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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oe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王小波——革命时期的爱情(8)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Jul  9 02:10:06 2000), 转信

8
有关我不像好人,以下这件事可以证明:后来我到美国去留学时 ,在餐馆里打工端盘子
。有几个怪里怪气的洋妞老到我桌上来吃饭,小 费给得特别多。除此之外,还讲些我听
不懂的话。又过了些日子,老板 就不让在前台干了,让我到后面刷盘子。他还说,不关
他的事,是别的 客人对他说我这样子有伤风化。其实我除了脸相有点凶,好穿黑皮衣服
 之外,别无毛病。而穿黑皮是我自幼的积习,我无非是图它耐脏经磨, 根本就不是要
挑逗谁。但是假如我是好人的话,就不会穿黑皮衣服,不 管它是多么的经脏耐磨。
我揍毡巴之前,先揪住他的领子狂吼了两三分钟"有贼",把浴 池里的人全叫了出来。
当时我精赤条条,身上还有肥皂沫。毡巴又羞又 气,而且挣不开,不由自主的打了我几
巴掌。这件事完全在我的算计之 内,因为打架这件事在任何时候都是谁先动手谁没理的
。等到大家都看 清他先打我了以后,我才开始揍他。当时毡巴把衣服脱了一半,上身还
 穿着毛衣,下半截穿着中间有口的棉毛裤,从那个口里露出他那半截童 稚型的阴茎,
好像猫嘴里露出来的半截鱼肠子;远没有我这样什么都不 穿的利索。动手之前我先瞄了
他一眼,看见了这些,然后才开始打。第 一拳就打在他右眼眶上,把那只眼睛打黑了。
马上我就看出一只眼黑一 只眼白不好看,出于好意又往左眼上打了一拳,把毡巴打得相
当好看。 有关这一点有些要补充的地方:第一,毡巴白皮肤,大眼睛;第二,他 是双
眼皮。最后,他是凹眼窝。总之,眼睛黑了以后益增妩媚。酒厂的 师傅们都给我喝彩。
当时我可能有点得意忘形了,忘记了打架这件事还 是谁把别人打坏了谁理亏。当时我光
着屁股,打得十分兴奋,处于勃起 状态,那东西直翘翘的,好像个古代的司南(司南是
指南针的前身,是漆 盘里一把磁石调羹,勺把总是指着正南——而我这个司南指得却是
毡巴 ),后来他抱怨说:打我打得好得意——都直了!当然,这是出于误会, 我有好多
古希腊陶画的图片,画了一些裸体的赛跑者,可以证明人在猛 烈运动时都要直。而揍毡
巴就是一种剧烈的运动。这是因为肾上腺素水 平升高,不含性的意味,更不能说明我是
虐待狂。我也受了伤,右手发 了腱鞘炎,不过这件事后来我没敢提,因为它是握成拳头
往人家身上撞 撞出的毛病。我把他打了一顿的结果是使他背上了个作贼的恶名——虽 
然他掏我的兜是领导分配的任务,但这是秘密工作(under cover),领导 上绝不会承认
自己曾派了人去搜职工的口袋;我也得了个心毒手狠的歹 徒之名。照我看,这样的结果
也算公平,我们俩可以尽释前嫌了,但是 一上了班他就坐在工具箱上,一点活也不干,
像受了强奸一样瞪着我。 我被瞪急了之后,就说:毡巴,别光想你自己有理。你替我想
想,我这 个人大大咧咧的,万一哪天不小心把炭条放进衣兜里带到厂里来被你搜 出来
,不就完了吗!我不揍你成吗?这句话把他的话勾出来了。他抱怨 说,我像流氓一样揍
他,下的全是毒手。这就是说,他也承认我揍他是 有道理的,只是不该打得这么狠。对
此我也有道理可讲:其一,假如我 兜里有炭条,被他搜了出来后果就不可想像,所以是
他先下了毒手;其 二,假如他比较有战斗力,我也不能把他揍成这样,所以这也怪他自
己 。于是我们俩争论了起来。在诡辩方面和在打架方面一样,他完全不是 我的对手。
争到了后来,他很没出息的哭了起来。
等到毡巴好了以后,眼睛上的青伤又过了好久才消散。那段时间 他眼皮上好似带着黑色
的花边,仔细看时,还能看出黑色的颗粒从眼窝 深陷的地方发散出来。这段时间里,我
常常久久地端详着我自己的杰作 。不管怎么说,那是两片好看的东西。
毡巴这孩子很好学,上班时经常问我些问题,有时是几何题,有 时是些典故,我都尽所
能回答他了。有一次他问我:什么叫"一个毡巴 往里戳",这可把我难倒了。我问他从
哪儿看来的,他还不告诉我。后 来我自己想了出来,准是红楼梦上看的!红楼梦上的鸡
巴是毛字边( ——我甚怀疑是曹雪芹自造的字),他给认成毡巴了。从此我就管他叫 毡
巴,阿毡,小毡等等。有一天晚上我在短波上听了一支披头士的歌, 第二天上班就按那
个谱子唱了一天:毡毡毡毡毡毡毡。别人听见我管他 叫毡巴,也就跟着叫。开头毡巴一
听这名字就暴跳如雷,要和我拼命(当 然这时他也明白了毡巴是什么意思),但是近不了
我的身,都被我擒住手 腕推开了。后来大家都管他叫毡巴,他也只好答应。从此他就再
没有别 的名字,就叫毡巴。谁想他就因此记恨了我,甚至参加到迫害我的阴谋 里去。
这说明他是个卑鄙小人。但是他不同意这个评价,并且反驳说, 假如他叫我一声毡巴,
我答应了,那他就承认自己是个卑鄙小人。我没 和他做这试验,因为不管他是卑鄙小人
也好,不是卑鄙小人也罢,反正 我的麻烦已经染上身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又何必去承
认自己是毡巴呢 ?
我揍了毡巴一顿,把他打坏了,老鲁就打电话把警察叫来,让他 们把我捉走。但是她说
话时嗓门太大,样子太奇怪,反而使警方长了个 心眼。他们不来捉我,先到医院去看毡
巴。这一回毡巴表现出了男儿本 色,告诉警察说,我们俩闹着玩,王二一下子失手把他
弄伤了。他还说 ,我们俩是哥们儿,要是把我捉走了,他会很伤心。警察同志听完这些
 话,转身就回局里去,再怎么叫都不肯来了。但是这只能暂时保我平安 无事,因为老
鲁已经得了辞,每回开会都说:像王二这样一个流氓,打 人凶手,下流货,我们为什么
要包庇他?这样说来说去,豆腐的问题难 以提到会议日程上来,大家都不胜其烦。另外
,她毕竟是头头嘛,大家 就开始恨我了。我听说厂里的领导们已经决定一有适当的机会
就把我送 出去,能送我劳改就劳改,能送我劳教就劳教,总之要叫我再也回不来 。除
此之外,所有的工人师傅也都不再同情我。以前午饭时我爬到厨房 的天窗吊下饭票和饭
盒,大师傅抢着给我上饭。老鲁嚷嚷说不给他饭吃 ,大师傅还敢回嘴:人是铁饭是钢,
怎么能不让人家吃饭?现在就不成 ,人家不给我打饭,还说:你小子下来罢,躲得了初
一躲不了十五哇! 好在还有毡巴给我打饭,不然中午就只好挨饿了。这件事的真实含义
是 我的事犯了。生为一个坏蛋,假如一辈子不犯事的话,也可以乐享天年 。假如犯了
事,就如同性恋者得了艾滋病,很快就要完蛋。
大家都恨我,我不能恨大家,这种态度叫作反人类。我也不能恨 老鲁,她是头头嘛。我
就恨那个画了裸体女人,叫我背了黑锅的人,发 誓说,只要逮着一定要揍他。但是连我
都想不出他是谁来。毡巴说道, 得了罢王二,你别装了。这儿就咱们两个人。这话说得
我二二忽忽,几 乎相信是我自己画了那些画,但我又记得自己没有梦游的毛病。再说,
 我家离厂里远得很,游也游不到这里。这个谜过了三年,也就是说,到 了七七年才揭
开。那一年我们厂有一个叫窝头的家伙考上了美术学院。 这位窝头别人说他有三点叫人
弄不清:1,他是男是女;2,他会不会说 话;3,他长没长黑眼珠——这是因为他太爱
翻白眼了。怎么想不到小小 一个豆腐厂,除了我之外,居然还有人会画画,而且没有色
盲,诧异之 余,竟然忘了要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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