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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oe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
发信站: 听涛站 (Thu Jul  6 23:38:37 2000), 转信

 我的精神家园
 王小波  我十三岁时,常到我爸爸的书柜里偷书看。那时候政治  气氛紧张,他把所有
不宜摆在外面的书都锁了起来,在那个  柜子里,有奥维德的<<变形记>>,朱生豪译的
莎翁戏剧,甚  至还有<<十日谈>>。柜子是锁着的,但我哥哥有捅开它的方法。  他还
有说服我去火中取栗的办法:你小,身体也单薄,我看爸  爸不好意思揍你。但实际上
,在揍我这个问题上,我爸爸显得  不够绅士派,我的手脚也不太灵活,总给他这种机
会。总而言  之,偷出书来两人看,挨揍则是我一人挨,就这样看了一些书。  虽然很
吃亏,但我也不后悔。  看过了<<变形记>>,我对古希腊着了迷。我哥哥还告诉我  说
:古希腊有一种哲人,穿着宽松的袍子走来走去。有一天,  有一位哲人去看朋友,见
他不在,就要过一块涂蜡的木板,在上  面随意挥洒,画了一条曲线,交给朋友的家人
,自己回家去了。  那位朋友回家,看到那 块木板,为曲线的优美所折服;连忙埋伏 
 在哲人家左近,待他出门时闯进去,要过一块木板,精心画上  一条曲线……当然,这
故事下余的部分就很容易猜了:哲人回  了家,看到朋友留下的木板,又取一块蜡板,
把自己的全部心胸  画在一条曲线里,送给朋友去看,使他真正折服。现在我想,这  
个故事是我哥哥编的。但当时我还认真地想了一阵,终于傻呵呵  地说道:这多好啊 。
时隔三十年回想起来,我并不羞愧。井底  之蛙也拥有一片天空,十三岁的孩子也可以
有一片精神家园。  此外,人有兄长是好的。虽然我对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也无异议。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科学和艺术是怎样的事业。我哥哥后来  是已故逻辑大师 沈有鼎
先生的弟子,我则学了理科;还在一起  讲过真伪之分的心得、对热力学的体会;但这
已是我二十多岁  时的事。再大一些,我到国外去旅行,在剑桥看到过使牛顿体会  到
万有引力的苹果树 ,拜伦拐着腿跳下去游水的"拜伦塘",  但我总在回想幼时遥望人
类智慧星空时的情景。千万丈的大厦  总要有片奠基石,最初的爱好无可替代。所有的
智者、诗人,  也许都体验过儿童对 着星光感悟的一瞬。我总觉得,这种爱好  对一个
人来说,就如性爱一样,是不可少的。   我时常回到童年,用一片童心来思考问题,很
多烦难的问题  就变得易解。 人活着当然要做一番事业,而且是人文的事业  ;就如有
一条路要走。假如是有位老学究式的人物,手执教鞭  戒尺打着你走,那就不是走一条
路,而是背一本宗谱。我听说  前苏联就是这么教小孩子的:要背全本的普希金、半本
莱蒙托  夫,还要记住俄罗斯是大象的故乡(萧斯塔科维奇在回忆录里说  了很多)。我
们这里是怎样教孩子的,我就不说了,以免得罪师  长。我很怀疑会背宗谱就算有了精
神家园,但我也不想说服谁。  安徒生写过<<光荣的 荆棘路>>,他说人文的事业就是一
片着火  的荆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着。当然,他是把尘世的嚣嚣都  考虑在内了,
我觉得用不着想那么多。用宁静的童心来看,这  条路是这样的:它在两条竹篱笆之中
。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  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蜻蜓。这样说固然有煽
情  之嫌,但想要说服安徒生,就要用这样的语言。维特根斯坦临  终时说:告诉他们
,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这句话给人的感觉  就是:他从牵牛花丛 中走过来了。虽然我
对他的事业一窍不通  ,但我觉得他和我是一头儿的。  我不大能领会下列说法的深奥
之处:要重建精神家园、恢复  人文精神,就要灭掉 一切俗人——其中首先要灭的,就
是风头  正健的俗人。假如说,读者兜里的钱是有数的,买了别人的书  ,就没钱来买
我的书,所以要灭掉别 人,这个我倒能理解,但  上述说法不见得有如此之深奥。假如
真有这么深奥,我也不赞  成——我们应该像商人一样,严守诚实原则,反对不正当的
竞争  。让我的想法和作品 成为嚣嚣尘世上的正宗,这个念头我没有,  也不敢有。既
然如此 , 就必须解释我写文章(包括这篇文章)  的动机。坦白地说,我也解释不大清
楚,只能说:假如我今天  死掉,恐怕就不能像维特根斯坦一样说道:我度过了美好的
一生  ;也不能像斯汤达 一样说:活过,爱过,写过。我很怕落到什  么都说不出的结
果,所以正在努力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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