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pigmen (暂无),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黑骏马〉(5)------张承志
发信站: 听涛站 (Wed Jan 10 21:29:30 2001), 转信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音讯

    他说,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诺盖淖尔是个深幽幽的小湖,由于白音乌拉山侧面的陡壁斜斜插入湖水,所以从南

面看去,这小湖很像融雪蓄成的那种山中湖,而和一般锡林郭勒草原上常见的那种洼地

和泉眼生成的浅湖大有不同。由于深,所以湖水并不浑浊。清晨,在牧畜前来饮水之前

,它平静地、蓝晶晶地在山谷里闪着光,大概就是为着这难得的水源吧,白音乌拉公社

的许多单位都移建于此:乳粉厂、皮革作坊、食品公司收购站,还有小学,当我驱马走

近这里时,甚至有一种觉得是离开了牧区的陌生感。这儿甚至还有啄食的母鸡和鸭子。

索米娅难道会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么?

    我找到了赶马车人达瓦仓的小泥屋。

    这是一座傍着湖岸修成的、只有三面墙的那种低矮的地窝子式土坯屋。木门旁有一

个烧得焦黑的泥炉灶,旁边停放着一辆双辕高高翘起的马车。车上已满载着货物,马轭

马套散乱一地。绳子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我还发现尘土里埋着一个廉价的橡皮动

物玩具。

    我犹豫着,迟迟没有下马。索米娅就在这土屋里面,我是敲门呢,还是喊一声?哦

,所谓人生的重逢就要在我眼前出现啦……我的心跳了起来。不远的湖面上,灰蒙蒙的

水均匀地一摇一荡,让人如刻如镂地感受着这难熬的时间。

    我咬咬牙,把钢嘎·哈拉拴在马车跨杠上,然后踩着门前的羊骨头、牛粪块朝门走

去。我俯身拾起一件踩在土里的格子布小衣服,然后用力推开了门。

    屋里,充斥视野的是一条大炕。坑沿上的镶木少了一半,露出磨得圆滑的草泥坯。

在炕上的皮被、大氅、山羊皮、蒙古式袍子和汉式棉袄中间,我数出三个酣睡着的小

孩。他们七横八竖地挤作一团,污垢厚厚的光脚丫乱蹬着那些衣被——没有大人。西

墙上还有一个小门,我推开那小门,一眼看见一个蛛网尘封的黝黑的蒙古包木格天窗。

旁边堆着折叠的哈那墙,俄尼棍,还有一扇紫红色的小木门。我的眼睛湿润了:这是

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祖孙三人,不,还有黑马驹曾一块儿生活其中的那个家……

    我凝视着这个被拆散了的蒙古包。是的,索米娅真的在这儿。她真的嫁到了这个离

我们伯勒根河湾那样遥远的地方。她已经像藏起这架毡包般地藏起了过去,在外面那间

临湖的肮脏泥屋里,迎送着沉重的、而又是大家都在过着的生活。

    “哟!你找谁?”一个女人的清脆声音在我脑后响起。我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转过身来。一个穿着西式女上衣,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正温和地打量着我——

不是她。我吁了口气,用汉语回答说:

    “我找索米娅……噢,就是达瓦仓的……老婆,她是我的妹妹,我从伯勒根草原

来。”

    “啊,白音宝力格同志!”她惊喜地大叫起来,“我知道你!你不是念大学去了

吗?”

    “唔,是的。大学——已经毕业了。”我说,心里忐忑不安。她知道我?知道我

多少呢?

    “上的哪个学校?内大?师院?什么专业?唉,索米娅姐姐总说不清!”她兴致

勃勃地问。

    “农牧学院,”我回答说,“您是……”

    她笑了,扶扶眼镜:“哈,我姓林,是这儿的学校老师。内蒙师院毕业的一——真

难得啊,我第一次在这儿碰上个大学生,而且是我的小其其格的亲戚!”

    “其其格?”我赶快追问了一句。

    “怎么,你忘啦?索米娅姐姐的大女儿嘛!已经上二年级啦!一直是我的学生!”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切的,连同那个万恶的淫棍。哦,在向奶

奶天葬的山沟告别的时候,我没有想起来该去见见那个黄毛希拉。我们的帐还没有结清

……其其格,其其格,我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不幸的孩子,可怜的小花啊,你不至于真

的长着那种污脏的黄头发吧?女孩总该比男孩纯洁些,就像索米娅比我要纯洁一样。我

实心实意地愿这孩子能学好,能爱她的母亲。因为她毕竟是降生于索米娅的怀腹之中。

不论我是否愿意,此时此刻我已经决不能否认她的存在了……

    “林老师,其其格这孩子……听话吗?我想、嗯,她长得一定很高了?”

    “长得很高?哈哈!哪里……看来,你上了大学以后,什么也不知道呀!”女教师

叫嚷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咦,你看,我是来帮忙的!索米娅姐姐今天不回来,要我

帮助提水呢!”

    她麻利地拎起铁桶,歪着头望着我问:“你呢,是坐在这儿等,还是也帮我去提一

桶?”

    我提起一对铁桶。在她带领下朝湖畔走去,苍茫天色和薄暮中的湖面融成一片,使

我心绪淡凉。我等着她继续讲下去,因为这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而林老师并没有觉

察到我的情绪,兴致勃勃地闲扯了好多才转回原题:

    “你猜,其其格刚生下来有多大?哈哈——你猜不着!一支勺子!真的,我是在这

孩子已经三岁那年才到这里的,如果现在我不是确实了解我的学生年龄,我怎么也不会

相信那时她有三岁……天哪,比别人六个月的婴儿还要小呐!咦,你信吗?白音宝力格

同志?”

    “唔。”我含糊地答应着。

    “索米娅姐姐告诉我,这孩子生下来时,还不满一尺长!一只小脚比不上你的大拇

指!脑袋只-唉!她像一只小猫崽那么小!”这年轻女教师激动了,她耸动着眉毛,用

力挥着手,急匆匆地讲着。我拎着两只铁桶,小心不让它们晃响.紧张地听着。

    “太小了!可能是不足月……你们伯勒根草原的人都跑去看新鲜,男人们用大拇指

比比她的脚,孩子们用拳头比比她的脑袋,她小得出奇,用一张旱獭皮就能包起来,人

们都说,不行呀,扔了吧,这样的孩子养不活呀。听说也有人恶言恶语,说索米娅生的

不是人,是怪物!可是,索米姬姐姐的老奶奶——喂。白音宝力格同志,你总不会连你

奶奶也忘了吧?哈哈!”她开玩笑地问我。

    “唔,没有。”我嘟囔了一声,心里很难受。

    “……你们的老奶奶坐在门槛上,对那些牧人说:‘住嘴!愚蠢的东西!这是一条

命呀!命!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来没有把一条活着的命扔到野草滩上。不管是牛羊还是

猫狗……把有命的扔掉.亏你们说得出嘴!我用自己的奶喂活的羊羔子今天已经能拴成

一排!我养活的马驹子成了有名的好马……钢嘎·哈拉,你们这些瞎子难道还没有看见

钢嘎·哈拉吗?只怕你们还没有福气骑那样的好马!哼,扔了吧-把这孩子扔给乳牛,

乳牛也会舔她。走吧!你们走开吧!别用你们的脏手碰我的小宝贝儿你们几年别来才

好!等我把她养成个人,变成一朵鲜花,再让你们来看看!’”

    林老师兴奋地说着,激动得满脸通红。这时我们已经来到湖边。她蹲下来,用手撩

着湖水,突然又睁大眼睛朝向我:

    “啊,你们的奶奶真好啊。你知道吗?自从听说了这个故事,每当我和小其其格在

一块儿,给她讲课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错过了机会,没能亲眼见见这位老人,这位伟

大的女性!”

    ……我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尽管这位热情的汉族姑娘还在抑制不住地谈着她对我奶

奶的无限崇拜。暮色中的湖水宁静幽暗,西斜的太阳在这暗色的水面上洒着一些耀眼

的、粉末般的光点。我把铁桶浸进水里,荡起的涟漪更使那浮动的波光闪烁无尽。我望

着湖水,觉得那闪闪的银光正摇动着,现出奶奶飘拂的银发。我提出盛满的桶,那银发

又化成奶奶昏花而又灼人的眼睛。我闭上了眼睛。我真想把这位有点学生腔的女教师立

即支开,然后纵身跳进湖水,跳进奶奶那微微颤动着的、一闪一闪的呼唤中去,把我满

心的痛苦,难言的委屈和悔恨,都埋进她那亲切温暖的银发和浑浊而深遥的目光中去。

    我没有让林老师帮忙,一个人提着两桶水向小泥屋走去。女教师默默地跟着我,像

是在回味刚才那故事的感受,也许,是我的沉默使她感到不解。我抱歉地说。

    “林老师,再讲点什么吧。你知道,我离开得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

    “讲就讲……哼,你呀,真不像话,你还不知道索米娅姐姐有多好。唉,我总觉

得,就算我这一辈子扔在这荒草地上,碌碌无为吧,但是认识了她,也可以说是有点收

获啦……知道么?我总是摆脱不了这样一种幻觉:我总觉得索米娅姐姐是个刚刚生了孩

子的女人。我总觉得,她一连多少年总是抱着一个哇哇哭的婴儿在这条路上慢慢走着。

就这种幻觉。后来,有一天她来找我,说:‘林老师,收下我的其其格做学生吧!’我

非常奇怪,就问她:‘姐姐,你的其其格能上学么?她顶多才三岁吧!’她急了,说:

‘哪里!我女儿已经七岁啦!求求你,收下她吧!我可以每天给你提水、烧茶、做饭!

我可以给你挤乳牛,可以到草地上去给你拾牛粪烧!’唉,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后

来简直是嚎啕大哭,哇哇的,撕扯着我的衣服。啊,那样子真惨……她为什么那样伤心

呢?我想,一定是为了把孩子养大,她熬得太艰难啦……”。

    女教师低下头,擦了擦眼角,又说下去:

    “当时,我把其其格揽到怀里——噢,这哪里像个学龄儿童呀,又瘦又矮,看上去

像是刚刚学会走路。可是,索米娅姐姐哭得那么凶,她穿的一件蓝布袍子湿了一大片。

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又是泪水又是鼻涕。我——唉,也陪着她哭了-顿……就这样,开

学了,我把其其格安排在我讲课前面的位子上。我想,这样孩子离我很近,我可以随时

发现她的一切。我不敢大意——要知道,索米娅姐姐常常躲在教室窗子外面听着,有时

候,外面下着雨,她就那样淋着,呆呆地站在窗子外面呀……”

    直到我们回到那熏黑的小泥屋的门口,女教师还在不停地讲着。此时已经不是我要

听,而是她自己要讲了。我觉得,她一定是受了太深的感染,才如此对人倾吐。当然,

我看得出她是个直肠快语的人,这样的人喜欢用强烈的方式来表达内心。而不像我,只

是默默地吞咽一切。从她瞟着我的眼神看,她似乎在怀疑我能否理解她的索米娅姐姐。

或许,她的怀疑是对的。因为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她描述的那个女人的作为不像是我的

索米娅。我不能想像那一切。我也没有她那种幻觉。我的脑海里只深刻着一个脸颊妩媚

的姑娘,她正动情地凝视着一派幸福醉人的红霞……索米娅,你哪里会像她讲叙的那样

呢?你是个多么温柔,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呵。

    推开门,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正在忙碌着。

    “其其格!”林老师高兴地喊着。“其其格,快喊舅舅!这是白音宝力格舅舅。知

道吗了他是你妈妈的哥哥!”

    小姑娘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看上去,这女孩子只有六七岁。她穿着一件打着补钉的汉族女孩儿那种对襟花布衫

和一条蓝布裤子,光脚穿着一双显然尺寸和样式都不合适的黄球鞋。我发现乱七八糟的

屋子已经被她收拾干净了。炕上靠里面叠放着一层层码开的被褥和衣袍。地扫过了,连

着土坯炕的灶里,干透的羊粪烧得轰轰响。炕上,三个一律剃成锅盖头的小孩正围着一

块案板,跃跃欲试地想把小黑手伸向案板上的面团。

    小姑娘拘谨地、慢慢地搓着手上粘着的面屑,忧郁地望着我。这眼光里混杂着惊讶

,隔阂和思索。我还无法分辨出它究竟是友善的还是猜忌的。我有些手足无措,半晌,

才喃喃地开口说:

    “其其格,你好。我是……”

    小姑娘的嘴唇轻轻地嚅动了一下-

    “巴帕,”她小声叫道。
      ~~~~~这两个字极具震撼力,我但是就哭了,sigh...(pigmen注)

    一股酸酸的滋味猛地涌向我的喉头和鼻尖。

    “巴帕,我看见了门口拴的黑马。”小女孩怯生生地说,“妈妈以前说过,我的巴

帕会骑着一匹黑骏马来看我们。”

--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 来源:.听涛站 cces.net.[FROM: 匿名天使的家]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1.575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