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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尼泊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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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加德满都向西北方向走二百公里山路,便到了美不胜收的博克拉(Pokhara)。据
说很多西方老者愿意在这个山高路险的小地方了此残生,韩素音女士写过的那座还年轻
的山,也在这里。
喜马拉雅山为它挡住了北方的寒流,让天下的花树尽在南坡的阳光下灿烂。但依傍
着雪山它又不可能炎热,刚刚融化的雪水使这里的水道成为南方一切大河的上游。
我们乘坐一种拉缆浮筏渡过了清澈宽阔的雪水河,住进了山脚下的一家叫做鱼尾山
屋(Fish tail lodge)的旅馆。伙伴们被这儿的美景所吸引,各自走散了,我则在山
屋附近漫步,继续梳理我一路的感受。
此处已经有点冷,现在我在火炉边拿起了笔。
昨天勾画了几大文明衰落的各自原因,但是,总应该还有一些共同规律吧?找出了
这些共同规律,实际上也就找到了中华文明长期延续的原因,只不过两者正好相反罢了
。
我们看到的每一个文明发祥地,在地理位置上几乎都被荒昧之地觊觎和包围。文明
的重大发端都是奇迹,而奇迹总是孤独。它突然地高于周边生态,这是它的强大,也是
它的脆弱。文明以自己的繁荣使野蛮势力眼红,又以自己的高雅使野蛮势力自卑,因此
野蛮迟早会向文明动手,而一旦动手,文明很容易破碎。因此我们看到了,任何文明都
要为自己筑造那么多城堡。
当文明的力量汲取了大多的血泪教训,也会主动出击,开始是想以野蛮的手段阻挡
野蛮,久而久之,远距离征战渐渐成了某些文明的癖好。它们一时变得强健而雄壮,但
历史最终记下了一个结论:任何军事远征,都是一种文化自杀。因为各个文化部有自己
的体量定位,没有边界的文化就像没有皮肤的肌体,岂能生存?这一点,不仅埃及、波
斯有过教训,连“泛希腊化“的远征也没有对希腊文化带来好处。
征战一旦胜利一定伴随着文化奴役,这对被奴役的文化是一种毁灭性的摧残,这我
们在埃及、耶路撒冷、巴比伦、伊朗、印度都看到了。但是另一方面,胜利者的文化也
未必胜利,因为它突然成了奴役别人的武器和工具,必须加注大量非文明的内容,到头
来只能是两败俱伤。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再一次感到欣喜,因为我们中国古代的君王都不喜欢远征别国。
当然这与他们自以为天下中心的观念有关,但这种观念本来也有可能成为进攻别人的理
由的。中华文明从根子上主张和平自守,我们从小就会背诵的杜甫的那几句诗很能概括
这种代代相传的观念:“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由此
,我也找到了中华文明几千年没有败亡的重要原因。
我曾在几万里奔驰间反复思忖:你看在中国商代,埃及已经远征了西亚;在孔子时
代,波斯远征了巴比伦,又远征了埃及;即使到了屈原的时代,希腊的亚历山大还在远
征埃及和巴比伦;而且无论是波斯还是希腊,都已抵达印度……
总之,在我们这次寻访的非洲、欧洲、亚洲之间的辽阔土地上,几大文明古国早已
打得昏天黑地,来回穿梭,没有遗落。说有遗落,只有我们中国。中国也打,大多只是
内部争权,或扫扫周边的匈奴之类,与人家一比简直是彻底的本分。我们民族的第一图
像是长城,那也只是自己的护墙而已。这次我坐的吉普车上有一盘录音带,反复放了三
个月,总是奇奇怪怪的那一句,不知是谁在唱:“孟姜女,哭长城,千古绝唱谁忍听?
“
我每次看了那些远征军的城堡、战壕后回到车上听到这一句就笑,心想,等这次旅
行到达终点,我要向长城敬个礼,因为我终于明白它的基本含义是安分守己的和平。如
此庞大的文明一直采取这个态势,实在是人类文明的一大幸事。
除战争之外,衰落的第二个原因是社会失序。
战争对文明的破坏,首先从破坏秩序开始。这种破坏也包括侵略者在动员和组织战
争时对本国文明进行军事化的搓捏。即使没有战争,文明自身也无法抵拒失序趋向。多
数文化行为在自我伸发时无法协调自己与别种文化行为的关系,结果造成大量高智能的
纷争,有时还需要低智能的势力来进行粗鲁调解,这种现象在世界历史上可以说是比比
皆是;更普遍的问题是文明与权力的分离,使两方面都建立不起自身的秩序系统,迟早
在抵悟中失序。文明越高抵悟越强,失序的后果也越是严重。这就是为什么,现在世界
上多数古文明的发祥地在社会秩序上反而远远比不上其他地区。
平心而论,对这一点我过去感受不深,只觉得秩序是一种天然存在,差别在于要老
秩序还是新秩序。我们这一代一直在与形形色色的老秩序奋战,积累了大量这方面的话
语。这个体制长、那个体制短的讨论其实始终停留在相近似的语法系统里,否则何以讨
论得起来?但这次考察对我们这批人印象最深的,是比较彻底的社会无序现象。
一千公里、一千公里地看过去,总是有那么多无所事事的穷人站在堆积如山的垃圾
上。让这些穷人弯下腰来把垃圾清除掉,然后给一点酬劳,酬劳来自合理的税收,这就
是社会管理,说起来容易,但能够做到的地方却很少。既不是在贫民窟,也不是在难民
营,更不是地震之后,或洪水刚过,而是好些国家的基本民生状态历来如此,这就不能
不让人震惊了。
一代代下来,很多穷人己失去劳动习惯,肥沃的田野没什么人在耕作。极少数人暴
富,住在城里,其中几个在玩政治。以前在电视里见过的一些风度翩翩的政治人物,都
被对手指控为大贪污犯,但对手也相差无几。更可怖的是,怎么选举、怎么投票,总也
逃不出这几个圈子,这几个家族,赤地千里,饿汉遍野,与他们无关。于是,不仅道路
破败、卫生恶劣、人口爆炸完全没有人管,而且还有那么大的区域不在政府军警的控制
之内,有些地段政府只能控制一些主要公路,路边的广阔土地完全是不知所云的世界。
我一再站在这样的土地上傻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社会改革,才能解决问题呢?面对
眼前的一切,我甚至对以前觉得不应该采取的强烈手段,也可以理解了。想一想,怎么
才能使这密密层层蓬头垢脸、目光呆滞的人群成为社会进步的正面力量,然后让他们送
自己的孩子去接受教育呢?这是文明的起点,居然直至二十世纪末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地
方没有进入,很多地方还是古代文明的发祥地。
无序对文明的葬送,比其他任何力量都严重,甚至超过战争。这里边有一些令人伤
心的逻辑,即有些无序是文明本身带来的。例如文明会吸引野蛮,文明会助长霸业,文
明会滋生无聊,文明会提供纷争的借口、冲突的依据、攻陷的逻辑,文明会养育敏锐的
刀笔、阴郁的计谋、激愤的口舌等等,但到头来损害最大的还是文明。因此,对一种悠
久漫长的文明来说,为了避免无序的损害,惟一的办法是组建一个既有文明职能、又有
管理权力的体制。中国古代通过科举取仕而组建文官体制的办法实行了一千三百余年,
有效地维持了中华文明的秩序。这种秩序既有积极方面也有消极方面,我在《十万进士
》一文中曾作过系统分析,而这次到其他几个文明发祥地一看,更明白那实在是我们祖
先的一个天才创举。那些文官,很少接到上级政府部门的有效管理指令,却熟悉儒家文
化的道德规范和政治理想,主动自觉地行使权力,而这种权力又有明确的文化指向。正
是这样一个严密的网络,保证了中华文明的延续。虽也曾病衰,却未曾崩溃。
九九 迷昧与保守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尼泊尔博克拉,夜宿Fish Tail Lodge旅馆
博克拉的风景之美使我很难静心写作,老是东看西看,直到夜间才安定。昨夜我干
脆灭了灯,点燃桌上的蜡烛写作,想到这是在雪山下的一间山屋里,觉得真是奢侈。
今天清晨,我又独自早起,过河去看被旭日染红的雪山顶端。拉筏工人双手拉起在
河水里浸了一夜的冰冷绳索,对我说:“你真幸运,雪山被云罩了五天,今天才露脸。
“
雪峰下万籁俱寂,我还在延续昨天的思考,寻找着几大古代文明衰落的原因。
我想,人类的古文明除了被远征的马队拖垮、被野蛮的战火焚毁、被无序的乱脚踩
踏、被纷争的怒气掩埋外,还有不少导致衰落的自身原因,例如迷昧和保守。
文明需要钻研,因此又极容易钻牛角尖;文明需要自重,因此又极容易排他;文明
需要传播,因此又极容易夸张--这一切都会导致迷昧,而种种小迷昧如果膨胀成大迷昧
,则又成了自我毁损的灾难,这种情况最集中地体现在某些宗教狂热上,我们这次在一
路上感受极深。
大凡高层文明总以理性为基石,包括宗教在内。例如我们最近逐一拜访的释迦牟尼
山洞苦修、树下悟道、开坛讲学的一系列遗迹中,就看不到迷信和偏激的痕迹,其他宗
教在创始期大多也清朗可鉴,但时间一长,信徒一多,就会在内外争逐中发生蜕变,尤
其在编制神话、排斥异端、约束行为、解释教义等方而很可能走向极端,甚至会发动宗
教战争,酿成人间惨剧,有时在同一个宗教内部也血流成河。回想人类历史上有多少尸
横遍野的场面与宗教战争和宗教征服有关?这实在是与宗教创立者的慈善原则完全背道
而驰了。
在这次考察中我一再看到,使古代文明遭受最大损害的,莫过于宗教战争,这是因
为,宗教战争是一种精神扫荡,专选别人的文明动刀。为此,连印度靠宗教征服而掌权
的莫卧儿王朝统治者阿克拔大帝都天真地企望各派宗教联合互融成一个新的宗教。他当
然没有做到,但遗憾的是,我们走了这一路,目睹宗教纷争仍是当今世界的一大麻烦,
而到下个世纪也很难乐观。我们走的是古代文明发祥之路,但活生生的宗教纷争也超过
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实在令人长叹。
有些宗教还滋生出另一种恶果,那就是无视正常的生命价值、生活质量和社会进步
,使大量的人群只考虑生前和死后的事,把现实人生过得一塌糊涂,不忍卒睹。在北非
和西亚的一些地区,尤其是在南亚,那些庞大的极度贫困群体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像我
们曾经见过的贫困,而是表现出一种漠然于教化和劝谕的故意,这显然已经不全是经济
、政治原因,而与长期的宗教误导有关了。作为一种巨大的滞后力量,这已经一再地造
成自己民族的文明衰弱,而且还会继续抑制和毁损其他文明。我这么说,一点也不影响
自己对人类历史上那些崇高的宗教精神的尊敬。这些宗教精神曾开掘和维持了人类的高
贵内质,协调了人与宇宙的和谐关系,并创造了灿烂的艺术天地,永远是人类文明的瑰
宝。
中华文明缺少崇高的宗教精神,这是事实,却也因此避免了宗教迷昧的全方位侵害
。中国文化自古至今部“重实际而黜玄想“,从内容到形态都诚实人世、经世致用,不
怎么追求彼岸世界的缥缈图像,因而也摆脱了离开此岸世界后淹没在水中的危险,中国
以虚怀若谷的态度接受了佛教,但在古代一般仕人中,往往是立足儒学,兼信佛道,而
且对佛教也作了靠近亲情伦理的改造,那也就紧贴着现实生活又时时受到现实生活的检
验了,不大可能再陷入整体性迷昧。
文明衰落的另一个自身原因,是保守。
文明越伟大,就越有理由保守,但保守是违背文明本性的。文明的本性是什么?在
我看来是建立一种维护创造的秩序,保守留下了秩序,丢掉了创造,这种情况往往无可
避免,因为多数古代文明的发达都与专制君主的支持有关,不管是对内的政治需要还是
对外的征战需要和自卫需要,都会导致文化的保守形态。两河的巴比伦文明和埃及的法
老文明延续很长时间却不大有变化,便是例证。
一种在辉煌时期都缺少变化的文明,怎么能在以后正常发展呢?当主体文明不再具
有创造力,那么,只要特殊的保护因素一旦失去,就必然会让位于低层文明、原始文明
,就像印度在戒日王之后便出现了佛教渐渐让位于印度教的势头。相反的例子是,欧洲
文艺复兴运动虽然不以希腊为中心,却雄辩证明了像希腊文明这样的古代文明一旦赋予
新的创造活力将会产生何等壮美的结果,可惜这样的复兴没有在其他几个文明中出现。
这中间,许多文明的捍卫者往往成为这种文明的葬送者。埃及的那些祭司,印度的
那些僧侣,甚至包括现代的一些原教旨主义者,都是这样的角色。一种既往文明不管曾
经多伟大,进入不同的时间过程和接受群体之后必须寻找自己新的生命支点。在这一点
上,几大文明似乎都缺少弹性。两河文明只针对当时实用,弹性很小自可想象;埃及文
明如果不说沦丧也只能说是处于一种封存状态;印度文明则在早已失去创造力的情况下
被隔代耗用,连封存原样的可能也没有了。
中华文明的基本面也是相当保守的,这使它一再地产生危机,但是,它又隐藏着一
种内在弹性,使保守不至于抵达脆折的程度。这种内在弹性就是“和而不同“的包容精
神和“中庸之道“的平衡原则,这种精神和原则,既避免了排他又避免了极端,使中华
文明一再从危机中脱身而出。在中国文化领域,从古到今都产生了大量态度极端的保守
主义者,但事实证明,这些人总是迟早因极端态度而被人们遗弃,结果连同他们的保守
主义也很难长久成气候,更不待说由他们整个儿来埋葬中华文明了。中华文明常常既使
创新者头疼,也使保守者头疼,这种有趣状态中也埋藏着它历久不衰的另一个原因。
据我观察,此间还有一个有趣的逻辑。保守者总是指责创新者破坏秩序,但慢慢大
家看到,在社会转型期,真正扰乱秩序的反而是保守者;无论是中国社会和中华文明都
有趋向秩序的本性,因此仅仅为了秩序,保守者在社会转型期也难以得势。
一○○ 中国牛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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