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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jy (超人),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路遥)2
发信站: 听涛站 (Mon Sep 11 19:24:32 2000), 转信
这时间,我突然想起了他们村的另一个人。那人名字似乎叫张宽,现在大概有三十五六
岁了吧。这是一个孤儿,父母死后,给他撂下了一河滩帐债。
但小伙子会擀毡,就出去耍手艺挣钱还帐。结果,他被五叔揪回来在社员大会上批
判了一通,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那次批判会我碰巧在他们村。记得那个老实后生在批
判会上痛哭流涕,说他还不了帐债,三十来岁还是光棍一条,娶不下媳妇……记得当时
我听了他那些话,难受极了。但当时正割本主义尾巴,我们报纸上每天报道的也就是这
些,所以我只能把这些难受咽回到肚子里。记得当时五叔相当厉害,两只大眼睛咄咄逼
人,指着鼻子骂张宽忘了本,走资本主义道路……张宽现在怎样了呢?我于是问已经醉
意十足的五叔:"你们村那个张宽现在怎样?""张宽?"五叔瞪起一双醉眼,说:"现在放
开马跑了!擀毡挣得钱口袋里都装不下,往银行里存哩!上两个月刚结了婚,娶了高家
村死了的老地主刘国璋的孙女。这小子全忘本了,他爸旧社会就是给刘国璋打长工的!
他现在美得唱道情哩!"五叔气愤地把一大杯酒一口就灌了下去。
我自己却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为了不再刺激五叔,我就随便问他家现在的情况怎样--我知道他的光景一直是很殷
实的。
不料,这下却更刺激了他。
他拳头在桌子上捣了一下,嘴里气愤地溅着白沫子,叫道:"我的家烂包了!你知道
,我的大儿子高中毕业,好不容易在县上副食公司找了个合同工营生,现在也被清退回
来了。
而今地一分开,都得自家种。儿子吃不下苦,整天在外面瞎逛。我也没心思种那些地。
粮没粮,钱没钱,就跑出来包一工,就赔了,匠人们打发不走,向我要钱……刚才车站
上你已经看见了。唉,硬是这政策把我给害了!前多年,我张志高是什么光景,现在哩
?我这个一辈子说人的人,活成个人下人了!好君娃哩,咱当了几十年领导,可现在…
…"他痛心地倒钩下了脑袋。我知道这都不是醉话。
桌子上的饭菜已经快光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到开车时间,就起身向五叔告别。
他站起来,和我一同出了食堂门。
分手时,他说:"……我就不送你了,那把把龟子孙还在车站上哩……你要是再回家
,一定到张家堡来,你姑和你姑夫常念叨你哩!"他像脱产干部那样老练地和我握了握手
,就向街那头走了。由于酒的作用,他的步履有点踉跄,但还不至于载倒。
他走出去一段后,又回过头对我喊叫说:"君娃,你可要写材料向上面反映咱农村的
情况……"
我知道他要我反映什么情况,便笑了笑对他喊:"你放心,我会反映的!"但他是不
知道我要反映什么的。
他走了,他此刻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过了一会,我便又坐在了飞驰的长途汽车上。车窗外依然是那样令人愉快的山光水
色和田园景象。
我坐在车上,想着刚才我和五叔的谈话,同时也想起了我和他的另外一次相遇……
第二次相遇那正是刚开始实行责任制的时候。当时,我因为母亲有病,请假回来看
望她。正好省报驻这个地区的记者也在到我们县了解一下责任制推广的情况,就和我一
起来了。
我陪他到县委宣传部说明了来意。宣传部的同志说:"你们城关公社正开大队书记会
,专门讨论落实责任制的问题。你们要是有兴趣,可先去听听。"
我的同行当然很乐意去。他问我去不去?
我本来没有采访任务,但我关心这访面的情况,也想去听一听。对于家在农村的干
部来说,别说农业政策要发生这么大变化,就是刮风下雨也是关心的。
我们即刻就来到城关公社。书记、主任热情而惶恐地把我们领进会议室。会议室里
已经坐满了人。会还没有开始,大队书记们都在抽烟,喝水,拉闲话。当书记给大家介
绍了我们俩时,人们都立刻精神振作起来。
我很快发现了我们村的支书老侯。他也看见了我,挤过来对我说,我母亲的病不要
紧,已经缓过来了。
"哈呀!这不是君娃吗?"一个人在我背后喊叫说。我转过身,原来是五叔张志高。
我转过身,原来是五叔张志高。
他抽着黑棒卷烟,脸上虽有了不少皱纹,但看起来蛮有精神,他笑哈哈地握住了我
的手。
"你这次又心录什么来啦?咱们公社工作做得实在好,各方面都比他们其它公社强!
咱公社赵书记,还有马主任,先进事迹可多哩,报纸上应该好该好好宣扬一下!"他转过
脸对赵书记和主任看了看,又笑了笑。
那两个领导赶忙谦虚地对我们说:"工作没做好,请记者同南多批评!不要光说我们
的成绩……"
这简直扯哪儿去了。我们并不是来采访他们的什么先进事迹,而只是想了解一下落
实责任制存在的问题。这本来已经给公社领导说明了的,但他们却固执地认为我们就是
来报道他们的"先进事迹"。会议开始后,公社赵书记简短说了几句,就让大家谈。他说
县委强调公社要尽快讨论实行责任制存在的问题。
沉默了足有十来分钟。
我们大队支书老侯终于先开了腔:"我看这政策是好政策。我们大队没麻达,我科很
快就搞呀。当然,这里面具体问题很多,搞起来得他细一些……没了。"
赵书记点点头,说:"各种意见都可以往出倒。谁再说?"
五叔咳嗽了一声,说:"我说!"
他一对大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点燃黑棒烟吸了一口,说:"我看这政策有问题哩…
…这样一来,不就单干了吗?这比刘少奇的三自一包还厉害!这明明是资本主义道路嘛
!我怎么也想不通,给地富子弟平反,这些人在翘尾巴,看不起咱贫下中农,现在又要
单干,分成一家一户,我们这些大队书记再领导谁!不是成了光杆司令了吗?反正我们
张家堡大队不实行责任制,我们要支持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是这话!"他转过头对我和我
的同行说:"这记者同志也在场哩!你们记者权大,给中央反映一下我们贫下中农的心声
!"
五叔说完,看了看赵书记和马主任。
赵书记对他点点头,然后又望着大家说:"各种意见都可以往出倒。谁再说?""我说
。"一个与五叔年龄差不多的汉子坐在小凳上,一边抽纸烟,一边开口说:"……也没什
么新意见。我同意志高的看法。我们高家村也不准备分。最起码现在分不成。"
我认出这是高家村的支书高明楼,绰号叫大能人",和五叔一样大马川有点气。听说
他俩都是公社党委委员。
这两位书记发完言,其它大队书记都不言语了。
我现在多少看出点眉目:公社领导和五叔、明楼的意见差不多,对实行责任制有抵
触情绪,因此其他想实行责任制的大队书记也就不好发言了。
会议开得相当沉闷。因为没人发言,只好散了会。
散会后,我就和我的同行分了手。他要到另外的公社去了解情况,我准备回家看望
母亲!
我走出公社大门后,五叔突然跟了出来,对我说;"今天城里有集,说不定你姑夫到
城里赶集来了。我领你到街道上转一转,看能不能碰见他。"
我答应了五叔。因为这次没有时间去姑夫家,能在集上见见面也好。我跟五叔来到
了闹哄哄的街道上。一路走过去,五叔不断和他的熟人打招呼--这些人大部分是县上的
干部。
我真惊讶一个不识字的农民竟然认识这么在县上有身分的人。
在街上逛一圈,也没碰上我姑夫。
五叔对我说:"咱干脆再到菜市上转一转。你姑夫跟集常不空手,说不定又拿把菜卖
哩,我哥这人私心重,整天谋光景。虽说是个党员,前多年连会都不常参加,还常瞅空
子砸我的洋炮哩!"看来他们弟兄之间关系不太好。但我不能同意五叔对我姑夫的攻击。
我姑夫是个务实的庄稼人,土改和合作化时,都是村里的积极分子。他一辈子反感那些
花里胡哨的事。至于谋光景,这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一个庄稼人谋光景这是天经地义
的事。我知道,姑夫尽管谋光景,但前多年的光景可实在不太好。粮没粮,钱没钱,尽
是熬煎。大儿子算是成了家,已经另开过日子了。还有一个儿子连媳妇都没订下。而今
农村娶个媳妇,少说也得七八百元钱。父子两上在他里拼命劳动一年,也分不了几个钱
。姑夫和姑姑的头发旧在前几年就愁白了。我真不理解五叔为什么不能体谅他哥的难处
。五叔的人口也不少,难道这几年他的光景就好过?
我这样盘算着,便跟五叔来到了菜市场。
眼下正是夏末初秋,市场上的蔬菜看来还不少。集体的菜都是架子车拉着。私人的
就可怜了,只是筐子里担一点--
这是自留地的收获。乡下人就靠这点菜卖几个钱,才能把油盐酱醋买回去。五叔领
着我在菜市上串了一阵,也没找见我姑失,却碰见了他们村卖菜的。菜是大队集体的,
由一个我太熟悉的老汉在卖。五叔问那老汉见没见我姑夫赶集,那老汉了说不清楚。"干
脆,"五叔对那老汉说:"你到其它处再给我看看去,菜让我照料着卖一阵。你如果见了
我哥,就说侯家坪他侄子君娃在这里等他,让他来见一面。"
那老汉惊讶地对我说:"啊呀,你就是侯家坪那后生?常听你五叔说,你在省里坐大
官着哩!"
我只好对他笑了笑。那老汉走后,我就在菜车旁和五叔闲聊了起来。
这时,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来买菜。五叔对那人热情地招呼道:"刘主任,你要甚菜?
"
"想买几个茄子。"那人说。
五叔从菜车里捡了七八个好点的茄子,扔在了刘主任的菜篮里。"秤一秤……"那人
不认真地说。
"秤甚哩!你拿去吃就是了。几个烂茄子值几个钱!"五叔慷慨地说。"……最近门市
部进了一批山西柳林瓷器,质量实在好。你要的话,来……"刘主任没掏钱,撂下几句话
就扬长而去了。这把戏实在叫人看着不顺眼。我假装去看别的菜摊,稍稍躲开了点五叔
。但是我不时看见有干部家属去五叔那里"买菜"。干部们一般都不掏钱,家属们一般象
征性掏点钱。这些人看来都和五叔惯熟了,以前明显都已经吃过他的甜头,他们也都给
他吃过甜头。
我才想起五叔从大街上走过时,为什么有那么干部给他打招呼。我同时也想到这么多年
来为什么他很少出山,却比他哥--我的姑夫光景好。这就是秘诀。当大家在一块吃锅饭
的时候,有些人是可以从锅底捞稠的吃,而另一些人只能喝清汤。不一会,那个寻我姑
夫的老汉转回来了。但我姑夫没来--他显然没来赶集。我于是过去对五叔说:"我去买些
点心,给我姑和夫捎回去。你给他们说,这回我时间紧,不能去看望他们,下回回来一
定去。"五叔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带你去买。我大儿子就在副食门市上,你可以认认
他。我那儿子是个窝囊货,以后说不定还要麻烦你帮扶哩!"五叔很快领我来到副食门市
部,他儿子一口一个哥地称呼我。我买了几斤点心,还想买两包好点烟,但门市上没有
。五叔的儿子很快跑到后面的库房里,给我拿了整整一条"牡丹"牌香烟。我把点心和烟
交给五叔,就向他道了别,然后去县委宣传部借自行车,准备回家。
当我从县委宣传部推着自行车来到街口的时候,突然看见五叔正站在前面的一个街
角上,手里提一大包菜,笑嘻嘻地招呼我。他走过来,对我说:"这包菜你带回去吃。你
们大城市人爱吃菜。我知道你们村菜缺!"
我怎样推让都不行。五叔打架一般推开我,把那包菜绑在了我的自行车后架上。我
看不行了,就掏出钱给他。他一下子生气了,说:"哈呀,你这娃娃怎这么见外!"
我说:"菜是队里的……"
"我把钱出了。这是我送你的!"他大声喊着说。
我只好苦笑着接受了他的馈赠,并且按世俗的一套对他说:"五叔,以后有什么要我
帮助的,你就言传一声。"
"没什么……听说副食公司的胡经理是你中学的同学?"
"是。"我说。"方便的话,你以后见了胡经理露个话,如果公司有转正指标,让他考
虑一下我那小子,他已经当了三年合同工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顿时漫上了我的心头
。
我现在才明白,五叔从公社里出来缠上我,一直绕了这么大个弯,在最后一刹那才
把圈套套在了我的脖子上。他的手腕之高明,多么叫人惊叹--这就是年不正常的社会生
活所培养出来一些农村的政治家!
五叔又一次和我热烈而长久地握了手,这才告别了。
我环着难以名状的心情离开了县城……
第三次相遇同年冬天,在一件公事办完后,我顺路又回一趟家。
此时,我们村和整个黄土高原的任何村庄一样,都正处于一种纷纭的变革之中。在
全省范围内,山区比平原早地开始实行责任制。党以巨大的魄力检讨了我们几十年的农
业政策,开始了一种新鲜而鼓舞人心的改革。山区的农民首先热烈地响应了这个个改革
。这是因为,多年群蚁式生产方式给他们所带来的贫困生活状况,比之平原地区来说,
也许更要严重。所以改变这种大锅饭状况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件迫不及待的事。当然,
他们在以前做梦也不会想到生活会发生如此重大的变化。一切都是新鲜而陌生的。正因
为这个原因,一开始的各种问题或者干脆说某种程度的的混乱的是不可避免的。在这样
的时候,党在农村的基层组织和的负责人,对这个历史性的变化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和行
动,就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我回到村到后,看到我们村的党支部和老书记一直是认真而细心地进行这项庄严的
工作的。土地的分配和其它生产资料的分配,每个劳力和每个家庭将要获得的收益与化
们所要对国家、集体以及社会其它方面承担的义务、责任,都是明确而合理的。一切都
在原则中进行。分而不乱,有条不紊。我去问了支书老候一些情况。他不识字,也谈不
出什么高论,只是对我说:"责任制嘛,那就要负责任!"
不用说,我父母和弟弟都极其兴奋。他们谋算明年将要在自己耕种的土地上进行怎
样一种创举了。
我父亲甚至对我说:"前几年,我一直发愁,你弟弟要是结婚成家,非你帮扶不可,
指望我父子俩在队里那点红利钱是不顶事的。现在好了,我们明年拼一年命,说不定就
能把你弟弟结婚的彩礼打闹好,这就用不着连累你了。你的工资也不高,要养家糊口的
……"
父亲的话使我深受感动。这不只是说我被他那种深厚的爱我的感情所感动,而是感
到,生活约父亲这样的人带来了一种希望:在土地上自由创造的希望;想用劳动换来巨
大收获而满足自己劳动尊严的希望!我意识到,我现在虽然是一个在大城市工作的干部
,但这穷乡僻壤生活变化的光芒,也投在了我的身上。这次回家来,我想得一定去看看
姑姑和姑夫。他们听说我回来了,已经捎了几次话让我来。父母亲也一再催促我到张家
堡走一趟。他们说姑夫和姑姑人都老了,也说不准我什么时候再回来,就不一定能见到
他们了。
我于是拿着我自己的礼物和妈妈按乡俗为我准备的礼物,起身去姑姑家。我没有走
简易公路,而选择了大马河边的那一条崎岖不平的石头小路,向张家堡走去。小时候,
我就是跟母亲从这条路上去姑姑家的,而且每一次都曾那样激动过我的心。那时候,对
于一个乡村的孩子来说,生活大大部分都局限于自己的村子和自己的村子和自己家。到
外村去走亲戚,那简直就像要出国一样新鲜而有趣……这一切离开我已经是那么遥远了
。山路崎岖,山路蜿蜒,大地古老而宁静,一切依然和过去差不多。现在,我知道,在
这古老而宁静的土地上,生活将要发生一些前所未有的变化……
姑姑和姑夫含着喜悦的泪水迎接我的到来。我看见,岁月已经使他们的脸刻满了皱
纹,显得非常苍老了。
"啊呀,要实行责任制了。这真是一件大事!做梦也没想到!"姑夫一见面就和我谈
这件事。他的心情看来兴奋而不安。"你是公家人,你知道这是一时的政策,还是?……
"他问我。
"我想不会是一时的。"我肯定地说。
"我不信你的话!"姑姑说。
"高是的!"姑夫附和姑姑的意见。
这种疑虑是可以理解的。我们村的人见面也是首先和我讨论这个问题。我尽量将自
己所了解和理解的中央政策给他们讲,让他们放心。但他们还是将信将疑。
这是多年来不正常的社会生活所造成的。眼前这些人的疑虑需要时间和实际生产的
发展来打消。目前只能让他们在欣喜中保持他们的某种疑虑吧,党会用实际来证明自己
改革的决心,并以此取得千百万劳动者真挚的信任。
"你们村现在怎样了?"姑夫问我。
我把我们村的情况给他说了说。
姑夫立刻感慨地说:"老侯那人我知道,是个老党员,人可靠,是个好把式!他能领
导好哩!"
"你们村高得怎样了?"我问姑夫。
"我产村?唉……"他叹了一口气,"共产党的好经叫你五叔给念歪了。可那些歪经他
倒念得蛮顺口!""怎么回事?""快分烂包了!完全像土改一样。不过,地主不是过去的
刘国璋,是生产队了!"姑夫痛心地摇了摇他雪白的头。
"政策不是委明确吗?"
"你五叔有你五叔的政策!他常制定土政策哩!"姑夫忧郁地一笑。姑姑已经把饭端
上来了,这方面的谈话就此中断。
我一边吃香喷喷的臊子面,一边想起我和五叔的上次相遇。他曾那么强烈地反对责
任制,但现在他也挡不住了。他在张家堡可以一手遮天,但他的巴掌毕竟太小了。遮不
住中国的天,在社会变革的巨大潮流中,他和高家村的高明楼那些人是渺小的。好,他
们现在也搞责任制了。不过,从姑夫的话中可以感到,他们有他们的一套。
吃完饭,来了一个青年人。
这位青年人愁眉苦脸地对姑夫说:"张大叔!你看这怎么办呀?我志高叔全给我分了
些三等地!"
"为什么?"姑夫瞪着眼问。
"他说不为什么,就给我分坏地,还骂我富农的孙子翘狗尾巴哩……"小伙子的眼泪
都涌出来了。
姑夫气得白胡子直颤,说:"而今党的政策明明的嘛!志高怎能这样胡来哩!""大叔
,你能不能给他说说?"
"你回去,我说!"小伙子说了一串相谢话,走了。
五叔的"土政策"我立刻领略了一件,这的确太不像话了。姑夫对我苦笑了一下,说
让我先自己呆一会,他要去喂猪了--姑姑这两天胳膊疼,提不起猪食桶。
已经是傍晚了。我一个人在窑里转看了一看,摆设还和我以前来时一样,没有增添
任何一点什么。岁月除去使老两口渐渐衰老外,没有带来什么特别的大喜大福而且,我
的表弟已经和我亲弟弟一般大小,已经到娶媳妇的年龄了,这又给两个老人增添了许多
忧愁。他们怎么能拿得出上千元彩礼呢?按说,大表哥另家后,姑夫家三口人,两个出
众的庄稼人,加上姑姑的勤劳,这个家庭完全可以富裕而殷实。可是结果每年都几乎连
肚子都吃不饱。如果他们是些二流子,那活该,可他们是怎样的庄稼人啊!一年四季,
恨不得用脑袋去耕耘土地。
为了多挣点工分,两个男劳力,两个男劳力连个集都不敢去上,量盐买油,都是姑姑颠
着小脚到城里去的。
我想,只要实行责任制,姑姑家和我们家一样,他们的劳动完全可以创造出比现在
多好多倍的价值来。
就在我这样乱算的时候,门被掀开了。
我以不最姑夫。一看,原来是五叔!
"哈呀,我中午就听说你来了,当时忙得没顾上来看你。这回你可要多住几天!"五
叔进门后就嚷嚷着说。
"不能多住,明天就走。"我给五叔弟上一根纸烟。
他接过烟,在煤油灯上吸着,然后感叹地说:"世事变化可真大呀!上次咱们见面到
现在刚刚半年,就一下乱套了!我那时听说要单干,就像听故事一样,以为那是胡扯哩
,可现在就实行开了!""这是责任制,不叫单干。"我纠正他说。
"名词不一样了,可还不是单干哩!"五叔不以为然地把嘴一撇。这时我想起上次见
面,五叔曾要我给副食公司我的那个同学"做点工作",让他儿子转正哩。可我却一直没
有"做工作"。现在赶忙先对他说:"五叔,你上次吩咐的那件事,我还没给我的同学说哩
……"
"不麻烦你了,你看屁事了不顶!现在这政策硬了,恐怕迟早都得回来。"五叔先知
先觉地预言了儿子的的结局。"不过,混了几天公家饭,娶了个没出钱的媳妇,这也划得
来了!"了又补充说。"你们村也开始实行责任制了吗?"我问五叔。
"不开始行吗?上面口了很硬,咱个平头老百姓怎顶得住?君娃,你好好在咱农村记
录一下,你是记者,权大!好好给上面反映一下,农村烂包了,资本主义完全复辟了!
他痛心疾首地说。他仍然是他的老认识。对于这个"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人",我觉得他
现在已经相当可笑了。
还没等我说什么,姑夫进来了。
姑夫把猪食桶往脚地上一放,开口就问五叔:"你怎给前村的治亮光分三等地?""怎
?"五叔瞪起眼。"富农的孙子他跳啥哩?现时虽说不让进成分了,但他就要和贫下中农
平起坐了吗?""现在共产党哪一条说要给富农出身的人分三等地?他爷是富农,他也是
富农吗?"姑夫也瞪起了眼。
"好哥哩!你向来是个没立场的人!按你这样说,把原来他家的地都再分给他家!那
都是一等地!你旧社会给治亮他爷揽工,你现在再给治亮揽工去!"五叔挖苦地说。
"放你的臭屁!"姑夫以当哥和身分对五叔破口了,?你再这样胡弄,快倒霉了!不
信你等着看!"姑夫吼叫着说。
五叔因为姑夫当着我的面骂他,气得脸通红。但他可不能对他哥破口,只好悻悻地
站起来,准备告辞了。
"你明天就把属于治亮的一等地给人家分了!你现在不给人家,将来也不得过去,你
屙下的要你吃!"姑夫毫不客气地对准备起来身的五叔说。五叔看了看我,脸更红了,他
转过头对他哥求饶似地说:"我就是错了,你好好说嘛,我改就是了。动不动就骂我,我
成你的儿了!"他说完,匆匆和握了握手,就怏怏不快地走了。
五叔一走,我就忍不住笑了。
姑夫也笑了,说:"对这种人,就得骂!这几年,不是我时不时敲打一下他张家堡早
叫弄成个赤土滩坪了……"
这时候,我姑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饲养院里打开架了!""为什么?"姑夫说
。"为分东西……"姑姑说。
"咱看看去。"姑夫对我说。
我于是跟着姑夫来到了张家堡前村的饲养院里。
一进院子,我们就看见了一个极其混乱的场面。
人们纷纷拥挤在棚圈里拉牲口--听说是按抓纸蛋分开的。因此,运气好的在笑,运
气不好的在叫,大骂骂。有一个老汉竟然蹲在一角落里放开声哭着。
另外的地方,集体的东西都按五叔制定的土政策在分。分不清楚的就抢,就夺接着
就吵、就骂、就架打。甚至一根牛缰绳都要剁成几截……一旦失去了原则和正确的引导
农民的自私性立刻就表现出来。有些东西哪怕变成废物,也要砸烂,一个均等地分上那
么一块或一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
我作为一个国家干部,对这种状况已经不能熟无睹了。因为我看见有些有竟然把队
里的手扶拖拉机都大卸八块,像分猪肉一样,一人一块扛走了。他们说拖拉机上的钢好
,拿回去能打造老镢头。我立刻让姑夫去叫五叔。我自己开始规劝打架的人和破坏东西
的人。但这些人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说书记让这样分,你管得吗?姑夫气急败
坏地回来了。他说没找见我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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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大地本是微尘,何况是尘中之尘。
自来且自去,不带一抹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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