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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azy (郁闷了就来灌水,然后就忘记),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纠缠(二)——李碧华
发信站: 听涛站 (2003年01月10日19:58:07 星期五), 站内信件


    一个小小的头伸出来,是头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着我。也不走,也
不动,也不言语,也不笑。
    在我已忘记了身在何方的时候,忽然听得医生在说:“位置不大好!”
    我急忙勉力换一个自以为较为适当的位置。“这样可以吗?”卑微地问。
    “是子宫位置不好。我要收贵一点。多收你一百元吧。”
    在此关头,我裤子脱下来,双腿分岔置在金属架上。六神无主,还被一头小老鼠监视
着。她要多收一百元!谁能不就范?
    渔肉乡民。
    我还不曾答应,已有各种恭后我的物件:麻醉针,小铁爪,金属棒,钳,长长短短粗
粗细细的钳......
  “哎吔!”我惨叫一声。
    她骗我!
    她说现今科学昌明,手术一点也不痛。只是把里面的东西捣糊了,然后用管子吸出来。
    她说一点也不痛。
    我无法节制地惨叫着。我听到二十年来未听过的混杂的声音。有车声,汽笛声,金属
撞击声。一只尖锐的铁爪在一块铜板上抓着;一千只大大小小的闹钟各自争鸣。人的吵架
声,兽的吵架声......。像有一个密封的瓶子,世间一切声音都被强力压塞进去。渐渐忘记
痛。
    我突然后悔。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儿子!”
    “别动!”医生用力按住我。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叫你别动!嘘的一声就过去了。”
     然后她安慰我:“没事的呀。疤痕只在里面。休息一会儿吧。”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刚好看到一个瓶子。
     里面,有一截肠子般的东西,连着模糊血块,支离的薄膜环抱着他。缓缓地缓缓地缓
缓地沉下去,大概两寸高。
    这是我的儿子。
    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这个看来像媒人多过医生的妇女,又告功德圆满。她回身把一对斑斓血肉,沾着血渍
的棉花团,拎到外面一个厕所中。
    接着。哗啦的水声传来。
    先是在沟渠,然后流归大海。因为经过多重关卡,终于些微血色也没有。他是那样苍
白地,离开了人世。
    我很寂寞,只觉得体重骤减。从未试过这样轻。
    麻醉药还未过去,又休息了一会儿。
    我没什么事可做,医生也没什么事可做。
    半个钟头前她还对我和蔼可亲,现在有些不耐烦。不过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个星期后还流血,你要回来检验。”她再找些话来说:
    “不痛吧?早就说过不痛的。不过有点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乱地擦一点在颊上。胡乱地擦一点在唇上。镜子反映到天花
板,黑褐色的邪异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飞了,我用小指头把它抹掉。
    “你们这里有老鼠?”
    “不。”她有点强调:“怎会有老鼠?这是医务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监视整个过程之后,悄然引退。为什么会这样?
    “好了吧?”医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镜子中瞥到自己的脸色,因为胭脂的帮忙,充满朝气。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场。
    “我走了。”试试走两步。
    一出门,我见到一个影。
    这男人背着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么熟悉的身形——于黑暗里熟悉。他是
我儿的父亲。多可笑,我甚至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儿子,要父亲来干什么?

    当我抬头看到他,尴尬还是有的,不知说些什么?又不是秋凉天气。
    “——替我拿着这个袋子吧。”
    我的袋,是个硕大无朋的布袋,里面盛满儿童百科全书的样本,音乐集的封套....
..。帮我们公司买套书,可以获赠熨金封面的精装日记簿或唱片。这些起棱起角厚薄匀的东
西,包括我的事业,我的爱情,我的快乐,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实,一切都在大袋子里面
了。
    望定他:
    “我的面色不太差吧?”
    “没我想象中差。”
     他想搂着我。但姿态有些迟疑,我马上便觉察了。
     他一定在心里面想象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是的。我是没用的人。没胆做妈妈。没胆堕胎,没胆再和这个男人继续下去。没用透
顶。真烦。
     如今被他搂一下,补偿到什么?
     落了孩子,彼此得偿夙愿,一了百了。
     不愿同他说话。
     当初,我们没有相爱过吗?不不不,但突然之间,变得如此荒凉。
     我只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又走在那直楼梯上了。这一回,望下去好象望到地狱。
     “陪你回家吧。”
     “不,自己可以了。”
     他陪到梯口。
     梯口经过一条黄狗。不知如何,黄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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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蜜的名字,痛苦的名字,我叫你离去。美丽的眼睛,忧伤的眼睛,我叫你过
来--你神奇地出现,带着你全部的矛盾和叹息。你为我带来狂喜和战栗,你叫我
充满无法言喻的柔情,也为我带来无可解脱的绝望。
    你是我黄缎子一样抖动的阳光,你是我的清凉泉水,你是我无法捕捉的影子,
你是花的碎片,你是云的碎片,你是天空的碎片,你是旷野里消散的烟雾,你是最
美丽的白色泡沫,你叫我狂喜,同时,也叫我悲恸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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