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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oe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王小波——长虫、草帽、细高挑
发信站: 听涛站 (Thu Jul 6 23:23:10 2000), 转信
长虫、草帽、细高挑
文思
近来买了本新出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这本书我小时候很爱看,现在这本是新译
的----众所周知,新译的书总是没有老版本好。不过新版本也不是全无长处,篇首多了
一篇吐温瞎编的兵工署长通告,而老版本把它删了。通告里说:如有人胆敢在本书里寻
找什么结构、道德寓意等等,一律逮捕、流放,乃至枪毙。马克·吐温胆子不小,要是
现在国内哪位作家胆敢仿此通告一番:如有人敢在我的书里寻找文化源流或可供解构的
东西,一律把他逮捕、流放、枪毙,我看他会第一个被枪毙。现在各种哲学,甚至是文
化人类学的观点,都浩浩荡荡杀入了文学的领域。作家都成了文化批评的对象,或者说
,成了老太太的尿盆----挨呲儿的货。连他们自己都从哲学或人类学上给自己找写作的
依据,看起来着实可怜,这就叫人想起了电影<<霸王别姬>>里张丰毅演的角色,屁股上
挨了板子,还要说:打得好,师傅保重。哲学家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一种情形既然
出现了,就必然有它的原因;再说,批评也是为了作家好。但我现在靠写作为生,见了
这种情形,总觉得憋气。
我家乡有句歇后语:长虫戴草帽,混充细高挑----老家人以为细高挑是种极美丽的身材
,连长虫也来冒充。文化批评就是揭去作家头上的草帽,使他们暴露出爬行动物的本色
。所谓文学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文化——这是一种特殊的混沌,大家带着各种丑恶
的心态生活在其中。这些心态总要流露出来,这种流露就是写作----假如这种指责是成
立的,作家们就一点正经的都没有,是帮混混。我不敢说自己是作家,也不认识几个作
家,没理由为作家叫屈。说实在的,按学历我该站在批评的一方,而不是站在受批评的
一方。但若说文学事业的根基----写作,是这样一种东西,我还是不能同意。
过去我是学理科的。按照C·P·格林的观点,正如文学是文学家的文化,科学也是科学
家的文化。对科学的文化批评尚未兴起,而且我不认为它有可能兴起。但这不是说没人
想要批评科学。人文学者,尤其是哲学家,总想拿数学、物理说事,给它们若干指导。
说归说,数学家、物理学家总是不理,说得实在外行时,就拿它当个笑话讲。我当研究
生时,有位著名的女人类学家对统计学提出了批评,说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高深。很
显然,这位女士想要"解构"数学的这一分支。上课之前老师把这批评给大家念了念,
师生一起捧腹大笑,其乐也融融----但文学家很少有这种欢笑的机会。数学家笑,是因
为假如一个人不演算,也不做公式推导,哪怕你后现代哲学懂得再多,也没有理由对数
学说三道四;但这句话文学家就不敢说。同样是文化,怎么会有这种不同的境遇呢?这
原因大家恐怕都想到了:文学好像人人都懂,而数学,则远不是人人都懂得。
罗素先生说得好:人人理应平等,实际上却远不是这样——特别是人与人有知识的差别
。这一点在大学里看得最明白:搞科学哲学的教授,尽管名声很大,实际上见了学物理
的研究生都要巴结,而物理学家见了数学家,气焰也要减几分,因为就连爱因斯坦都有
求职业数学家帮忙的时候。说起一门学问,我会你不会,咱俩就没法平等。看起来,作
家们必须从反面理解这种差别:他要巴结的不仅是文艺批评家、文艺理论家,还有哲学
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甚至要包括每一个文科毕业的学生——只要该学生不是个作
家,因为不管谁说出句话来,你听不懂,就只好撅屁股挨打,打你的人火气还特大,我
总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头。假如挨两下能换来学问,也算挨得值,但就怕碰上蒙事、打几
下便宜手的人。我知道一句话,估计除了德宏州的景颇人谁也听不懂:呜!阿靠!卡路
来!似乎批评家要想知道意思也得让我打两下,但我没这么坏,不打人也肯把意思说出
来:这话是我插队时学来的,意思是:喂,大哥,上哪儿去呀?就凭一句别人听不懂的
景颇话打人,我也未免太心黑了一点----那也没有凭几句哲学咒符打人黑。
文化批评还不全是"呜阿靠卡路来"。它有很大的正面意义,其中最重要的是可以鼓舞
作家自爱、自强、自重。一种跨学科的统治一切的欲望,像幽灵一样四处游荡----可怎
么偏偏是你遇上了这个鬼?俗话说,老太太买柿子,拣软的捏。但一枚柿子不能怪人家
来捏你,要反省自己为什么被捏。对罗素先生的话也可以做适度的推广:人与人不独有
知识的差异,还有能力的差异——我的意思是说,写作一道,虽没有很深的学问,也远
不是人人都会。作家可以在两个方面表现这种差异:其一是文体,傅雷、汝龙、王道乾
,这些优秀翻译家都是文体大师。谁要想解构就去解好了,反正那样的文章你写不出来
。其二是想象力,像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尤瑟娜尔的<<东方奇观>>,里面充满了
天外飞龙般的想象力,这可是个硬指标,而且和哲学、人类学、社会学都不搭界。捏不
动的硬柿子还有一些,比方说,马克·吐温的幽默。在所有的柿子里,最硬的是莎翁,
从文字到故事都无与伦比。当然,搞文化批评的人早就向莎翁开战了,说他的<<驯悍记
>>是男性中心主义的作品。说这个没用,他老人家是人,又没学会喝风屙烟,编几个小
剧本到小剧场里搞搞笑,赚几个小钱,这又有什么。再说,人家还有四大悲剧哩--你敢
挑四大悲剧的毛病吗?我现在靠写作为生,写上一辈子,总得写出些让别人解构不了的
东西。我也不敢期望过高,写到有几分像莎翁就行了。到那时谁想摘我的草帽,就让他
摘好了:不摘草帽是个细高挑,摘了还是个细高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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