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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jy (超人),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路遥)1
发信站: 听涛站 (Mon Sep 11 19:23:41 2000), 转信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
    开头
    我和五叔,实际相遇不止六次。
    五叔姓张,名志高,是我姑夫的弟弟,算个刚能沾点边的亲戚。姑夫家的村子离我
们村十几里路,同在大马河川。川里一条简易公路从县城一直通到川掌。我们村和姑夫
家的村子都在公路边。小时候,我常跟妈妈到姑夫家走亲戚。不过,那时可没有公路,
我们是沿着大马河边那条凹凸不平的石头小路去张家堡的。那时,我就认识了张志高。
他在姑夫的弟兄们中间排行第五,我就叫他五叔。当时,我记得五叔常穿一身破破烂烂
的黄军装,腰里束一根旧皮带,皮带的断裂处用麻绳缀着,他个子高大,虽然年轻,串
脸胡已经初具规模。那时乡里人大都是光头,为了凉快和省得梳洗,一般不留发。但五
叔却别具一格,像城里人那样留着分头,不过平时都被尘土锈得像肮脏的毡片一样;只
是赶集上会,才到河里洗刷一番,用一把破木梳对着镜子细心地把头发一分为二,中间
就亮出一条白缝来。
    五叔力气很大,爱说爱笑爱唱,还爱拨弄个乐器什么的。在地里,在庄稼场上,常
和人比赛摔跤,村里几乎没有他的对手。我听对夫家村里的人说,五叔当过兵,只因为
部队要调到南方去,他听传说那里天气热得要命,那里的人说话也和外国人一样难听,
因此就打报告复员回家来了。据说他要是不回来,怕早已升成了军官。
    五叔不识字,但听说在军队上已经入了党,光这一点就不能不使人对他肃然起敬。
那时候,农村的党员大部分都是些老汉,像他这么年轻就"在党",真不简单!
    五叔出山劳动,常把一根梅梅笛别在腰里的那根烂皮带上,休息时就吹上几声。有
时背上背东西,那根梅笛就插在衣领里面,像个什么标志的。
    一般说来,农村像他这种人,往往逛了几天门外,有点见识,就不太爱劳动,吹拉
弹唱,游东逛西,夜里说不定翻墙拨门,钻到了别人家媳妇的被窝里。
    可五叔没有这些毛病。他爱劳动,也爱给村里的人帮忙干活。逢个集体事,他总是
跑前跑后为大伙张罗,因此村里人都喜欢他。也许正因为这些原因,后来大家才拥戴他
当了张家堡大队的党支书。小时候,每次到姑夫家,我总爱跟五叔厮混在一起。那时候
,五叔还没有成家,光棍一条,因此他对孩子们的态度不像有家的大人那样傲慢。我有
时跟他去种地,或者跟他去砍柴,许多次吃过他从悬崖上为我摘来的木瓜。我记得我们
还一同合伙偷过邻村一位老头的西瓜。我们在月光耀下的一个河槽里吃完偷来的西瓜后
,五叔突然内疚地说不该白吃人家的东西。他摸了摸口袋,似乎在找钱,但看来没带钱
,就引着我到他的自留地掰了十几穗嫩玉米,又转回到邻村老头的西瓜地里,偷偷放在
摘掉西瓜的那几棵瓜蔓下。这件事一直长久地保持在我的记忆里。
    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每当傍晚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五叔就抱起他那把心爱的土
三弦,坐在他门一堆烂柴烂中间,叮叮咣咣地弹个不停,一直弹到太阳落在西面我们村
子的那些大山的背后。每当这时,我就和他喂养的那条老黄狗一同卧在他身边,静悄悄
地听他那醉心的弹拨声……
    时光与童年的生活一起飞快地流逝了。离开那时光到现在转眼就是三十年。小时候
的有些人和事已经逐渐被日后纷繁杂乱的生活经历所模糊了。
    以后我长成大人,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分在省报当记者,由于我采访工业部门,
常在城里转,加之成了家,回故乡的次数不多了。即使回去,也因为忙,很少能再到姑
夫家走亲戚。至于张志高--我的五叔,我早年就听父亲说他当了张家堡大队的书记,不
过我很多年也再没见他的面;在我的记忆中,他是属于那些已经被谈忘了的一个早远年
间的熟人而已。
但是,在前几年里,由于种种原因,我却有机会好几回和我早远年间的这个熟人相遇。
同次相遇,都可以说非同一般,而五叔的变化也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现在就让我把这几次和五叔相遇的情况,不按先后顺序记录在下面。这些东西也许
太平淡了,构不成什么小说,但我总觉得里边还是有些意思的。
    第六次相遇大概是前年冬天吧,我正在家里为报纸赶写一篇报道。
    大约是早晨九点钟左右,听见有人不住气地敲我的门,敲门声看来不是询问能不能
进来,而是非要时来不可。
    我厌烦的事情又发生了,只好把笔扔在稿纸上,前去开门。在这个过程中,敲门声
一直不断,而且相当没有规矩,我生气极了。门一打开,我看见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生
人。
    来人年纪不大,约摸十八九岁,脸上汗淋淋的,一对黑眼珠灵活地转动着,张开嘴
只管对我畏怯地笑着。从他那身半新半旧的制服和手里那个落满尘土的大黑人造皮革包
,一看便知道这是我家乡那里来的人。我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
    "你是刘叔叔?""是。"我说。听他说话的确是家乡口音。
    "我是张家堡的。"他说。
    "谁家的娃娃?"我问。
    "我父亲叫张志高。你认识……"
    "噢……"我这下才看出他脸上有一些我所熟悉的特点。是的,他简直就是我童年认
识的张志高。
    我把五叔的后人让进家门,给他冲了一杯茶,把糖盒放在他面前。他拘束地接过茶
杯,坐在椅上,端着那坏茶,也不喝。"你来省里有什么事吗?"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小伙子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嗫嚅着说:"我父亲在这里被拘留了。我来看他。""什
么?"我惊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为什么?"我问他。
    "为倒贩粮票。""现在在哪里?""新城区公安局"。"你见他没有?""没……走时我妈
安咐我,让我来找你……"
    我坐在椅子上,胸子像乱麻一般没有了头绪。
    我透过水的窗玻璃,望着外面冬日灰暗的天空,开始盘算我该怎样对待这件事。
    我知道五婶叫儿子找我来的意思是什么。记者在我们家乡人的眼里也是一种不小的
"官",甚至我父母亲都这么认为。这多年,凡是家乡来省城办事的人,包括县上我所认
识的那些半生不熟的干部也翥找我,让我给他们走这样那样的"后门"。他们来,当然都
不空手,总要给我带些家乡的土特产;我自己自然也要给他们管饭。我爱人为这些事早
已经叫苦连天了,和我吵了好几次架。我自己心里也相当烦。但没有办法,乡里乡亲,
远路风尘来到你门上,能把人家赶出去吗?这不是说我已经"修"了,看不起家乡来的人
;也不是小气得不愿给他们管饭。关键是这些事太耗费人的精力了。我的家快成了个办
事处,有的人甚至把这里变成他们在省里办肥事和做买卖的碰头地点。并且不时让我给
他们"走后门"。其实我在这方面并不开窍,只能帮他们找找旅社,买买车票而已。
    现在,五叔的儿子又找上门来,肯定是要让我想点办法把他爸领出来。这真是开玩
笑!我怎么敢去触犯神圣的法律呢?"你父亲还当大队书记吗?"我随便问五叔的儿子。

    "当着哩。"他说,手里仍然拘束地端着那杯一口也没喝的茶水。"你住下了没?"我
又问他。
    "住下了,在建华旅社,离你们这里不远。"
    我考虑了一下,对他说:"我现在忙着要写一篇稿子,你先回去,等我把稿子写完再
说。"
    小伙子立刻站起来,脸上显出一副感激人的表情,就机灵地过去拿起了那个黑色人
造革皮包。
    我也机敏地意识到,我又面临那老一套子,赶忙先发制人,过去捉住他的手,不让
他把那些我已经熟悉而厌烦的礼物给我留下。我知道这些人虽然不识字,也没经见过世
面,但懂得一条经典性的格言:你吃了我的,就得给我说个什么!
    结果,五叔的儿子用劳动锻炼出来的力气,打架一般把我一巴掌推到了墙角里,我
没站稳,把地上的痰盂也踢翻了。小伙子趁我收拾痰盂之机,麻利地拉开了黑皮包的拉
链。他怕我腾出手又来拒挡他,竟然把那一包红枣、瓜籽和没有肃壳的落花生"哗"一下
全倒在了我的办公桌上。我是个爱干净的人,见那沾灰带土的礼物把一张干净的办公桌
弄得一塌糊涂,连稿纸、笔记本和钢笔也被埋了,于是又绝望地扑过去。结果又客人一
巴掌把我推到了原来站的地方。这种送礼的方式的真诚到了野蛮的程度。我虽然又气又
急,但还不能发作,只好忍气吞声接受了这份恼人的馈赠。
    五叔的儿子看我失去了拒绝的信心,就满意地一溜烟跑了。我沮丧地站在屋角里半
天不能动弹。我为五叔悲哀,也为我自己悲哀。我怀着痛苦的心情来到阳台上,接连抽
了几支烟。
    现在的问题是,我去不去拘留所看五叔呢?
    想来想去,不管能不能见到他,我总应该去一次。这不是说五叔的儿子给办公桌上
倒了一堆土特产;也不是说我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从拘留所领出来;而是说,他毕竟是我
的乡亲,并且是我姑夫的弟弟,而且小时候他曾给过我那样的爱抚;我也曾怀着那样愉
快的心情,和他的老黄狗一起卧在他的身边,听他弹奏过那叮叮咣咣的土三弦……
    第二天早晨,我连早点也吃,就直身去新栽区拘留所看我的五叔。刚下过一场雪,
街上乱糟糟的。有的地方雪已经化成水,有的地方又结成了冰。自行车和行人的洪流簇
拥着电车和汽车,在严寒笼罩的大街上流淌,迎面过来的人,嘴里都喷着白雾。我在这
庞大而纷乱的旋流中走着,由不得想起了家乡冬日的早晨。在这样的日子里,故乡的山
野已是一片荒凉。
班驳的积雪反射着阳光;寒风打着唿哨吹过冰封的河道和清冷的村巷。四野里全是一片
寂静,只能偶尔听见一两声鸦的啼叫。庄稼已经收割,禾场上也没有多少堆积了,但人
们仍然在田野里操劳着。拉粪,打柴,编筐,修理坏了的农具,给大牲口铡草……今年
虽然结束了,但赶紧要为明年的一切劳务。天地是寒冷的,但生活仍然热气腾腾。这就
是我熟悉的故乡。现在我要去看望的那个人正是从这一块土地上来的,他现在本来也应
该在那里,像其他人一样为明年的活计而操劳,可是现在却被拘留在了省城里。而更令
人不解的是,党的一个基层组织的领导人竟然出来搞这种把戏。但是,问题还不仅仅在
此。问题在于:"为什么让这样一个人来领导一个党的基层组织呢?在这之前,我已经几
次和五叔相遇,我早觉得他已经再不能担当这个职务了,可是他仍然一直是张家堡大队
的党支书……我踩着乱糟糟的人行道走着,脑子里也乱糟糟地想着。
    我来到一家副食门市部买了一些点心,心情就像去医院看望一个得病的亲朋好友,
沉痛地来到新城区的拘留所。
    我在拘留所办了一些必顺要办的手续后,一位预审科的干部接待了我。这位干部告
诉我说,我要查问的这个人问题基本查清,属于倒贩粮票,但数量不大,已经和本人所
在地的领导机关联系过了,不久就可以让他们来人把他领回去。
    我问能不能见一见他?
    这位干部说,按现在的规定,轻微犯罪主要案查清后,亲属在工作人员在场的情况
下,可以见面,不过要协助工作人员估犯罪者的转化教育工作。
    我说我虽然算不上是他的什么亲属,但我一定会帮助做工作的。这位干部让我坐在
这儿等着,他就出去了。
    不一会,公安干部领着五叔进来了。
    我先吃了一惊:我一下子竟然认不出五叔来了。他脸色灰白,头发明胡了毛碴碴的
,背驼了下去,个码也好像低了许多。两只原来咄咄逼人的眼睛,现在毫无光气地深陷
在眼窝里。那本来挺壮实的身板,一下子就好像瘦了许多圈,显得衣裤异常地宽大而不
合身。一个在家乡土地上有权有威的强人,此刻已经没有一点分量了。
    五叔一见是我,嘴唇子剧烈地哆嗦着,凄惶得眼泪在毛胡茬子脸上淌个不停。他眼
睛不时胆怯地瞄着公安干部,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竟然像驴蹄子踢了一般,咄呐得一个
字都吐不出来了。我对五叔说:"你要好好把问题交代清楚,不要隐瞒任何一点什么,争
取从宽处理,党的政策……"
    没等我说完,五叔忙接住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五叔对政策是熟悉的。我
也再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重复刚才的意思。五叔也一再表示他一定好好交代问题,知罪
伏法。
规定的谈话时间到了以后,工作人员就把五叔领走了。临出门时,五叔回过头悲哀地望
了我一眼,使我的心忍不住像针扎了一般痛楚。是的,不论怎样,他现在沦落到这般地
步是一种极大的不幸。五叔啊,你怎么从我记忆中那个纯朴热情的青年走到了今天这一
步呢?
    我怀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沉重心情出了拘留所,又来到了拥挤热闹的大街上。电车、
汽车、行自车和行人组成的洪流仍然在这宽阔的大道上流淌着,像一条永远汹涌澎湃的
河流。
是的,生活的河流永远激荡,但也总会有一些船只搁浅。
    太阳已经从东边那一片灰蓬蓬的建筑群中升起来,把那淡淡的桔红色的光芒洒在积
雪演化了水迹斑斑的笔直首上,空气里已经流荡着一种微微的、潮湿的暖气,甚至能嗅
到远方田野和山谷中飘来的泥土和草的气息。
    我在拥挤的人群中匆忙地走着,纷乱的人群和车辆,那一排排落光了叶子的中国槐
的褐黑色枝丫逐变成模糊的一片,而五叔那张长着毛碴碴胡须的面孔却在眼前清晰地晃
动着。我很快想起了我上一次和他相遇的相遇的情景……
    第四次相遇那年秋天,我被报社派往我家乡所在地区采访农村生产责任制的情况。
我的第一站首先要接去地区有关部门了解情况,然后再做重点采访。因此,长途公共汽
车虽然要路过我们县,但我也不能回家去看望我的所迈的双亲。我只能路过我们县城停
一下,而我们村离县城还有二十多华里路。
    从内心上说,我是急切地想回我们村子看看的。看望老人这是不必说的,更主要的
是想看一看家乡的变化。听弟弟来信说,责任制后,家里一年打的粮就够几年吃钱也比
前多年宽裕多了。这些情况,虽然我没有回家,但已经感受到了。以前每次接到家信,
我总是愁眉苦脸:不用看信,就知道不是让我给他们寄钱就是买粮。而这两年家里来信
除不要我的钱和粮,反而还问我要不要什么。我为此常常在心里激动不已。
    我在我的家乡那贫困的历史。黄土高原,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拥挤着稠密的人口
。打开每一部县记、府记,都记载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饥饿史。解放以后,这里也一直是
人国最贫困地地区之一,几乎每年都要吃大量的救济粮……现在,这一页历史是怎样翻
过去的呢?而新的业政策在我的家乡又展现了什么样的面貌呢?我以前一直采访工业,
就是因为家乡这些不断传来的福音使我决心要求必行采访农业的……
    这次虽然我不能回我们村,但开往地区的公共汽车几乎要穿过我们县的全境,我起
码可以走马观花一下,并且按常规旅客要在我们县的全境,我可以在那个亲切而熟悉的
小山城呆一两个小时,说不定还能碰上几个熟人呢!
    汽车进入我们县境后,在山峦夹峙的川道里行驶。我把脸紧贴在车窗上,透过玻璃
,观望着一闪而过的秋天的原野。
    大川道里,再不像往年一样,几乎是一色的庄稼。现在,大地就像五彩织锦似的斑
斓。
各类作物一块一块互相连接而又独成一家,每个劳动者在土地上的创造个性都表现得淋
漓说致。也有个把地块庄稼长得不怎样,你可以知道它的主人必定不是个勤劳人,而就
是这样的人,前多年却在集体的大锅里捞走和别人一样的一份。
    有的庄稼已经割倒并且上了村头的禾场。赤膊的庄稼人把金黄色的颗粒一锨锨扬向
蔚蓝色的天空。碎雨似的五谷落下来,落在粮堆中打滚嬉闹的孩子们的身上。远处的山
坂上传来悠扬的信天游。道路旁,可以看见农妇们挑着送饭罐,悠悠闪闪地走着。田野
里,羊、牛、驴、马,成群结队的很少,往往是三五七八,分别由一些孩子和老人放牧
。没有什么人闲呆着。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又充满了一种紧张的节奏。土地和人,
一切积极性似乎都调动起来了。这真是不可思议。谁能想到我们的农村一下子就从一种
群蚁式的生活方式变成了眼前这种状态呢?新的政策被大多数人如此迅速而乐意地接受
了下来,这说明过去的一切已经多么令人太厌烦。当然,这新政策刚开始不久,并不尽
善尽美,但它是爱人欢迎的,这在我们家乡这样贫困的山区尤其表现了它的感召力……

    我还着一种极其兴奋的心情在县城下了车--像往常一样,旅客要在这里吃午饭了。

    这就是家乡的汽车站。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增加了数不清的摊贩。卖土特产的乡里
人和卖熟食的城里人立刻把下车的旅客包围了,纷纷用花言巧语兜售他们的东西。
    我暂时还不想吃什么,就摆脱这些热心的纠缠者,来到候车室。我看见候车室的一
个角落里正围着一群人在吵架。这些人操着外乡口音,农民形体上穿罩着一些廉价的城
市服装。
凭经验我判断那是无定河流域的石匠。他们用手艺和苦力纵横飘流在高原的城镇乡村,
承包修建各式各样的窑洞和楼房。
    似乎是一群人在围攻一个人。被围攻者我看不清脸面,但耳朵逮住的一两名话听起
来像是本地人,而且口音相当熟悉。
    本赤我对这类常见的吵不感兴趣,但不种恻隐之心使我忍不住想看看那个一定很狼
狈的被围攻者是个什么人。
    我走过去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个人是我的五叔张志高。五叔似乎在同一时间也
看见我。他立刻用胳膊肘豁开和他吵嘴的人,过来热情地和我握住了手。他喊叫说:"啊
呀,我的侄作!你这大记者回来了!"这话几乎不是对我表示欢迎,而是故意说给和他吵
架的那些人听。
    那些刚才还怒目圆睁、摩拳擦滨的石匠们立刻好奇地打量着我,一个个面有虚色,
像突然面对一个什么大人物似的。他们当然也不敢再和"大记者"的叔叔吵吵架了。
    而五叔却立刻转灶为攻,对那些人喊叫说:"怎么?你们还吃人呀?我张志高佬时候
亏过人?嗯?你们到大马河川打问我的人品去!"他转过头唤着我的小名说:"君娃,你
才下的车?今儿个回不回村?东西带不了的话,我和你一块回!"
    我对五叔说,我这次不能回家了,吃完饭就得上车走。
    五叔听说是这样,便一把扯住我的袖口,说:"走走走,我带你去食堂。咱叔侄两个
好好喝几口!"
    他说完拉着我就走,那些和他吵架的石匠们只好悻悻地站在一边,目送着我们出了
候车室。
    在去食堂的路上,我问五叔:"这些人和你吵什么呢?"
    "哼!说我给他们少开了工钱。"
    "什么工钱?""我给县上副食公司承包修窑洞,这些匠人都是这工程上的。工完了,
他们嫌我给开的工钱少了,扬言说不给他们增加,就要捶我!"哼!""你怎么出来包工了
?我惊讶地问他。"唉……不包工怎办?农业社烂包了!"他脸上露出一种相当不愉快的
表情。我知道分说的是责任制。
    "你还是大队书记吗?"
    "当然是。不过,现在这书记连个屁都不顶!"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进了车站旁边的国营食堂。
    五叔反架一般推开我,到售售票口上买了饭菜。我只好在旁边的小柜上买了几盘小
菜和一瓶白酒。
    我和五叔在国营食堂一张脏桌子旁坐下来(几乎没一张干净桌了)一连碰了三次杯
,五叔的脸就红钢钢的了。他问我这次回来又准备"记录"些什么?我向他简单地说了我
的任务。五叔立刻激动地说:'你们记者权大着哩!能不能给中央反映一下,咱社会主义
的大集体完全烂包了!"
    "怎是烂包了呢?五叔,党在农村的新政策刚开始实行,你是党员,又是大队书记,
有责任贯彻执行党的政策。你现在这思想可不太对……"我有点严肃地对他说。
    "哼!就因为我是党员,因此我不愿走资本主义道路!"他振振有词地说。这已经相
当可笑了。我知道我是一时说服不了他的。
    我于是转了个话题问他:"我姑夫家现在光景怎样?"
    "怎样?发财了!光自留地的旱烟和包心菜就能收入一千块!至于粮食,都没处搁了

现在这政策对自私人有利嘛!前几年他到处咂我的洋炮,说我把张家堡弄穷了。这阵轮
上他张狂了!"他竟然攻击起他的亲哥哥来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各自端着酒杯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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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大地本是微尘,何况是尘中之尘。
自来且自去,不带一抹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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