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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黑骏马》(序)------张承志
发信站: 听涛站 (Wed Jan 10 20:21:36 2001), 转信
黑骏马
也许应当归咎于那些流传太广的牧歌吧,我常发现人们有着一种误
解.他们总认为,草原只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摇篮.每当他们听说我来自那
样一个世界时,就会流露出一种好奇的神色。我能从那种神色中立即
读到诸如白云、鲜花、姑娘和醇酒等诱人的字眼儿。看来,这些朋友
很难体味那些歌子传达的一种心绪,一种作为牧人心理基本素质的心
绪。
辽阔的大草原上,茫茫革海中有一骑在禹禹独行。炎炎的烈日烘
烤着他,他一连几天在静默中颠簸。大自然蒸腾着浓烈呛人的草味儿
,但他已习以为常。他双眉紧锁,肤色黧黑,他在细细地回忆往事,
思想亲人,咀嚼艰难的生活。他淡漠地忍受着缺憾、歉疚和内心的创
痛,迎着舒缓起伏的草原,一言不发地、默默地走着。一丝难以捕捉
的心绪从他胸中飘浮出来,轻盈地、低低地在他的马儿前后盘旋。这
是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的心绪。
这心绪不会被理睬或抚慰。天地之间,古来只有这片被严寒酷暑
轮番改造了无数个世纪的一派青草。于是,人们变得粗犷强悍。心底
的一切都被那冷冷的、男性的面容挡住,如果没有烈性酒或是什么特
殊的东西来摧毁这道防线,并释放出人们柔软的那部分天性的话——
你永远休想突破彼此的隔膜而去深入一个歪骑着马的男人的心。
不过,灵性是真实存在的。在骑手们心底积压太久的那丝心绪,
已经悄然上升。它徘徊着,化成一种旋律,一种抒发不尽、描写不完
,而又简朴不过的滋味,一种独特的灵性。这灵性没有声音,却带着
似乎命定的音乐感——包括低缓的节奏、生活般周而复始的旋律,以
及或绿或蓝的色彩。那些沉默了太久的骑马人,不觉之间在这灵性的
催动和包围中哼起来了:他们开始诉说自己的心事,卸下心灵的重荷。
相信我:这就是蒙古民歌的起源。
高亢悲怆的长调响起来了,它叩击着大地的胸膛,冲撞着低巡的
流云。在强烈扭曲的、疾飞向上和低哑呻吟的拍节上,新的一句在追
赶着前一句的回声。草原如同注入了血液,万物都有了新的内容。那
歌儿激越起来了,它尽情尽意地向遥远的天际传去。
歌手骑着的马走着,听着。只有它在点着头,默然地向主人表示
同情。有时人的泪珠会噗地溅在马儿的秀鬃上:歌手找到了知音,就
这样,几乎所有年深日久的古歌就都有了一个骏马的名字:《修长的
青马》、《紫红快马》、《铁青马》等等,等等。
古歌《钢嘎·哈拉》——《黑骏马》就是这无数之中的一首。我
第一次听到它的旋律还是在孩提时代。记得当时我呆住了,双手垂下
,在草地里静静地站着,一直等到那歌声在风中消逝。我觉得心里充
满了一种亲切感。后来,随着我的长大成人,不觉之间我对它有了偏
爱,虽然我远未将它心领神会。即便现在,我也不敢说自己已经理解
了它那几行平淡至极的歌词。这是一首什么歌呢?也许,它可以算一
首描写爱情的歌?
后来,当我遇到一位据说是思想深刻的作家时,便把这个问题向
他请教。他解释说:“很简单。那不过是未开的童心被强大的人性的
一次冲击。其实,这首歌尽管堪称质朴无华,但并没有很强的感染力。
”我怀疑地问:“那么,它为什么能自古流传呢?而且,为什么我总
觉得它在我心头徘徊呢?”他笑了,宽厚地捏捏我的粗胳臂:“因为
你已经成熟。明白吗?白音宝力格,那是因为爱情本身的优美。她,
在吸引着你。”
我哪里想到:很久以后,我居然不是唱,而是亲身把这首古歌重
复了一遍。
当我把深埋在草丛里的头抬起来,凝望着蓝空,聆听着云层间和
草梢上掠过的那低哑歌句,在静谧中寻找那看不见的灵性时,我渐渐
感到,那些过于激昂和辽远的尾音,那此世难缝的感伤,那古朴的悲
剧故事;还有,那深沉而挚切的爱情,都不过是一些依托或框架。或
者说,都只是那灵性赖以音乐化的色彩和调子。而那古歌内在的真正
灵魂却要隐蔽得多,复杂得多。就是它,世世代代地给我们的祖先和
我们以铭心的感受,却又永远不让我们有彻底体味它的可能。我出神
地凝望着那歌声逝入的长天,-个鸣叫着的雁阵掠过,打断了我的求
索。我想起那位为我崇拜许久的作家,第一次感到名人的肤浅……
哦,现在,该重新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我想问问自己,也问问
人们,问问那些从未见过面、却又和我心心相印的朋友们:《黑骏马》
究竟是一首歌唱什么的歌子呢?这首古歌为什么能这样从远古唱到今
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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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 来源:.听涛站 cces.net.[FROM: 匿名天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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