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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owing (新的一年來臨 讓美好再繼續),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阿城——树王(五)
发信站: 听涛站 (2002年01月19日02:56:20 星期六), 站内信件


大家回到屋里,纷纷换衣洗涮,话题不离大树。我记起六爪要的糖,便问谁还有糖。大家

都说没有,又笑我怎么馋起来了。我不理会,隔了竹笆问隔壁的女生,却只听见水响,无

人答话。这边的人于是又笑我脸皮太厚。我说:“肖疙瘩的六爪要一块糖,我答应了,谁

有谁就拿一块,少他妈废话!”大家一下都不作声,慢慢又纷纷说没有了。我很后悔在大

家聚到一起时讨糖。一个多月下来,大家已经尝到苦头,多辣的菜大家也敢吃,还嚷不够

,又嫌没油,渍酸菜早已被女知青们做零食收着。从城里带来的零食很快变成金子,存有

的人悄悄藏好。常常有人半夜偷偷塞一块糖在舌底下,五分钟蒙起头咽一下口水。老鼠是

极机灵的生物,自然会去舔人。半夜若有谁惊叫起来并且大骂老鼠,大家便在肚里笑,很

关心地劝骂的人含一只辣椒在嘴里以防骚扰。我在城里的境况不好,没有带来什么奢侈食

品,只好将馋咽进肚里,狠狠地吃伙房的饭,倒也觉得负担小些。现在听到大家笑我馋与

脸皮厚,自觉无趣,暗暗决定请假去县里给六爪买糖。

洗涮完毕,大家都去伙房打饭来吃。吃完毕,大家纷纷坐下来,就着一盏油灯东拉西扯,

几个女生也过来闲扯。有人讲起以前的电影,强调着其中高尚的爱情关系,于是又有几个

女生过来坐下听。我正在心中算计怎么请假,忽然觉得有人拉我一下,左右一看,李立向

我点了一下头,自己走出去。我不知是什么事,爬起来跟出去。李立在月光下走到离草房

远些,站住,望着月亮等我。我走近了,李立不看我,说:“你真是为六爪要糖吗?”我

觉得脖子粗了一下,慢慢将肚子里的气吐出,脸上开始懒起来,便不开口,返身就走。李

立在后面叫:“你回来。”我说:“外面有什么意思?”李立跟上来,拉住我的手,我便

觉得手中多了硬硬的两块。

我看着李立。李立不安了一下,说:“也不是我的。”李立平日修身极严,常在思索,偶

尔会紧张地独自喘息,之后咽一下,眼睛的焦点越过大家,慢慢地吐一些感想。例如“伟

大就是坚定”,“坚定就是纯洁”,“事业的伟大培育着伟大的人格。”大家这时都不太

好意思看着他,又觉得应该严肃,便沉默着。女知青们尤其敬佩李立,又不知怎么得到他

的主意,有几个便不免用天真代替严肃,似乎越活岁数越小。我已到了对女性感兴趣的年

龄,有时去讨好她们,她们却常将李立比在我上,暗示知识女性对我缺乏高尚的兴趣,令

我十分沮丧。于是我也常常练着沉思,确实有些收益,只是觉得累,马脚又多。我想这糖

大约是哪个女知青对他的心意,便不说什么,转身向远处肖疙瘩的草房走去。

月光照得一地惨白,到处清清楚楚,可我却连着让石头绊着。近到草房,发现门口的小草

棚里有灯光,便靠近门向里望望,却见着六爪伏在一张小方桌上看什么,头与油灯凑得很

近,身后生出一大片影子。影子里模模糊糊坐着两个人。六爪听到动静,睁眼向门口看来

,一下认出是我,很高兴地叫:“叔叔!”我迈进门,看清影子里一个人是队长,一个人

是肖疙瘩的老婆。队长见是我,便站起来说:“你们在,我走了。”肖疙瘩的老婆低低地

说:“你在嘛,忙哪样?”我说:“我来看看。”队长不看我,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

么,又慢慢扶着膝头坐下来。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好像走错了地方,想想手里的糖

,就蹲下去对六爪说:“六爪,看什么?”六爪有些不好意思,弯出小小的舌头舔住下唇

,把一本书推过来,肖疙瘩的老婆见我蹲下,忙把她屁股下的小凳递过来,说:“你坐,

你坐。”我推让了一下,又去辨认六爪的书。肖疙瘩的老婆一边让着我,一边慌忙在各处

寻座头,油灯摇晃起来。终于大家都坐下了,我也看出六爪的书是一本连环画,前后翻翻

,没头没尾。六爪说:“你给我讲。”我便仔细地读图画下面的字,翻了几页,明白是《

水浒》中宋江杀惜一段。六爪很着急地点着画问:“这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搞哪样?我认

得,这个男的杀了这个女的,可为哪样?”这样的书在城里是“四旧”,早已绝迹,不料

却在这野林中冒出一本,且被昏暗的灯照着,有如极远的回忆。我忽然觉得革命的几年中

原来是极累的,这样一个古老的杀人故事竟如缓缓的歌谣,令人从头到脚松懈下来。正说

不出话,六爪忽然眯起一只眼,把小手放在我的手背上,笑着说:“叔叔,你可是让我猜

你手里是哪样东西?”我一下明白我的手一直拳着,也笑着说:“你比老鼠还灵,不用猜

。”说着就把手翻过来张开。六爪把肩耸起来,两只手慢慢举起来抓,忽然又把手垂下去

,握住自己的脚腕,回头看一看他的母亲。队长和肖疙瘩的老婆一起看着我手中的糖,都

有些笑意,但都不说话。我说:“六爪,这是给你的。”六爪看着我,垂下头。我把糖啪

地拍在桌上,灯火跳了一跳,说:“六爪,拿去。”六爪又看看他的母亲。肖疙瘩的老婆

低低地说:“拿着吧。慢慢吃。”六爪稳稳地伸出手,把糖拿起,凑近灯火翻看,闻一闻

,把一颗糖攥在左手心,小心地剥另一颗糖,右手上那只异指翘着,微微有些颤。六爪将

糖放进嘴里,闭紧了,呆呆地望着灯火,忽然扭脸看我,眼睛亮极了。

我问六爪:“我们刚来时你吃到几颗?”六爪一下将糖吐在纸上,说:“我爹不让我去讨

别人的东西。”肖疙瘩的老婆笑着说:“他爹的脾气犟,不得好死。”队长呆呆地看着六

爪,叹一口气,站起来,说:“老肖回来,叫他找我。”我问:“老肖上哪儿啦?”六爪

很高兴地说:“我爹去打野物。打了野物,托人去县上卖了,便有钱。”说完小心地将糖

用原来的纸包好,一起攥在左手里。肖疙瘩的老婆一边留着队长,一边送队长出去。队长

在门口停下来,忽然问:“老肖没有跟你们说什么吧?”我见队长看着我,但不明白问的

什么意思,不自觉地摇摇头,队长便走了。

六爪很高兴地与我说东说西,我心里惦记着队长的意思,失了心思,也辞了六爪与他的母

亲出来。

月光仍旧很亮,我不由站在场上,四下望望。目力所及的山上,树都已翻倒,如同尸体,

再没有初来时的神秘。不知从什么地方空空隐隐地传来几声麂子叫,心里就想,也不知肖

疙瘩听到没有,又想象着山上已经乱七八糟,肖疙瘩失了熟悉的路径,大约有些尴尬。慢

慢觉得凉气钻到裤裆里,便回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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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手把锄头,
步行骑水牛,
人在桥上过,
桥流水不流。

※ 来源:·听涛站 tingtao.dhs.org·[FROM: 匿名天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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