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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jy (超人),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路遥)3
发信站: 听涛站 (Mon Sep 11 19:24:58 2000), 转信
正好我表弟赶来了,他匆匆地问候了我一声,然后着急地对我姑夫说:"爸!我爸队里
的公窑都平价卖给私人了……""那你是干啥的?亏你还是个团书记哩!你羞先人哩!明
天等着看吧,半村人都会叫公安局用法绳捆了去!"姑夫气愤地指教儿子说。"我五爸说
单干了,还要公窑干什么!他现在正领着队干部分公路边的树哩!""天老子呀!这家伙
不要命了!他现边上的树怎敢分嘛!虽说是队里栽的,可公路是公家的嘛!你等着看吧
,树一分开,一两天就被连根刨了!这还了得!是这,你腿快、赶快去公社叫个干部来
,最好是来个领导!"姑夫命令我表弟说。
"我的面子怎能把公社领导请来……"表弟嘟囔着说了一句。"你说,张家堡分东西打
死了几个人,看他们来不来!快去!到你五叔家把他的自行车骑上,叫公社的人连夜上
来!"
表弟撒开腿跑了……两个钟头以后,公社书记就亲自跑来了。他也显然对张家堡这
个局面生气极了,把五叔狠狠批评了一顿。公社书记让社员都把东西交回来,破坏了的
生产工具,谁破坏了谁赔钱。他宣布:张家堡大队的责任制先缓后搞,公社要专门派工
作组来苏助进行……五叔当时给公社书记作了检讨,说他水平低,没把事情弄好;说他
也是"为了执行党的路线",想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这个骚乱的夜晚就这样平息
了下来。
我躺在姑夫家的土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如果我是公社书记的话,今晚上我
就会把五叔的书记职务撤了。可是……他将仍然是张家堡的领导人。
我想起他说的"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的话,他把什么事都看成了运动。他实际
上也就是前多年各种各样的"轰轰烈烈的运动"培养的一种干部,他患了一种"运动"病。
于是,我又想起了上一回我和五叔相遇的情景--那是我自童年见罢他后第二次遇见
他,又是在那么一个特殊的场所,因此留下的印象很深……
第一次相遇这是一个混乱的的年月。
江青在全国推广小靳庄经验,要肚子都填不饱的农民赛诗,赛歌,赛唱样板戏。这
个政治游戏一时风得全国农村。赛不赛诗,唱不唱样板戏,学不学小靳庄经验,拿当时
最流行的话说,就是一个"路线问题,"许多县为了"紧跟形势",纷纷派出专人去开津的
小靳庄参观学习。参观大寨,参观小靳庄,在当时已成为一种相当时髦的行为。有些穷
得一个劳动日只值几分钱的队,也要拿出一笔经费让他们的大队书记去朝拜这两个圣地
。学习小靳庄的活动一开始,报纸的报道照例要立刻在版面上反映出来,而且无疑应该
是这一时期报道的重点。总编辑召开了紧急会议,让各部立即下去采访。我们家乡所在
地区属于革命老区,在这些政治运动中照例列为重点报道地区,我也被临时抽到了这一
报道班子,和一群记者来到我们地区。
到地区革委会政工组解了一些一般情况,这个记者组就分头下到了各县。我各另一
各记者来到了我们县。据地区政工组负责人讲,我们县这方面的工作是全地区的"样板。
"
县政工组得知我们是来采访这面活动的,当天下午就在县礼堂举行了县级各单位学
习小靳庄赛诗会。在这个闹哄哄的赛诗会上,一群一群的人轮流上台,又唱又叫。有一
个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也自告奋勇上台念了他自己胡诌的一首"诗"。县政工组长竟然和他
老婆一块上台唱样板戏,他扮李玉和,他老婆扮个李铁梅,当他老婆叫他"爹"时,台下
人笑得几乎发了疯。我坐在"贵宾席"上,痛苦得如坐针毡。一切都目不忍睹。实际上,
这一切都是专为我产两个人安排的。尊贵的人啊,已经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了!
我的同得却是个响当当的"革命派"。他在这样的场所里十分活跃。他拿出记者的派
头,举着带闪光灯的照相机,在台上台下忙得不亦乐乎。我尽管反感所有这一切,但只
能把一切烦恼理在心头。我是个渺小的人物,没勇气公然去反抗这类东西;我只是还没
有丧失正常人的感觉罢了。
当天晚上,我在县副食公司工作的一个同学请我到他家吃饭。他是我中学的同学,
人们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现在已是副食公司革委会的副主任了。
在饭桌上,我的同学首先攻击了我一番:"你们这些人,真是些厚脸皮的吹鼓手。今
天可以骂自己的昨天,明天又可以骂自己的今天,自己经常打自己的嘴巴,可连脸都不
红一下。这就是你们!请你别生气,你知道我是个直筒子。比如说你来采访这狗屁小靳
庄经验吧,县上前几在就听说了,命令各单位停工停产搞这玩艺。连我们的门市部都被
迫关了门,群众连酱油醋都买不上。中国人现在都成猴了,什么丑都得出。幼稚、荒唐
、愚蠢、疯狂!"他愤怒地喊叫说,已经不能自己了。我对他谈了我内心的痛苦。他说他
理解我;说就是他自己,人家让关门停止营业也得照办。是的,人们现在谁也主宰不了
自己的命运,对于正直人来说,只是不要让自己的心也黑了。这天晚上,我们谈得很多
,两个人几乎都喝醉了。深夜,他送我去县招待所。我们两个互相搀扶着,东倒西歪地
走过昏暗的街巷。一路上,由于酒醉勾起了许多伤心事,我们竟然都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我们记起了小时候,我们戴着红领巾,就在这些熟悉的街巷里手拉手走过,天地一片
阳光灿烂,我们的心灵愉快而纯净。当时我们曾发誓长大后要为祖国的建设事业创造不
平凡的业绩。现在我们已到年富力强之时,生活却变得这样令人失望。我们不得不清醒
地走在人生的岐途上,白白地糟蹋掉自己最宝贵的年华!
回到旅社以后,我的同行正伏案疾书,他兴奋地对我说:"今天这个赛诗会真让人感
动。我已经写好一篇报道,你看一看,明天就可以发回到报社去。你们县政治思想方面
的工作的确是先进……"我往床上一躺,对他说:"我不看了,喝了点酒,头疼,你就按
你的写吧。不过,你可不知道,我们县这几年吃国家返销粮也是全地区第一!"
我的同行停住笔,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并不惊讶我们县吃返销粮是全地区第一
,而是惊讶我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由他去想吧,如果他有兴趣,回去还可以打个小报告。至于我,现在已经瞌睡了。
我要借着酒劲,短暂地忘记一下自己的烦恼。我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县政工组长来到我们住的地方,说今天带我们去参加一下农村的赛诗
会。
他告诉我们说,这个队是全县学习小靳庄的先进单位。
我因为是本县人,就不由问:"是哪个队?"政工组长说:"就是你们城关公社的,张
家堡大队,离你们村不远,赛诗会完了,小车还可以把你顺路送回家。"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声。
张家堡,不就是我姑家的村子吗?除过我们村,那就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小时候
,我曾在那里度过许多美妙的日子。前多年回了几次家,总想着要去看看姑夫和姑姑,
结果总是七事八事的没去成。想不到这次竟然是因为这样的机缘使我能有机会重访久别
的张家堡。
上午九点左右,县上的小车把我们直接送到张家堡大队的小学校。从吉普车上下来
,第一个迎接我们的就是五叔张志高,他穿一身干净的蓝制服,脸上的胡茬刮剃得干干
净净,满脸喜气洋洋,就像农村过红白事的主事人迎接宾朋好友一样迎接了我们。五叔
长久地握着我的手,摇着,说着:"哈呀,君娃而今出息成个大人物了,这是咱整个大马
河川的光荣!小时候我就看出你将来不得了……想不到你今天亲自来了,请你好好检查
指导我们的工作!本来你五叔没把工作做好,可县上硬给我带面子,要在咱这里开现场
会,还有你们大记者灵来了,哈呀,真是……"自童年以后,我好多年都没见五叔了。他
看来还不显老,红光满面的,穿罩和头发的式样有点像脱产干部。
我们拉扯了一顿客气话后,县政工长给我和我的同行介绍说:"张志高同志是张家堡
大队的书记,抓政治思想工作的一把好手,每次运动都是县上的先进。这次学习小靳庄
,他们行动快,工作搞得很出色……"
"不行!不行!"五叔兴奋地笑着,说:"请县上领导和报纸的同志多批评!多指导!
"
这时候,整个学校院子里都挤满了庄稼人和小学生。教室门前已经搭起了一个台子
,台子下面,一长溜学生娃的课桌上都蒙着一些门帘和床单一类的东西,上面放着暖水
瓶和茶缸、香烟。第家堡许多上年纪的人小时候都认识我,现在纷纷过来,又拘束又亲
切地挤前来和我说话。
我的心情很不好,但强装笑脸和众人应酬。
我问五叔:'我姑和我姑夫来了没?"
我心里希望他们不要来!
五叔说:"你姑来了,她今天还要上台念诗哩!你姑夫没来,说病了。我知道他装病
。
他虽说是个党员,这几年革命性差得太!"我此刻对五叔非常反感。由于我的身份,我不
能流露什么。我对五叔说:"你帮我找一下我姑。"
五叔打发周围几个年轻人去找,说他还忙着哩。他匆匆和我握了手,到人群前扯嗓
子吆喝去了。
姑姑被表弟引来见我了。老人家双手拉着我的手,泪水直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对姑姑说:'你年纪这么大了,来这里干什么?你老人家快回去!""唉……不敢嘛
!说这是中央的命令。你姑夫是个犟板筋,顶着不来。我总得来嘛。你弟弟是村里的团
支书,的怕给娃娃造罪……"表弟部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倾着头。
"你可不知情,听说你们上面的人要来,村里的人已经七作天不出山劳动了,地锄不
开,今年下来什么呀……你不是外人,姑姑敢说这反动话哩……"姑姑用手擦着眼角的泪
水,难受地说。"那你们不能不搞这赛诗会吗?"我对表弟说"
姑姑和表弟都一下子吃惊地望着我。
我一下子意识到,我说了一句出边的话。他们怎能不为我的话而惊呢?我不正是来
采访他们队的"先进事迹"吗?我怎么能在此时此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我一时很难对他拉说清楚我的心情,只好沉默地面对他们惊讶的神色。"硬是你五叔
胡成精哩!这多年一股劲这运动那运动,弄得村里人粮没浪,钱没钱,说是下一公窑奖
状!奖状能吃吗?唉?世事越闹人越糊涂了……"
"妈!你不要说了……"表弟胆层地望了我一眼。
这,五叔在台子上吼叫着让人安静下来,说赛诗会就要开始了。县政工组长过来招
呼让我到"主席台"前去就座。
姑姑只好对我说:"会完了一定到姑姑家去,你姑夫常想得念叨你哩……"我说我一
定要去的。我和姑姑、表弟道了别,就跟随政工组长来到"主席台"前坐下来。五叔开始
在台上讲话了。想不到他这几年锻炼出这么好的口才。他从世界革命说到中国革命,从
省上说到县上,又从县上说到张家堡,向众乡党说明评法批儒和学习小勒庄的伟大意义
,并且还背了几句"圪塔纲领"(《哥达纲领》)里的话,他说学习小靳庄经验要掀起一
个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接着他臭骂一了通两千前的死人孔老二,然后宣布"三赛"会开
始。他说第一个节目由他自己来演出。
这家伙竟然从后台拿出一把土三弦,叮叮咣咣地弹起来,嘴里念念有词道:'我的三
弦就是机关枪,对准孔老二的黑心肠……这叮叮咣咣的三弦声又把我带回到童年的记忆
中。我记起了那年月间的五叔……一个年轻而纯朴的庄稼汉,坐在门前的草堆里,弹着
三弦,唱着信天游;我和他的老黄狗就卧在他身边,沉醉在那迷人的歌声里……
现在,我又听见了那土三弦的弹拨声。但是,时过境迁,这一切变了模样。三弦已
经成了"机关枪",成了五叔的一种政治武器。我的同行为五叔的表演兴奋得又鼓掌、又
照相。
县上和公社来的干部也都纷纷为五叔鼓掌、称赞。五叔更有点得意了,几十岁的人,竟
然摇头晃脑起来。
我为此真想哭一鼻子。五叔,你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是谁让你成为这个样子的?
五叔的:节目"完了后,学生娃们上去唱样板戏;学生娃们唱完后,台上竟然上去了一群
白发老婆婆,她们豁牙漏气,在五叔的指导下,背诵几句小学教师为她们胡方的顺口溜
。她们怎么也念不到一块,一个个老皱脸臊得通红。我痛苦地看见,姑姑也站在里边!
这一切已经有点残酷了。我低下头。用双手捂住眼睛,心中涌满了悲哀和愤怒!此
刻,这些老人们就像羔羊一般被搁在了这个可诅咒的祭坛上,而我却要在这么近的地方
目睹这一切!我不知道这一场闹剧是什么时候收场的。
我勉强和我的兴奋的同行分了手,然后就和表弟搀扶着姑姑回了他们家。姑夫又惊
又喜地迎接了我。他当然连一点病也没有。
我仍然对才的一幕感到痛苦,对姑夫说;"你们村怎么胡闹哩?""你也是这么看的"
"姑夫又惊讶又激动地叫道。他拍我的肩膀说:"君娃还地君娃,唉,好君娃哩,咱农村
完了!没光景了!不能活了!而今党里头有人作孽哩!你五叔跟上疯子扬黄尘,把张家
堡完全弄倒塌了!地边一遍都没锄,草长得比庄稼都高,整天不劳动就弄这些瞎事!我
真想把你五叔的腿打断,把这龟子孙的嘴拿针缝了,再叫他王八蛋跳叫!""你可千万不
敢闯乱子……"姑姑害怕地央告姑夫。
我把一些点心和两块布料从提包里掏出来,放在炕上,对姑夫和姑姑说,我因为明
天要返回县上,在这坐一下就准备回我们家去看看。姑夫和姑姑非要我留下吃一顿饭不
行,他们说吃了饭也能赶回去。我不能拒绝他们的心意,于是就留下来。
我和姑夫在这孔窑里说话,姑姑到另一孔窑洞去给我做饭。过了好一阵,我和姑夫
突然听见隔壁窑里我姑姑的哭啼声。尽管声音不大,但我们两个都听见了,我和姑夫慌
得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忙跑了过去。
我们过去一看,见锅里正冒着热气,我姑手里拿着笊篱,伏在锅台上泣不成声!我
和姑夫都问她出了什么事?
姑姑抬起头,伤心地哭着说:"我给咱君娃包了几个高粱面饺子,都烂在锅里捞不出
一个新的来了,成了一锅浆子……我娃常也不回来……"她哭得更伤心了。
我也哭了。姑夫叹了一口气,说:"高粱面怎能包成饺子哩,你应该做成面片……甭
哭了,君娃又不是外人……"他的声音也哽咽了,转过头对我说:'这几年正好没粮嘛,
白面、豆面都没……你看姑夫活成个什么人了……"他一下子在灶火圪里双手抱住了白发
苍苍的头。我扶起姑姑,对她说,对她说:'你千万不要这样,你一辈子都亲我疼我,我
小时候都不知吃了你们家多少好东西。我就是在你们这里喝上一口凉水也是甜的……"
说完后,我自己捞了一碗高粱面和土豆丝糊汤大口大吃起来,并对姑夫和姑姑说:
"白米白面我都吃够了,这饭正对我的胃口!"姑夫和姑姑看见我这样,都惨谈地笑了。
吃罢这顿伤心饭,我便告别了二老,起身回家看望我父母亲。当我出了张家堡村口
时,五叔张志高突然撵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卷材料,在村口堵住我说:"君娃,这是我叫
队里的会计赶写的,上面记录了我们队学习小靳庄的先进经验,你们报纸写文章好参考
,你拿着,我就不门给你们往城里送了……"我厌恶地对他说:"这次我不管这事,你不
是送到城里去吧……"当我走在田间小路上,思绪便像洪水一般开始泛滥。一切都是这样
叫人难受。乡亲们连饭都吃不上,却让他们停工停产去唱歌跳舞。五叔,你也是个农民
,难道你的眼睛瞎了吗?你就看不出这一争有多么荒唐吗"
可是我自己又有什么权利谴责五叔呢?我也是农民的子弟,竟然千里迢迢赶回来,
要把们们如此惨痛的悲剧当作喜剧来写……我发誓这次我连一个字也不会写的!
一路上,姑姑流泪的脸和五叔喜气洋洋的脸交替在我眼前晃动着。我在心里呼唤:
把这一页惨育的历史尽快翻过去吧,让姑夫和姑姑们的脸上露出笑容。而让五叔们脸上
的笑容黯淡下来……
第五次相遇又是一个夏天了。
我搭上西去的列车,去F市采访。火一般的太阳照耀着车窗外无边的原野,大地已
经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车厢里极其闷热,旅客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按节气,已经到
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了。社会生活同时也处在一种热烈的气氛中。尤其是幅员辽阔的农
村,显出了历史上少有的激动。山区的生产责任制已经搞了两年了,实际成果说服了怀
疑论者。那里大规模生产力工式的改变,极大地刺激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初步改善了
极度贫困的生产状况,使他们有吃有穿了。当然,冒尖户是少数,眼下并不像某些文艺
作品所宣扬的那样,农民个个都已经进了天堂,动不动就把高校对商品买回了家。我们
的农民难道还不清楚吗?他们过去在某种程度上已穷到了骨头里,新政策的优越性不可
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人都变成大富翁。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解决了温饱问题,这就是
一个了不起的胜利。另外,一切都还在刚刚开头,许许多多的新问题和新矛盾接踵而来
,需要迅速而有力地给予解决。但党的某些基层给织和它的负责人本身在认识方面都不
同程度地存在着一些严重的问题,因而,使得许多新矛盾无法得到妥巾的解决。毫无疑
问,我国整个农村的进步有待于一个长期不断改革的过程。但是,最初的这一步已经显
示了一种令人鼓舞景象。这是任何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得见的。
平原地区也在仿效山区的榜样,开始大规模地实行生产责任制。省委第一书记已经
在省报记者问中,号召平原地区迅速落实生产责任制。但是,F市所在地区地这方面一
直抵抗着,长期按兵不动。为此,省委已经把那里的主要领导人调离了。新建不久的新
市委班子坚决执行省委的指示,F市和全地区的农村已经处于一种急骤变革的状态中。
我正是赶去采访和调查这一地区的农村形势的。
我坐在飞驰的列车上,听着铿锵的车轮声,感奋着一种强烈的时代变革的气息。我
记起了一本长篇小说的名字:《在田野上,前进!》那是写另一个时期中国农村的大变
化的。现在,我们也可以奋地呼喊说:在田野上,前进!
我在F市下了火车,通过检票口,来到了候车室。
已经是晚上了,我想很快先找个住处,于是就小心地通过睡在地上的横七竖八的旅
客,向街道外面走去。
到候车室门口的时候,我一下子呆住了。我看见一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不是张志
高吗?是的,这的确是五叔,他现在赤膊露体躺在候车室大门口的一个角落里,头枕着
自己的两只鞋。打着很响的呼噜在睡觉。他看来疲惫不堪,头沉重地歪在一边,身上和
头上布满了汗水珠子,身子下面的水泥地板似乎都湿了一片。他的长裤管挽在大腿以上
,上身只穿我们家乡农村的那种红裹肚,两条腿摞在一起,侧身倒地,就像家乡农人们
在山野里睡觉一样。
五叔,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为什么你一个人流落在这陌生的异乡,受这份洋罪呢?
我犹豫地站在这个酣睡在乡亲面前,不知该叫醒他。
我想叫醒他,问明他的一切。我又不忍心叫醒他,他看来太疲倦了,睡得那么死沉
,说不定好长时间没睡一个好觉了。我躬下身,看见他抽动的嘴角和紧蹩的眉头间,似
乎隐约地流露出心灵深处某种阴郁的迹象。此刻,他也许在梦中回到了我们亲爱的大马
河川,回到了那个鸡叫狗吠的村落……不论怎样,我眼下无法想象五叔为什么睡在这里
。
我犹豫了一会,叹了口气,先出了候车室。我想还是让他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再睡一
会,等我找好住处再来叫他吧。今晚,我要让他和我住在一起。他大概是不想掏住宿费
才在那里凑合的。我在F市委招待所包了一个两张床位的房间,把东西放好,连脸也没
擦一把,就又急匆匆地来到了火车站。
五叔仍然睡在候车室的门口,似乎连动没动一下。
我在他旁边蹲下,轻声唤他:"五叔!五叔!"
他一动也不动。我又一边叫他,一边用手掀他汗淋淋的身体。
他慢慢地睁开眼,似乎竭力要弄清楚他在什么地方?而眼前又发生了什么事?在一
刹那间,他认出了我。
五叔一下坐起来,叫了一声:"君娃?"
我对他点点头。他先害臊地两把将衣服裹在赤身裸体上,把枕在头下的两只鞋穿在
脚上,说:"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你……"他的眼里似乎闪动着泪水,亲热地用汗涔
涔的手抓住了我的手。他显然相当激动,像在外国碰见我一样。
我在他身边的一块半截砖头上坐下来,部他:'你在这儿干啥哩?"他不知为什么,
脸一下子通红,说:"唉,跑一点小生意……""给集体还是给你?""集体?还有集体吗?
集体早散伙了!单干了!资本主义了!"他顷刻间变得恼怒了。
这个顽固的人,他仍然是他那老一套!
"那你跑出来,地怎种呀?"我问他。
"我没心思走资本主义道路!地让我那个二流子小胡弄着,我出来跑点生意。新政策
不是号召让做生意吗?"他有点嘲弄地说。"你做什么生意哩?""零七碎八…"他显然不想
说他干什么。我不愿再打问了。这是属于别人的私事,再问也许不合适。可是我隐约地
觉得,这个"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他的"生意"有点非社会主义的味道。但我不是
公安局的,无权追究这些,何况他地我的五叔。"你又到什么地方记录去呀?"了问我。
我告诉他我就到这个地方来的,再不走了。
我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他说他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去省城呀。我马上对他说,我已经
包好了一间房子,也有床位,让他今晚跟我去住。"我怕误了火车的钟头。"他说。
"不怕,招待所离火车站不远,几分钟就到了,误下了车。咱们住在一块,还可以拉
拉家常话。"
他同意了,拿起了身边那个落满尘土的黑人造革皮包,和我一同出了候车室。我把
他先领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食堂里,要了些菜、馍、啤酒和汽水。五叔喝不惯啤酒,说
像些马尿。我就又给他买民几两白酒。几杯酒下肚,他就有点醉意了。瞪着一双微微发
红的眼睛,对我说:'你是个记者,好好把咱农村的情况记录下来,给中央和胡耀邦总书
反映上去!就说资本主义完全复辟了!"
我又记起了上次在我们县车站附近食堂里的情景,那时他在饭桌上就说这些话,现
在还在说。我同时也想丐了多年前在学校院子里的赛诗会,想起了他在公社会议室的发
言和菜市场的表演,也想起了大队饲院里那次骚乱……我又看看此刻桌子对面那又醉意
朦胧的眼睛,感到心情帝重而痛苦。不正常的时代造就了这样一种不正常的人,而且还
是党的一个基层组织的领导干部。这样的人本应该早被撤换下来了,可他仍然占据着领
导地位。我们的改革首先正是应该针对这样一些人的,而不幸的是,眼下有些地方往往
正是由这样一些人在领导着我们的改革。比如说F市吧,前几年正是由几个对抗中央政
策的人在领导着一个几百人口的地区。这些人当然要比五叔高明多了。他们采取的是在
口头上拥护新政策,而在实际工作中顽固对抗的方法,他们在会议上一口一个要坚决贯
彻中央精神,而在私下里,在和老婆睡觉的时候,在和心腹们下棋打扑克牌的时候,却
用一种嘲弄的口气讥讽所有的改革。我国新时期社会改革的最大困难就在这里。
吃罢饭,我搀扶着五叔,来到市招待所的房间里。
五叔脱掉外衣,躺在凉席上,一口一口地长叹气,对我说:"唉,君娃,你五叔现在
活得不像个人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直瞪瞪地望着房顶的天花板,叹着气说:'以前,我张志高是个
什么世事?常是站在人面前的人嘛!工作常是先进,给张家堡挣了一墙的奖状和锦旗。
公社和县上的领导谁不看重我张志高?参观大寨,到地区和省里开先进会,哪一回能少
了我张志高?想当年,常是坐'主席台'的人嘛!可是而今呢?却像一个要饭吃的一样,
流落到了这等地步!……哎,你不知道,以前我参观开会路过这些地方,都像上宾一样
住在带澡堂子的宾馆里,可如今躺在候车室的地板上,连条狗都不如……"他说完,一下
子翻身趴在凉席上,竟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我慌忙劝解他,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
是呜咽着。
这哭声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
我无法安慰他,也说不出来什么同情话,于是就从房间里走出来。让五叔一个人在
房子里静静地哭一会吧!我无法同情他,但我怜悯他。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他的悲剧
。是的,这不仅是他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正是一个悲剧的时代造成了这样一
个悲剧性的人物。实际上,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多少个五叔一样的人物啊!历史往往就
是这样:一个悲剧性的时代结束了,但那些悲剧性的人物并没有结束自己的悲剧。我在
招待所的院子里长久地徘徊着
此刻,沸腾了一天的F市安静了下来。城市的灯火先后熄灭了一些,夜空中的星星
却更繁密,更明亮了。晚风习习地从远方的山峡中吹过来,驱散了城市上空的热气,使
人感到一种说出的爽快。等我回到房间后,看见五叔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我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熟睡的五叔。我固执地在他的留有
泪迹的脸上,寻找我在童年时所熟悉的一些特征。我长久地看着睡梦中的五叔,两滴泪
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涌出了我的眼睛,从烫的脸颊上滑落了下来,耳边似乎隐约地又传
来了那久远年间的叮叮咣咣的土三弦声……
结束我去拘留所看罢五叔二十多天后的一个早晨,五叔突然
来到了我的家里。他神色有些沮丧,但因为从拘留所放出来又有些高兴。她的身体
和精力明显地衰弱了,甚至显出某种老态;多时没刮剃的胡茬乱蓬蓬地在皱纹脸围了一
大圈。
我高兴地问地:"放出来了?"
他百感交集地用手指头揩去眼角的两颗泪珠,说:"放出来了。判了个免于刑事处分
……"
我和我爱人立刻忙着给他炒了许多菜,招待他吃饭。我们都留分在我们家多歇息几
天。
五叔说他不准备住了,已经买好了明天回老家的长途汽车票。当天晚上,他就在我
们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我送他去长途汽车站。一路上,他不说其它,只是反复感叹说:"唉,
真丢人!以后我再怎领导张家堡大队的工作呀……"得了吧,五叔!你怎么还能领导张家
堡的工作呢?你自己首先应该回到土地上老老实实地劳动,用汗水好好洗刷一下你自己
,你身上积起来的污垢已经太多了。
我怀着一种极其悲哀的心情,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途汽车站检票口的后面
。
当我转身走上宽阔的街道时,曙色已经染红了东方的地平线,城市从睡梦中醒来,
到处都是沸腾的声响--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走在上早班的人流里,心头猛地打起了一
个热浪--
因为我从五叔们的衰败中,看见中国正挺起朝气蓬勃的胸膛走向未来!
--
山河大地本是微尘,何况是尘中之尘。
自来且自去,不带一抹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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