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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azy (郁闷了就来灌水,然后就忘记),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纠缠(一)——李碧华
发信站: 听涛站 (2003年01月10日19:55:51 星期五), 站内信件
我现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区,大榄涌水塘旁边,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
两层高建筑物,可以住三百多人。
这是一座监仓。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为男人。
但想起男人的时间少,远不及想起我的儿子,当我有觉得痛的时候,我知道的不是肠
痛,胃痛,这是子宫内的痛。他回来了。他在门上乱扣乱抓。他没有哭,只是冷冷叫道:
“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遂想起我的儿子。
先说大儿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个儿子。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务处附设的自动拍照机拍照,嚓嚓嚓嚓四张,每一张有两
个人,我与我儿。
走上弥敦道一座旧楼,楼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见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刚巧在转
角地方,便是医务所了。
我来的时候故意穿差一点的衣服,又不作任何表情,希望医生收费便宜些。我又挑拣
一辆不大客满的巴士,跑到车尾的位子上,车程颠簸得很,真好,这样必能助手术顺利完
成。
医生是陈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医生,我会以为她是媒人。不过她煞有介事地穿上
白袍,以示神圣。
“不用怕。”她说。她用一条带子缚紧我的手臂,那么紧,令我手上的筋脉贲起,如
一绿色的蚯蚓,几乎要破肤而出。然后她插了一根尖锐无比的针管进去,抽我的血——我
不明白,我来堕胎,她抽我的血干吗?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骗我一些血,回头好去卖给
人。
现在,我卧在一张所谓手术床的物体上。那床单犹有星星点点黄斑。本来不是黄色,
也是褐色,像经过一个不甘心的人动用大量力气,把它死命的洗擦,终于褪了色。所以当
人卧上去时,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干净,抑或是不的肤色了。
我没有机会仔细一看。
谁有工夫一边接受手术一边观察床单?
我还没有卧定,医生硬把我的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种极冷金属架上。我也没有机会
仔细一看,是什么金属,可以冷成这样?
医生来检验我的身体,浑身上下里外,无一幸免。她在此刻占尽上风,而我肉随砧板
上,我唯一的收获将是“失去”。
无事可做,惟有瞪着天花板以压惊。
天花板上有剥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来了。
天花板上有残破的洞。
——忽然间,我见到一下闪闪的光。
像刚才去自动拍照机拍照,照片中只有我一个人,但其实一共有两个,儿子在肚中。
光闪的时候,我想象这是他的遗照。
现在当这小小的光一闪。我很惊骇,那是一只眼睛呢。我用尽全身每一个细胞的力量
去看清楚,距离很远,但面面相觑。
--
我黑色的长头发,我细细的长头发,我会哭的长头发,我的粗辫子,我的细辫
子,我忧郁的短头发,我颤动的短头发,我随风披拂的无数的短头发,我的橘黄色,
我的青绿色,我的天蓝色,我的黄金色,我的银白色,我的呻吟,我的小船,我的
波浪,我的枯萎菊花,我的凋零菊花,我的折断的藤萝,我的冷漠的蝴蝶,我的伤
心的露水,我的苦涩的海水,我的不会说话的鱼,我的明媚的秋光,我咬在嘴里的
长头发,我惟一的长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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