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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jy (超人),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惊心动魄的一幕4
发信站: 听涛站 (Mon Sep 11 19:00:55 2000), 转信
十三现在,他终于站在这礼堂的门口了。
一路上他苦于挣扎,此刻,浑身大汗淋漓,热气在糊满泥水的衣服上蒸腾着。远看
起来,这坚毅的、冒着热气的躯体,就像火山爆发后抛出来的一块岩石。是的,这块燃
烧着的岩石,"咚"一声落在这个礼堂的门口上,把一个乱哄哄的世界震得鸦雀无声。此
刻,他站在这里安详而宁静,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他原来还担心天明时赶不
到,现在他赶来了。他看到眼前这会场的阵势,知道箭已经搭在了弓上,但还没有射出
去。他知道,只要他晚来一些,礼堂里这一群狂怒的人即刻就要涌向石门,一群群众相
互残杀的悲剧马上就要发生。但现在由于他站在了这里,事态将向另一方面发展。眼下
他成了唯一的靶子了,他怎能不为了这一点庆幸呢?
就在会场觉静了一阵以后,第一个从痴呆中反应过来的是金国龙。这个凶煞像一区
饿狼发现了猎获物,一丝狞笑在脸上一闪,接着便大撒腿奔过去道,向门口扑来。
他来到礼堂门口,从背后扯起马延雄的两条胳膊,一个"喷气式",跑着把他往台子
上推去!
金国龙像一根导火索,首先点烧了会场前面的"炸药":"孙大圣"们高呼起了"打倒马
延雄"的口号;他们之中还跑出两个人来,帮助他们的队长把马延雄往台子上推;一边推
,一边拳头像擂鼓一般捣着他受伤的脊背。
会场登时喧哗得像一锅沸腾了的水!
公正一点说,坐在这里的大部分人对于传说只延雄竟跑到石门公社为红指"坐镇指挥
",企图打垮他们,感到无比愤慨。如果他们在石门现场捉住这个"黑手"的话,他们都会
起来,用各自的形式表示他们的愤慨的:心狠的会打,心软的会骂;就是自己不打不骂
,也决不会反对别人打骂的!可是现在,不知有一种什么东西和这种情绪稍稍有些抵触
,竟使他们不能一下子愤怒地跳起来,向这个仇人发出自己拳头或者舌头的进攻。某种
程度上,大部分人的脑子还在僵直状态中,又被前头那两排"炸药"的爆炸声震得昏头眼
花,一个个瞪着大眼,张着大嘴,不知道该怎样表示。
段国斌几乎是和金同龙同时从僵直状态中醒过来的。他正想点燃自己这根"导火索"
来引起全场的爆炸,想不到金国龙已比他先一步咝咝冒烟了。他从内心里赞叹了这个英
雄的造反派!在金国龙把马延雄"喷气式"扭送上台来的这个过程中,段国斌脑子里很快
闪过"应该把金国龙提拔成总司令部常委"这一念头,并且差点从嘴里嘟囔出来。
侯玉坤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简单说来,就像一个睡得正香并且做着好梦的人,突
然被窗外照射进来的一道强光线给弄醒了;既顾不得回忆甜蜜的梦境,又一下不知该怎
样诅咒这光芒。他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烟屁股烧到手指头上为止。
金国龙带头抢头功的劲头,一眨眼功夫就勇猛地把马延雄"活捉"到段司令和侯政委
面前了;以致这两个首脑甚至来不及避到幕后去,交换一下如何处置眼前这种状况的意
见。
段、侯二人在众目注视下交流了一下眼光,一时也难猜出对方的主意。段司令以"第
一把手可以当机立断"的神态跨步走向台前,"批斗"这个主旋律已经在脑子里鸣奏了。"
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他声间宏大地首先发出了这个呼号,然后非常熟练地广播"现在
,我们要把这个传达、誓师会,变成批斗会,狠狠猛斗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马
延雄。要把他批深、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现在,先勒
令三分分子马延雄交待他如何操纵黑指,企图向革命造反派反扑的罪恶阴谋!"
"说!""交待!"前面那两排"大炮"的怒吼了。
马延雄由于两条胳膊在背后被扯到最高度(再高一点大概就要折了),头几乎垂到
了膝盖上,从台上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一团湿淋淋的头发往地下滴嗒着水珠。
侯玉坤走过来,瞪了一眼睛刚刚直起腰来的马延雄,苍老的声音慢吞吞地说:"交待
吧!"
马延雄闭着眼喘了一会气。为了保持身全的平衡,他把两条腿叉开了一点。他苍白
的脸对着台下的一大片脸,缓缓地说:"……同志们,我是来接受大家批判的。我没有指
挥红指……""黑指!"金国龙在旁边张开毛楂楂嘴,吼吼着打断了他的话。马延雄停顿了
一下,继续说:"……如果我要向同志们反扑,我为什么还专门来接受大家的批斗呢?我
想同志们是……""探子!""间谋!"
前面那两排"大炮"的吼叫声立刻淹没了马延雄微弱的声音。可是,令人奇怪的是,
除过这两排"大炮"的吼叫声外,全会场只零星地发出几声"爆炸"来应和这吼叫;而整个
会场另外笼罩着一种庄严的肃静。
现在人们似乎逐渐的清楚了:他们所愤慨的这个人来到这个会场本身,具有一种非
常崇高的性质。而这种感觉明显地征服了那愤慨的情绪,以致使他们觉得台上那个瘦弱
的人,似乎对自己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和一种很难抗拒的征服力。
这也就是弄醒侯玉坤好梦的那一道光芒;这灼灼光华对他是刺眼的,但对大多数人
来说却是耀眼的!
请相信,在这大动荡的岁月里,在这派性主宰一切的社会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丧
失了正常的理性和人性。恰恰相反,大多数人的理性和人性还是存在的。当崇高的和低
下的同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立即就能分辩出来,并且能很快将自己的感情交
给理性去支配。
他们现在紧张而肃静地坐在这里,看着事态的发展。
这时候,在段国斌的指示下,六七个"孙大圣"已经把一群"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押
到会场来给马延雄"陪斗"了。为首的是县长高正祥;在他后面的是内个副县长;再后边
的县法院院长,县公安局局长,文教局长,农工部长,宣传部长……共有十五六个人。
他们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着名字上打红×的黑牌子,被拳打脚踢拥到了台上
,和马延雄并排站在一起。段国斌解开外衣的钮扣,双手叉腰站在台子上,向整个会场
讲话:"造反派战友们!死不改悔地走资派马延雄态度十分顽固,拒不交待他操纵黑指向
造反派反攻倒算的罪行!现在,我们对他要新帐老帐一齐算!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
,把三反分子交给大家,谁有什么说的,都可以上台来。"
人群中一阵骚动。只见这里那里挤出来那么几个人,前拥后挤扑上台来了--他们正
是刚才发出'爆炸'声来应和"孙大圣"的那些人。这里面有金国龙的同案犯、百货公司前
门市部主任贺崇德,有城关小学因调戏女学生被开除党籍的教师许延年,有机械厂因贪
污而下台的干部高建华,有柳滩大队的投机倒把分子黑三等,还有一位苍白头发的老干
部--前物资局长奕国泰,县委曾因他和投机倒把分子合伙倒贩国家物资,给过他撤职降
薪处分。这些人加上金国龙和"孙大圣"的一些人,在台子上形成一个包围圈,把马延雄
团团围定。他们前拥后挤,大声喊叫,大声质问,口里白沫子乱溅,手指头恨不能变成
锥子,戮到他们共同的仇人脸上:"给我回答!""给我交待!""给我平反!"马延雄眯缝
着眼睛,平静地扫视着眼前这一群人。任他们歇斯底里地叫喊,他嘴巴紧闭,不吐一个
字。他等这些人叫喊的嗓子有些发哑的时候,才平静地开口说:
"我可以回答你们的问题。但可以不可以让我到台前给群众去说呢?""让开,叫他去
说!"前物资局长奕国泰口角里喷着白沫子嚷道。包围圈很快张开了一个八字口,马延雄
走到台前来,站定。台下满场的人都用吃惊的眼光看见:此刻站在台前的他,胸脯高挺
,头颅高扬--他的个子也并低呢!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冰颠霜一样的冷峻,平时老爱眯缝着的眼睛也睁得滚圆滚圆--有
魄力、吃钢咬铁,这些有能力的领导人所具有的特点,此刻都出现在他身上了!
他情绪显得很激动,声音出奇的宏亮,说:
"同志们,你们大家造我的反,我满心眼里高兴。不管你们对我怎样看,你们出发点
,都是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为了这个伟大的事业能在中国的土地上胜利进行下去。你
们批我,斗我,真的,我从内心里高兴。高兴什么哩?高兴人民群众都关心国家大事,
关心革命的前途和祖国的命运。我想,全国人民通过这次大革命都会提高自己的政治觉
悟的。人民的觉悟提高了,不管今后道路多么曲折,我们伟大的革命事业就会胜利发展
下去的。就因为这些,我对大家对我的批判,满心眼里高兴。我今天来到这里,仍然诚
心接受大家对我再一次进行批判。不管你们怎样看待我,我都接受。但我也想对你们说
,你们可以仇恨我,但你们所有的革命群众之间,不要互相仇恨,不要流血。我可以死
,但你们死是不应该的……""少卖狗皮膏药!""老实交待你的问题!"
台上的那一批七嘴八舌叫喊起来。
"让他把话说完!""为啥不让人说话!"台下也有人愤怒地叫喊起来了!
台上的人人吃惊地看台下的人:妈呀!那么我愤怒的目光似乎不是对着"走资派",
而是对着他们的!这些战友们是怎么了呢?马延雄向台上的那些扫视了一下,又开始说
了,宏亮而铁硬的声音在整个大厅回荡:
"但是,他们这些人和大家不一样!他们有的犯过严重的错误,有的我敢在这里大声
说:是坏人!他们要翻案,叫我平反,这不是光对着我马延雄的,而是对人民和共产党
反攻倒算!说句实话吧,他们就是把我的头割了。我也不会答应他们的!不会的!就是
有人给他们翻案,历史会会重新审判他们!……""打这个三反分子狗日的!"
"打!"打!台上这群人发狂似地围了上来,拳头和脚乱飞。马延雄很快被打倒地地
上了。打倒后他们还在继续争先恐后挤上前去踢;挤不上去的急得在圈外乱喊乱跳,飞
脚甚至踢到同伙的屁股上。这时候,在旁边"陪斗"的高正祥,戏剧性地把他的纸帽子一
把摘下,发疯似地甩到了这伙乱踢乱叫的人堆里。他怒目圆睁,声如洪钟地大声吼道:
"土匪!国民党!王八羔子们!"他高大的身躯站在这伙人面前,破口大骂,威风凛凛,
简直成了这个舞台的主宰!正在脚踢拳打马延雄的这伙人,被高正祥甩过来的纸帽子和
他炸雷一般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他们一看这个"走资派"像吃了豹子胆,竟敢在这样的场
合中如此嚣张,立刻放脱已被打倒的马延雄,纷纷围过来打他了。这个高大的人很快就
被踩在乱脚之下。尊敬的高正祥同志!他是为了叫马延雄少挨点打,主动地引这伙人打
自己的。现在,他高大的身躯倒下了,鼻子口里流着血……"不准打人!""不准打人!"
"什么造反派!土匪!"
"把打人凶手拉下来!"
……人群骚动了,愤怒的吼声雷一般响彻了整个大礼堂!
台子上那一群暴徒,在这雷一般的吼声中,先后畏缩地收回了自己的拳头和脚片子
。他们眼睛惊恐地看着台下的"战友"们:天啊!这是怎么啦?
在这吼声,侯玉坤在台角的幕后边转圈圈。右手食指神质地弹着烟灰,连吐出来的
烟也不再重新吞进嘴里了,脸像死人一样难看。段国斌几乎是跑着冲到台前,大声嘶听
:"造反派战友们!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孙大圣'的战士们
请注意!请注意!请立即将捣乱会场的阶级敌人押出去!"话音一落,台下前边的那些"
孙大对"们,立即向礼堂骚乱的地方奔赴而去了。
"不用你们赶!我们自己走!"
一个比段国斌更大的声音从礼堂中间的座位上吼了起来。声音如此之大,竟使奔跑
着的"孙大怪"们惊呆在走道上了。全礼堂的视线也都被这个大嗓门吸引了过去。
大家一看,原来是红总常委、"工交兵团"的造反派头头鲁常林。高大的鲁常林高高
站在椅子上,手里拿个小纸片,身体向四周转动着呼号:"声明!声明!工交兵团声明:
鉴于红总坏人掌了权,实行法西斯暴行,我工交兵团全体战士一致决定:从即日起,退
出红色造反总司令部!"
他说完,从奇子上跳下来,蒲扇大的手一挥,礼堂中间哗地站起一片人来,纷纷来
来到走道上,很快排成二路纵队,唱着"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首毛主
席语录歌,哗哗地走出了大礼堂。
"孙大圣"们立即在前面有节奏地反复喊:"滚,滚,滚,滚你妈的蛋……"并且也唱
起了语录歌:"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可是,这一处,那一处,又纷纷传来了"声明!声明!"的呼号,一队队的人前拥后
挤,唱着语录歌,纷纷退场了。一霎时,偌大的礼堂空出了三分之二的位子!
段国斌、侯玉坤站在台子上,茫然地望着这个土崩瓦解的局面,束手无策。正在这
时,从礼堂东门里跑进来一个年轻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飞一样奔过走道,从台口
扑上了舞台,把一张油印的传单塞到段国斌的手里。
段国斌和侯玉坤赶紧展开"侦察员"送来的这这传单,头挨头着起来。看着看着,两
张死灰一样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欢欣鼓舞的笑容……
十四段国斌和侯玉坤看到了以下的文字:
告全县人民书十月二十六日夜,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马
延雄潜逃回县城,向反革命组织黑总表态亮相,企图和
这群牛鬼蛇神成立伪革命委员会。
对于三反分子马延雄这一罪恶行径,我红指全体无
产价级革命派表示极大的愤慨!我们决心彻底摧毁"马
记"革委会,把三反分子马延雄押上历史的断头台。不
获全胜,决不收兵!近日,地区黑老总已经把大量武器弹药运到我县黑
总手里。为了保存革命实力,我英雄的红色造反总指挥
部,已于近日东渡黄河,转移到山西境内养精蓄税。一
旦力量壮大,我们一定挥师西渡,光复全县!
打倒三反分子马延雄!
红指必胜!黑总必败!红色造反总指挥部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七日于石门段国斌和
侯玉坤看完这张油印传单,像贫血的人输了一管子血,浑身立刻又有了劲。退出去多半
礼裳人算个屁!让"工交兵团"的叛徒们将来后悔吧!县革命委员会将不会给他们半个席
位的。他俩人一人拉着年轻探子的一条胳膊,把他拉到台后,叫他赶快详细说来。年轻
探子很得意洋洋地报告说。
"今日临天明,黑指的人发现马延雄不在了,顿时乱作一团。马延雄这张牌一失掉,
又加上咱们的武装强大,黑指好多人认为大势已去,纷纷跑出石门,到省城和外省投亲
靠友去了。老保头子高顺众叛亲离,好不容易才挽留下二十来个'铁杆',印这张传单,
就跑到山西去了。"
年轻探子最后手舞足蹈地欢呼:
"黑指完蛋了!"侯玉坤听完,嘴大张着喷出一口浓烟来,又狠狠一口吞了进去,两
股白烟箭一样从鼻子里射了出来。他瘦手在膝盖上一拍,叫道:"天助我也!"
段国斌早已扯大步走向前台,向礼堂里剩余下的"铁杆"们宣传了这个"特大喜讯!"
会场上又一次沸腾了。
"孙大圣"和台上的这一批人,本来已经有点灰,这下精神又大振起来!金国龙和几
个打手提来几桶水,泼在昏倒在地的马延雄和高正祥身上。醒过来的这两个人,差不多
都只剩了一口气。
高正祥身体结实一些,被金国龙扯着衣领口从地上拉了起来。马延雄呢?坐了几个
月禁闭,身上伤痕累累,二十多个小时没吃饭,又在雨夜里挣扎了几十里路,现在已经
奄奄一息了。那些野蛮的手不可怜他,照样抓住领口提他站起来。他被扯起来,摇晃几
下又摔倒了。
金国龙龇牙咧嘴走过来,狠狠踢了他一脚,又一把把他提起来,毛楂楂的嘴一努,
两个"孙大圣"心领神会,过来一人架住他一条胳膊,强迫他站住。
段国斌这时从幕角里匆匆忙忙走出来,对金国龙说:
"国龙!你先主持继续批斗,我和玉坤到后面化妆室商量个事。""你放心走你的!弟
兄们便宜不了他!"金国龙咧开毛楂楂的嘴巴,狞笑着向总司令保证。
段司令亲昵地在他肥囊囊的胸脯上拍了一巴掌,拧转屁股走了。过了一会儿,刚才
送传单的那个"探子"从台后跑到台前,大声喊:"周小全!周小全!请到后台化妆室来!
总司令和政委有请!"他叫了好几遍,没有人应声。
奇怪!这个"孙大圣"的副队长哪儿去了呢?今天这样显示造反派脾气的场合怎不见
他了呢?他不是和马延雄有刻骨的仇恨吗?他到哪里去了?
十五他在这里--会场后排角落中的一张椅子上。
在马延雄讲话时被一群人打倒后,坐在"特座"上的周小全就到台上给金国克请了假
,说他肚子痛得要命,要到后排上去休息一下。现在,他靠着椅子,头仰天枕在椅背上
,两眼紧闭,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在脸上淌个不停,沁湿了鬓角的两块头发。看样子
,他的肚子痛得真不轻。
其实,周小全肚子一点也不痛,脑子却痛得像爆开一样!
当马延雄出现在礼堂门口的时候,周小全的精神像礼堂里所有的人一样,受到了强
烈的震动。一刹那间,反映在他脑子里的观念是:这是一个伟大的敌人!
是的,这个人明知道这个场所是把他作为牺牲品的一个祭坛,他却勇敢地把自己的
头颅献上来了!没有伟大心灵的人,能产生这样的行为吗?
当金国龙把马延雄"喷气式"扭到台子上的时候,他目瞪口呆地看见,怪延雄简直是
个英雄,而金国龙活像个小丑。他继而想到,他就是这个小丑手下的小小丑!
一种羞耻感使他低下了头。那就是说从路线上看马延雄是个"三反分子",而从人格
上看,他却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不管他今天来的目的如何,他能来到这个场合就表现了
一种非凡的献身精神。和这样一个敌人作斗争,自己也应该表现出一种非凡的精神来。
可是,用的照样还是那野兽一样的拳头,狗一样的吠叫……在批斗马延雄的过程中,他
一直没抬头往台子上看。在马延雄讲话的时候,他感觉到他是二次世界大战后纽伦堡战
胜国的代表,在进行胜利的审判;而自己却是被告席上的一员。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看
看马延雄所攻击的他的这些战友们。他突然发现:金国龙、贺崇德、许延年、高建华、
黑三,还有苍白头发的"革命领导干部"奕国泰这些战友们,怎么一个个长得这么难看?
原来他们不是好像还有各自的仪表和风度吗?他的心神开始烦乱了,头也有点晕乎起来
。
他站起来到台上向金国龙请了"病假",来到这张椅子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躺
在这里,感受着会场的暴风骤雨,内心里翻腾着惊涛骇浪……他脑子里萦绕着马延雄刚
才讲的话。
他感动他的话是诚心的。而细细想起来,他以前在每一次批斗会上讲的话似乎也都
是诚心的。
从"讲话诚心"他又想到这个人的其他方面了:身上的枪伤、刀伤,少一个指头的脚
,由于思考而发白的两鬓,由于劳累而很瘦的身体……他这些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反革
命?逻辑上推理不下去。为了革命?可正是他派出的工作组,把自己打成了"反革命!"
想到这里,他的心脏突然地狂跳起来:我现在睡在这里假装胜子痛,竟然对斗争这个人
发生了动摇,这是不是背叛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惊慌地抬起了头。可是,他抬起头吃
惊地看见:到处都在宣读退出红总的声明:一个又一个的"战斗兵团"唱着毛主席语录歌
,退出了这个乱哄哄的会场……啊,看来大多数人的思想都发生动摇了!而这些人不是
和自己一样喊了一年多"打倒三反分子马延雄"吗?他们现在怎么竟然和他一样发生了动
摇?不,比他还严重--他们已经宣布退出红总了。他怎么办呢?他也声明退出红总吗?
可是,他很快又想:我和他们毕竟不同,马延雄没把他们打成反革命,可把我打成
反革命了。
那么,他是否现在应该走上台去,像他以前一样,和金国龙他们一起去"狠斗猛批"
这个人呢?
他也没有勇气站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他嘴里呢喃着,拳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牙齿快要把嘴唇
咬破,肚子也真的开始疼了,满头大汗,浑身大汗、大汗淋漓!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正在进行一场非常严重的内心斗争。
在这大动荡的岁月里,人们就是这样不断地肯定着自己和否定着自己,在灵魂的大
捕斗中成长或者堕落。
周小全无力地软瘫在椅子上。他暂时不想思考什么了,他想安静地闭一会眼睛。但
不能,他一闭眼又想到马延雄身上。
他想:……是的,是马延雄派出的工作组把他打成了反革命。可是,是马延雄自己
想出派工作组的主意吗?不是的,是上面叫派的!"就是说,马延雄仅仅是个执行者,他
当时也许认为他也是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哩,是革命哩。但以后上面又说是错了。那
么我现在说我是革命哩,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哩,就保证不会错吗?比如说:你为什
么打他呢?在每交批斗会上,他不是都诚心诚意向你做检查吗?他错了,就检查,就改
正。你错了呢?你有勇气检查和改正吗?他承认错误和今天来这个会场一样是勇敢的。
是的,他是一个勇敢的人,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敢于和自己认为的错误斗争。他不
投机,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皮肉少受点罪,就向金国龙这样一些人承认他整他们整错了
。没有承认过……
他转而又想到金国龙和台上的那些"战友"们。他面对他们今天的表现,第一次认真
地想到了他们的历史--几乎每一个人都不光彩!而他,一个年轻人,就因为运动被期受
了一些委屈(而且很快就平了反),就和这样一些人混在一起"革命"吗?啊!周小全!
你成了什么东西?……
当一个人从这样一些角度去考虑问题时,事物还不会在他的面前渐渐地明晰起来吗
?在这个短短的时间里,周小全好像摸索着穿过一个很长很黑的山洞,现在已经看见了
一缕亮光--他来到洞口上了!
"小全,你今天怎不在台子上冲锋陷阵,坐在这旮旯里干啥?"一个声音在旁边怪亲
切地说话。
周小全的思路被打断了。他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县委副书记李维光--已经挨着他坐
下了。
这位"革命领导干部"在造反派开大会的时候,总是积极来列席的。今天不知有啥事
,现在才来。
李维光驼色毛衣外边直接披着四个兜的黑卡叽棉袄;背头梳得很整齐,嘴里咬着玉
白涸嘴,笑盈盈地看着周小全。
周小全故意地瞪了他一眼,讥讽地说:"我今天没冲锋陷阵,你今天怎么也来迟了?
一反常态!"
李维光从嘴里拔出烟嘴,仰头大笑了:
"哈哈,真是造反派的脾气!"他肩膀坚了几坚,把快要溜到背后的棉袄重新竖到肩
膀上,轻松地说:"我忙着整理马延雄的第二批三反言行哩!刚毕。这批材料一出来,可
是一颗氢弹!""这样看来,他真是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了?"周小全反问了一句。李维光
"噗"地把烟嘴上的烟头砍掉,很激动地说:"玉坤真的异想天开,企图叫这个人表态亮相
,还说是要通过他争取农民,我当时就说没门!再说,革命反派成立红色政权,还非得
要农民支持不可吗?这又不是抗日战争搞统一战线哩!看看,这现在事这怎样?"
周小全下巴朝台子上扬出来扬,从牙缝里挤了几字:"你看看这事实怎样!"李维光
抬起头,看见台上那一批人正在乱叫乱嚷。两个打手分别拧着马延雄的两条胳膊。整个
会场只有几十个人了,而且有些看来还是些马延雄的"同情分子",大概是留下给金国龙
他们"记帐"的。李维光脸色惨白,不敢再看了。他扭过头向周小全讪笑着说:"这,真像
是一幕戏。既是一幕悲剧,又是一幕喜剧,想不到马延雄眼看就要当县革委会的副主任
,可还没当哩就又被打了倒!……""打倒了你当嘛!你当了,这幕戏不是就更有意思了
?"周不全恶意地对上话茬说。"哈哈!你看你这后生说的!咱没那么野心1咱只要能给
你们造反派当好马前卒就行了。不过,他马延雄能行吗?我看也未必!他是个什么人?
'三反言行'一大堆;十几年又卖力地在咱县推行了一条什么路线?货真价实的资本主义
路线!而且又死不认罪,就像你们造反派说的,真正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他手中的玉
白色烟嘴在周小全面前一挥。断然地说。
"那么作为一个人来看呢?"周小全突然问他。
"人?"李维光很迷惑地看定周小全。
"嗯!"周小全也看定他。
李维光现在才突然发现周小全眼里有两道凶狠的光芒。他认定这个造反派是嫌自己
没把马延雄的坏处说全面,赶忙回答:"我看他不是个人!是个猎!比如今天,是自寻来
送死哩……"啪!啪!啪!三记耳光像三道闪电,击在了李维光的脸上!周小全转身穿过
走道,从台子右侧的门里进去,绕过台子上那群乱喊乱叫的人,向化妆室走去。
李维光缩着脖颈,双手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天啊,这个
世界全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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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大地本是微尘,何况是尘中之尘。
自来且自去,不带一抹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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