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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elf (久居樊笼里,何得返自然),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简单与自然(1999.12.31)
发信站: 听涛站 (Sat Jun 24 01:35:55 2000), 转信
简单与自然(1999.12.31)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晴 尼泊尔边境城镇樟木
今天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天,也是我们在国外的最后一天。
尼泊尔通向中国的边境城镇叫樟木,我们车队从加德满都向樟木进发。
在车上我想,尼泊尔作为我们国外行程的终点,留给我一个重要话题,一定要在结束前
说一说。那就是:没有多少文化积累的尼泊尔,没有自己独立文明的尼泊尔,为什么能
够带给我们这么多的愉快?我们不是在进行文化考察么,为什么偏偏钟爱这个文化浓度
不高的地方?设想一下,如果我们的国外行程结束在巴基斯坦的摩罕乔达罗,或印度的
恒河岸边,将会何等沮丧!
这个问题,实际是对人类文明的整体责问。而且,也可以说是世纪的责问。
世界各国的文明人都喜欢来尼泊尔,不是来寻访古迹,而是来沉浸自然。这里的自然,
无论是喜马拉雅山还是原始森林,都比任何一种人类文明都早得多,没想到人类苦苦折
腾了几千年,最喜欢的并不是自己的创造物。
外来旅行者也喜欢这里的气氛,淳真、忠厚、慢节奏,村落稀疏、房舍土朴、环境洁净
,更不待说空气新鲜、饮水清澈了。其实说来说去,这一切也就是更贴近自然,一种未
被太多污染的自然。
相比之下,一切古代文明或现代文明的重镇,人们倒反而不愿去了,大多因为工作需要
,才留在那里。那里人潮汹涌、文化密集,生活方便,但是,能逃离就逃离,逃离到尼
泊尔或类似的地方。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深刻的悖论。本来,人类是为了摆脱粗砺的自然而走向文明的,文明
的对立面是荒昧和野蛮,那时的自然似乎与荒昧和野蛮紧紧相连。但是渐渐发现事情发
生了倒转,拥挤的闹市,可能更加荒昧,密集的人群可能更加野蛮,现代派艺术写尽了
这种倒转,人们终于承认,宁肯接受荒昧和野蛮的自然,也要逃避荒昧化,野蛮化的所
谓文明世界。如果愿意给文明以新的定位,那么它已经靠向自然一边。
现在我们已经不可能抹去或改写人类文明史,但有权利总结教训。重要的教训是:人类
不可以对同类太嚣张,更不可以对自然太嚣张。这种嚣张也包括文明的创造在内,如果
这种创造没有与自然保持和谐,你看世界上一切文明浓度高的地方都已不适合居住。说
明问题的严重性已到达何等的程度。文明,已经出现非人性化的危险。
文明的非人性化有多种表现。繁衍过度、消费过度、排放过度、竞争过度、占据空间过
度、繁文缛节过度、知识炫示过度、雕虫小技过度、心理曲折过度、口舌是非过度、文
字垃圾过度、无效构建过度……对这一切灾难的爆发式反抗,就是回归自然。
我们正在庆幸中华文明延绵而未曾断绝,但也应看到,正是这个优势带来了更沉重的过
度积累。因此新世纪中华文明的当务之急,是卸去重负,轻松地去面对自然,哪怕这些
重负有历史的荣誉、文明的光泽。即便珍珠宝贝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也应该舍得卸
下,因为当人力难以承受的时候,它已经是一种非人性的存在。
中国在新世纪必然获得更大的发展,对于这个前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怀疑。那么,文明
应该寻找新的职能了。在不发展的时候推动发展,在快速发展的时候控制和提醒一切反
自然、反人性的恶果出现,这才是新文明的岗位所在。
与贫困与混乱相比,我们一定会拥有富裕的秩序,但更重要的,是美丽的安适,也就是
哲人们向往的“诗意地居息”。
我预计,中华文明的新魅力,将在这一点上着重展现,它与其他文明的比赛,也将在这
一点上展开。
我突然设想,如果我们在世纪门槛前稍稍停步,大声询问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哲人们对这
个问题的意见,那么我相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会有太大分歧。对于文明堆积过度而
伤害自然生态,都会反对。
孔子会说,我历来主张有节制的愉悦,与天和谐;墨子会说,我们主张比你更简单,反
对任何无谓的耗费和无用的积累;苟子则说,人的自私会破坏世界的简单,因此一定要
用严厉的惩罚把它扭转过来……
微笑不语的是老子和庄子,他们似乎早就预见一切,最后终于开口:把文明和自然一起
放在面前,我们只选自然。世人都在熙熙攘攘地比赛什么?要讲文明之道,唯一的道就
是自然。
——这就是说,中国文化在最高层面上是一种做减法的文化,是一种向往简单和自然的
文化。正是这个本质,使它节省了很多靡费而保存了生命。
那么,在这个已经过于拥挤和杂乱的年代,我们该怎么办,更加不言自明。
想到这里我们到了,边境和雪峰同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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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过了,会有明天吗?
可能,还是过去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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