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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elf (久居樊笼里,何得返自然),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偏激与失控(1999.12.29)
发信站: 听涛站 (Sat Jun 24 01:35:23 2000), 转信



偏激与失控(1999.12.29)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晴 尼泊尔博克拉 下榻Fish Tail Lodgt旅馆
波克拉的风景之美使我很难静心写作,老是东看西看,直到夜间才安定。昨夜我干脆灭
了灯,点燃桌上的蜡烛写作,想到这是在雪山下的一间山屋里,觉得真是奢侈。今天清
晨,我又独自早起,过河去看被旭日染红的雪山顶端,拉筏工人双手拉起在河水里浸了
一夜的冰冷绳索,对我说:“你真幸运,雪山被云罩了五天,今天才露脸”。
雪峰下万籁俱寂,我还在延续昨天的思考,寻找着几大古代文明衰落的原因。除了战争
和保守之外,我想至少还有两点,一是偏激,二是失控。
偏激是就某些宗教狂热而言的。宗教本是文明的精粹,却一再地危及文明,这实在是一
个值得正视的历史悖论。在希腊岱尔菲的山坡上我站了很久,难以相信这个占卜神谕的
原始宗教重镇,很长时间一直被看作是“世界精神中心”,后来我在西亚考察时果然发
现,那里的古代君王决定一场战争该不该打也要到岱尔菲叩求神谕。如果希腊的思想家
们不走出岱尔菲的阴影,哪来雅典文明的兴盛?因此,当我得知二千五百年前终于有人
在岱尔菲神庙的墙上刻下“人啊,认识你自己”的名言时,非常感动。人类的自我确认
,是高层文明的基石。其实,我们最近拜访的释迦牟尼中止苦修、树下思考和开坛讲学
的一系列遗址中,也没有看到迷信和偏激的痕迹。但是不少宗教在扩大信徒、排斥异端
、编制神话、约束行为方面很容易走向极端,酿发大量人间惨剧。回想人类历史上有多
少血流成河的场面与宗教战争和宗教征服有关?这实在与宗教创立者的慈善原则完全背
道而驰了。在这次考察中,我一再看到,使古代文明遭受最大损害的,莫过于宗教战争
,远甚于野蛮人的抢劫。这是因为宗教战争是一种精神扫荡,专选别人的文明动力。为
此,连印度靠宗教征服而掌权的莫卧儿王朝统治者阿克拔大帝都天真地企望各派宗教联
合互溶成一个新的宗教。他当然没有做到,但遗憾的是,我们走了这一路,目睹宗教纷
争仍是当今世界的一大麻烦,而到下个世纪也很难乐观。我们走的是古代文明发祥之路
,但活生生的宗教纷争也超过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实在令人深思。
有些宗教还滋生出另一种恶果,那就是无视正常的生命价值、生活质量和社会进步,使
大量的人群只考虑生前和死后的事,把现实人生过得一塌糊涂,不忍卒睹。在埃及和西
亚的一些地区,尤其是在印度和巴基斯坦,那些庞大的极度贫困群体的生活方式,完全
不像我们曾经见过的贫困,而是表现出一种拒绝教化和劝谕的故意,这显然已经不全是
经济政治原因,而与长期的宗教误导有关了。作为一种巨大的滞后力量,它已经一再地
造成自己民族的文明衰弱,而且还会继续抑制和毁损其他文明。我这么说,一点也不影
响自己对人类历史上那些崇高的宗教精神的尊敬。这些宗教精神曾开掘和维持了人类的
高贵内质,协调了人与宇宙的和谐关系,并创造了灿烂的艺术天地,永远是人类文明的
瑰宝。
文明衰落的另一个原因,是社会失控。不是失控于霸主王权,而是失控于文明秩序。平
心而论,对这一点我过去感受不深,只觉得秩序是一种天然存在,差别在于要老秩序还
是新秩序。我们这代人一直在与形形色色的老秩序奋战,积累了大量这方面的话语。这
个体制长,那个体制短的讨论其实始终停留在相近似的语法系统里,否则何以讨论得起
来?但这次考察对我们这批人印象最深的是彻底的社会无序现象。一千公里,一千公里
地看过去,总是有那么多无所事事的穷人站在堆积如山的垃圾上。让这些穷人弯下腰来
把垃圾清除掉,然后给一点酬劳,这就是社会管理,说起来容易,但能够做到的地方却
很少。既不是在贫民窟,也不是在难民营,更不是地震之后,或洪水刚过,而是好些国
家的基本民生状态历来如此,这不能不让人震惊了。一代代下来,很多穷人已失去劳动
习惯,肥沃的田野没什么人在耕作。极少数人暴富,住在城里,其中几个在玩政治。以
前在电视里见过的一些风度翩翩的政治人物,都被对手指控为大贪污犯,但对手也相差
无几。更恐怖的是,怎么选举、怎么投票,总也逃不出这几个圈子,这几个家族。赤地
遍野,与他们无关,这就是为什么道路破败、卫生恶劣、人口爆炸完全没有人管。我一
再站在这样的土地上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社会改革才能解决问题呢?面对眼前的一切,
我甚至对以前觉得不应该采取的强烈手段,也可以理解了。想一想,怎么才能使这密密
层层蓬头垢面、目光呆滞的人群成为社会进步的正面力量,甚至参与社会改造,然后让
他们送自己的孩子去接受教育呢?这是文明起止,居然直至二十世纪末,世界还有那么
多地方没有进入,很多地方还是古代文明的发祥地。
无序对文明的葬送比其他任何力量都严重,甚至超过战争。这里边有一些令人伤心的逻
辑,但损害最大的还是文明。因此,对一种悠久漫长的文明来说,为了避免无序的损害
,唯一的办法是组建一个既有文明职能、又有管理权力的体制。中国古代通过科举取仕
 而组建文官体制的办法实行一千三百余年,有效地维持了中华文明的秩序。这种秩序既
有积极方面,也有消极方面。
我在《十万进士》一文中曾作过系统分析,而这次到其他几个文明发祥地一看,更明白
那实在是我们祖先的一个天才创举。那些文官,很少接到上级政府部门的有效管理指令
,却熟悉儒家文化的道德规范和政治理想,主动自觉地行使权力,而这种权力又有明确
的文化指向。正是这样一个严密的网络,保证了中华文明的健康延续。虽也曾病衰,却
未曾崩溃。
直到中国近代以来的几次重大社会改革,虽有不少弯路,但终于没有长期秩序,而且也
都回归于中华文化的尊严,此之于其他古代文明,真是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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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过了,会有明天吗?
可能,还是过去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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