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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oe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王小波——革命时期的爱情(4)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Jul 9 02:07:23 2000),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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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年我独自从家里跑出去,在"钢"堆边摔了一跤,把手臂 割破了。等我爬了起来,
正好看到自己的前臂裂了一个大口子,里面 露出一些白滑滑亮晶晶的东西来,过了好一
会才被血淹没。作为一个 六岁的孩子,当然不可能明白这是些什么,所以后来我一直以
为自己 体内长满白滑滑粘糊糊像湿棉絮似的东西,后来十几岁时遗精也没感 到诧异,
因为那不过是里面的东西流出来了而已。直到后来学画,看 了几本解剖学的书,才知道
当时看到的是自己的筋膜。筋膜只长在少 数地方,并非全身都是。但是我爸爸揪着我上
校医院时,以及大夫用 粗针大线把我缝起来时,我都在想自己是一具湿被套的事,呆头
呆脑 地忘了哭。大夫看了,关心地说:老王,这孩子脑子没有毛病罢?我 爸爸说没有
,他一贯呆头呆脑,说着在我头上打个凿栗,打得我哇地 一声。然后我就看到我爸爸兴
奋地搓着手说:看到了吧,会哭——是 好的。后来我看到回形针在我的肉里穿进穿出,
嚎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他觉得太吵,在我脑袋上又打一凿栗,哭声就一声声低下去,我
又 开始想自己是个被套的问题。我爸爸在很短的时间里连造了六个孩子 ,正所谓萝卜
快了不洗泥,只要头上打一凿栗能哭出来,他就很满意 。这件事说明,外表呆头呆脑,
好像十分朴实,而内心多愁善感,悲 观厌世——这些就是我的本性。但我当时虽然厌世
,也没有想到会有 色盲这么一出。
我小时候住过的大学和我后来在布鲁赛尔到过的那个现代艺术 馆是很不一样的两个地方
。前者是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里面的水泥 楼房也是四四方方的,校园里的道路横平竖
直,缺少诗意。而比利时 那个现代艺术馆是一个深入地下的大口井,画廊就像螺旋楼梯
绕着井 壁伸下去。井底下有一个喷水池,还有一片极可爱的草坪。虽然这两 个地方是
如此的不像,但是因为达利和大炼钢铁,它们在我的头脑里 密不可分地联系起来了。
五八年我还看到过别的一些景象,比方说,在灯光球场上种的 实验田,那一片灯光通霄
不灭,据说对庄稼生长有好处,但是把全世 界的蚊子和蛾子全招来了,形成了十几条旋
转光柱,蔚为壮观;还有 广播喇叭里传来的吓死人的豪言壮语。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
要的是 广场上的大炼钢铁和我划破了手臂。我的一切都是从手腕上割了个大 口子开始
的。后来我开始学画,打算做个画家,因为不如此就不足以 表达我心中的怪诞——我不
知达利是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当了画家。 至于我是个色盲,我还没有发现。不但如此,
我还自以为辨色力比所 有的人都好。以一棵胡萝卜为例,别人告诉我说,看起来是一个
橘红 色的疙瘩,但是我看就不是这样。它是半透明的,外表罩了一层淡紫 色的光,里
面有一层淡淡的黄色。再往里,直抵胡萝卜心,全是冷冷 的蓝色。照我看这很对头,胡
萝卜是冷的嘛。这样画出的胡萝卜,说 它是什么的全有。有人说印象派,有人说毕加索
的蓝色时期,还有人 说是资产阶级的颓废主义,就是没人说它是胡萝卜。七七年我去考
美 院,老师们也是这样议论纷纷。假如我故作高深状,坐在一边一声不 吭,大概就考
上了。倒霉就倒在我去对他们说,胡萝卜在我眼睛里就 是这样的。后来不知哪位天才出
主意叫我去医院查眼睛。查完了回来 ,那些老师就笑得打滚,把我撵了出去。其实不过
是眼科的辨色图卡 有几张我没认出来。我也能画出一套图卡,叫谁都认不出来。
我的辨色力是这样的:我看到胡萝卜外面那层紫是紫外线,心 里的蓝是红外线。只有那
层淡淡的黄色是可见光。用无线电的术语来 说,我眼睛的频带很宽。正因为我什么都能
看见,所以什么都马马虎 虎,用无线电的术语来说,在可见光的频带上我眼睛的增益不
够大— —假如眼睛算是一对天线的话。像我这样的人,的确不适合当画家: 紫外线、
红外线画家,和超声波音乐家一样,没有前途。但是我的视 力也不是没有好处,因为能
看见紫外线,所以有些衣料对我来说几乎 是透明的,穿了和什么都不穿是一样的。到了
夏天我就大饱眼福;而 且不用瞪大了眼睛看,眯缝着眼睛看得更清楚。这一点不能让我
老婆 知道,否则她要强迫我戴墨镜,或者用狗皮膏药把我的眼睛封起来, 发我一根白
拐棍,让我像瞎子一样走路。我的艺术生涯已经结束了, 但不是因为我是色盲。这是因
为我自己不想画了。也是因为人们没有 给我一个机会,画出所见的景象。假如他们给我
这个机会的话,就能 够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紫外线和红外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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