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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oe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王小波——革命时期的爱情(2)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Jul  9 02:05:54 2000), 转信

2
小的时候我想当画家,但是没当成,因为我是色盲。我经常怀 疑自己有各种毛病,总是
疑得不对,比方说,我怀疑过自己有精神病 ,梦游症等等,都没疑对。因此正确的怀疑
方式是:当你想当画家时 ,就怀疑自己是色盲;想当音乐家时,就怀疑自己是聋子;想
当思想 家,就怀疑自己是个大傻瓜。如果没有那种毛病,你就不会想当那种 人。当然
,我想当画家的原因除了色盲外,还有别的。这些情况我慢 慢地就会说到了。
前几年,夏天我们到欧洲去玩。当时我是个学生,乘着放暑假 出来玩,和我一道去的还
有我老婆,她也是个学生。我还当过工人, 教师等等,但当得最久的还是学生。我们逛
了各种各样的地方,最后 到了比利时,布鲁塞尔有个现代艺术画廊,虽然我们一点也不
懂现代 画,但是也要去看看,表示我们是有文化的人。那个画廊建在地下, 像一个大
口井,有一道螺旋走廊从上面通到井底。我顺着走廊走下去 ,左面是透明的玻璃墙,右
面是雪白的墙壁,墙上挂着那些现代画。 我走到达利的画前,看他画的那些半空里的塔
楼,下肢细长,伸展到 云端的人和马。这时我的右手忽然抽起筋来,食指忽左忽右,不
知犯 了什么毛病。后来我才发现,它是挣扎着要写出个繁体的为字来。这 种毛病以前
也有过,而且我作梦时,经常梦见红砖墙上有个为字,好 像一颗巨大的牛头。后来我在
那个画廊里坐了半天,想起一件小时候 的事。小时候我住在一所大学里,有一天上午从
家里跑出去,看到到 处的砖墙上都用白粉写着大字标语,"为了一零七零",这些字的
样 子我记得很清楚,连周围的粉点子全记得很清楚,但是我当时一个也 不认识。我记
得为字像牛头,一字像牛尾巴。如果细想一下牛头牛尾 的来路,就会想到家里那些五彩
缤纷的小画书。我顺着那些砖墙,走 到了学校的东操场,这里有好多巨人来来去去,头
上戴着盔帽,手里 拿着长枪。我还记得天是紫色的,有一个声音老从天上下来,要把耳
 膜撕裂,所以我时时站下来,捂住耳朵,把声音堵在外面。我还记得 好几次有人对我
说,小孩子回家去,这儿危险。一般来说,我的胆子 很小,听说危险,就会躲起来,但
是也有例外,那就是在梦里。没有 一回做梦我不杀几个人的。当时我就认定了眼前是个
有趣的梦境,所 以我欢笑着前进,走进那个奇妙的世界。说实在的,后来我看见的和 
达利画的很有近似之处。事实上达利一九五八年没到过中国,没见过 大炼钢铁。但是他
虽然没见过大炼钢铁,可能也见过别的。由此我对 超现实主义产生了一个概念,那就是
一些人,他们和童年有一条歪歪 扭扭的时间隧道。当然这一点不能说穿,说穿了就索然
无味。
五八年我走到了操场上,走到一些奇怪的建筑之间,那些建筑 顶上有好多奇形怪状的黄
烟筒,冒出紫色的烟雾。那些烟雾升入天空 ,就和天空的紫色混为一体。这给了我一个
超现实主义的想法,就是 天空是从烟筒里冒出来的。但我不是达利,不能把烟囱里冒出
的天空 画在画布上。除此之外,周围还有一种神秘的嗡嗡声,仿佛我置身于 成千上万
飞翔的屎克螂中间。后来我再到这个广场上去,这些怪诞的 景象就不见了,只剩下平坦
的广场,这种现象叫我欣喜若狂,觉得这 是我的梦境,为我独有,因此除了我,谁也没
有听见过那种从天上下 来撕裂耳膜的声音。随着那个声音一声怪叫,我和好多人一起涌
到一 个怪房子前面,别人用长枪在墙上扎了一个窟窿,从里面挑出一团通 红的怪东西
来,那东西的模样有几分像萨其马,又有几分像牛粪,离 它老远,就觉得脸上发烫,所
有的人围着它欣喜若狂——这情景很像 一种原始的祭典。现在我知道,那是大炼钢铁炼
出的钢,是生铁锅的 碎片组成的。——我哥哥当时在念小学,他常常和一帮同龄的孩子
一 起,闯到附近的农民家里,大叫一声"大炼钢铁",就把人家作饭的 铁锅揭走,扔
下可怜的一毛钱,而那个铁锅就拿到广场上砸碎了—— 没炼时,散在地上就像些碎玻璃
,炼过以后就粘在一起了。但是我当 时以为在作梦,也就欣喜若狂——虽然身边有好多
人,但是我觉得只 有自己在欣喜若狂,因为既然是做梦,别人都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
 。这种狂喜,和达利画在画布上的一模一样。等到后来知道别人也经 历过大炼钢铁,
我就感到无比的失望。
后来在布鲁塞尔的画廊里,我看到达利的画上有个光屁股小人 ,在左下角欢呼雀跃。那
人大概就是他自己罢。我虽然没去西班牙, 但是知道那边有好多怪模怪样的塔楼,还有
些集体发神经的狂欢节, 到了时候大家都打扮得怪模怪样。所以没准他三岁时见到了什
么怪景 象,就以为自己做了个怪梦,傻高兴一场。狂欢节这个概念不算难, 到了四五
岁就能理解。大炼钢铁是个什么意思,就是到了十几岁也懂 不了。我是五二年生人,五
八年六岁,当时住在一所大学里。所以我 怎么也不能理解哇哇叫的是高音喇叭,嗡嗡叫
的是鼓风机,一零七零 是一年要炼出1070万吨钢,那些巨人是一些大学生,手里的长枪
是炼 钢用的钢钎,至于哇哇叫出的小土群,小洋群是些什么东西,我更不 可能懂得;
何况那天的事有头没尾,后来的事情在记忆里消失了,就 更像个梦。直到我都二十岁了
,对着小臂上一个伤疤,才把它完全想 了起来。那天我看完了出钢,就往回走,在钢堆
边上摔了一跤,钢锭 里一块锅茬子把我的小胳膊差一点劈成两半。这件事太惨了,所以
在 记忆里呆不住,用弗洛伊德的说法叫作压抑。压了十几年我又把它想 了起来,那天
我不但流了很多血,而且我爸爸是拎着耳朵带我上医院 的。关于这一点我不怪他。我们
家孩子多,假如人人都把胳膊割破, 就没钱吃饭了。后来我老想,在炉子里炼了好几个
钟头,锅片子还能 把我的手割破,从冶金学的角度来看,那些炉子可够凉快的。为此我
 请教过一位教冶金的教授,用五八年的土平炉,到底能不能炼钢。开 头他告诉我能,
因为只要不鼓冷空气,而是鼓纯氧,不烧煤末子,而 是烧优质焦炭,就能达到炼钢的温
度,后来他又告诉我不能,因为达 到了那种温度,土平炉就要化了。土平炉虽然沾了个
土字,但是这个 土不是耐火粘土,它是砖砌的。顶上那些怪模怪样的烟筒是一些粗陶 
的管子,那种东西不炼钢时是用来砌下水道的,一炼钢就上了天了。 羞耻之心人皆有之
,大炼钢铁一过去,人们就把炉子拆得光光的,地 面压得平平的,使得好像什么事也没
发生一样。但是还是有一些踪迹 可寻,在院子里一些偏僻地方,在杂草中间可以找到一
些砖堆,那些 砖头上满是凝固了的气泡,黑色的瘤子,就像海边那些长满了藤壶, 牡
蛎壳的礁石——这说明凉快的炉子也能把砖头烧坏。这些怪诞的砖 头给人以极深的印象
。像这种东西,我在那个画廊里也找到了。像这 样的记忆我们人人都有,只是没有人提
也没有人来画,所以我们把它 们都淡忘了。我想起这些事,说明了我身上有足够当一位
画家的能量 。而且像我这样一个有如此怪诞童年的人,除了当个画家,实在也想 不出
当什么更合适。但我没当成画家,因为我是色盲。这一点在我二 十六岁以前没有人知道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说明我根本算不上色 盲,顶多有点色弱罢了。但是医生给检查
出来了。因此我没有去搞艺 术,转而学数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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