泪纵
横地喊着说:"老马,你可是咱老百姓的父母官呀!我是堰子沟的张大,你还记得不?那
年你在我们村下乡,正碰上我那个独苗儿得了急症,你跑了五里羊肠路,到公社给咱县
医院打电话,叫来了救火(护)车,才把我娃的命保住了。有人看见你跑到公社时,累
得吐了一口血!我旧社会生了九个娃娃,一个也没存住,这传宗接代的一条命根子是你
救下的呀……命根!命根!你在哪里呢?快过来!"老汉转过身,大声呼叫着他的儿子。
一个壮实的后生挤过来了,老汉把他往马延雄身边一拉,说:"快给咱恩人磕头谢恩!"
说着爷子俩一下子都跪在了马延雄的面前,慌得马延雄赶忙扑倒在泥水里扶他们起来。
老汉一站起,便转向黑压压的人群吼喊说:"乡亲们!现在有人存心要把马书记往死里整
,咱得赶忙把马书记藏到咱农村里去!不论他有多少错误,也不能让人把他整死,得允
许他改。比如他割咱的资本主义尾巴,把咱越割越穷。可是咱得让他改。这而今时兴什
么军管,看来管不到老马头上!那咱们就农管吧!"
    "农管马书记!"不知谁在黑暗中大喊了一声,人们就当作了一句口号接过来,一千
多人拳头举向夜空,一哇声吼道:"农管马书记!农管马书记!"
    这炸雷一样的吼声一下子震醒了马延雄,他立刻意识到他刚才感情冲动,竟然忘记
了他到这个山神庙干什么来了。他悔恨和责备自己把这一群人拖了这么长时间。如果事
态就这样发展下去,等天一明,说不定红总、红指和农民三方面都会为了他而在这里打
起来--这后果将不堪设想!
    万分的紧张使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等大家稍静下来时,尽量放大声音对他看见的和
看不见的人们说:
    "好乡亲们!大家对我的一片深情,我马延雄至死忘不了。几十年来,我一直就和你
们生活在一起,我离不开你们……"说到这里,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回味着方才那农
民说的割尾巴越割越穷的话,心上一震,觉得这也许是自己从未听到过的一句真心话,
有什么道理,可是一时想不清楚。他向前走了一走,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等呜
咽声从喉咙里咽下去以后,才继续说:"这些年来,我给大家办的事太少了,许多乡亲们
直到现在还少吃没穿的,我对不起乡亲们!可大家却这样关怀我,我心里有愧。我现在
对你们没有任何要求,我只求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各回各家去。你们知道,县上两派因
为我正准备武斗,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大家要是把我藏起来,这更会火上加油。你们也
知道,县上两派群众组织中,都有你们的兄长和子弟,我们千万不能叫他们互相残杀流
血呀!至于我,请你们放心,我知道我应该怎样做的。我不会辜负父老乡亲们对我的信
任。今黑夜我还有紧事要去办。我请求你们,我的好父老乡亲们,不要为我操心了,你
们现在赶快回家去吧!千万再不要留在这里了……""你赶快跟我们走呀!"……
    人们喊叫着,请求着,谁也不离开。有一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已经涌到庙门前边,
争着要背他走了。
    这时候,远外传来的第一声鸡叫。马延雄不禁浑身一颤。面对眼前的局面,他真不
知如何是好。他突然想起刚才那个老汉和他儿子给他下跪的情景,急得"扑通"一声,也
双膝跪在了泥水地里!黑暗中的人们一下子被县委书记这个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
在黑暗中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马延雄跪在泥水斑斑的庙门台上,头发拨雨水淋得一绺一绺披散在额前。他大动感
情地对惊呆了的人们说:
    "乡亲们呀,我央告你们,快走吧!如果乡亲们为了我有个一长二短,我马延雄还有
什么脸活在世上?我的叔父们!兄弟们!你们要是不离开这里,我就给你们一直跪下去
呀……"他已经泣不成声了!
    人们呜咽着,纷纷离开了山神庙……
    历史啊,请不要忘记:一九六七年,一个深秋的雨夜,在中国北部这块山地上发生
了怎样令人心酸的事情!
    ……就这样,他告别了要保护他的人们,又向要捉拿他的人们走去。他冒着飘泼大
雨,走着、滚着,爬着,从黑夜走到黎明,从石门公社的大山深沟里向县城走来,向县
人委这个大礼堂的门口走来……

--
山河大地本是微尘,何况是尘中之尘。
自来且自去,不带一抹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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