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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azy (郁闷了就来灌水,然后就忘记),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纠缠(七)——李碧华
发信站: 听涛站 (2003年01月10日20:02:49 星期五), 站内信件
日后,天放晴了。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面对现实,便是:大家都没什么钱。他只好说:
你不嫌我穷吗?肯定不嫌吗?”
不。他一定会有出头之日,虽然,当务之急,并非“出头”。
他会是个好父亲,负责,细心。他一定会挑拣一种实用的纸尿片,且价格合理。
但我不会让他做这种工夫,我其实只需要一个家庭。
有些男人并没有送给女人一个家庭;有些女人并没有送给孩子一个家庭,导致得对方
流离失所,心无所依。
为什么孩子要来到人间呢?为什么我们当初又来到人间?追溯上去,一切都是不快。
结果我俩都把积蓄交出来,合开一个户头。
再设法谋些兼职,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请了一围酒,我会见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都客气温
和,其实暗地里,也许不高兴我耽误了长子大好前程。他们一定期望他出身虽微寒,当书
记只是人生奋斗的初阶,他会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后成为医生,工程师,作家,政府官
员。
而如今他只成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过儿子的终身大事......
我们也言笑晏晏,散席后继续商量大计。船到江心补漏迟,但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们这艘船,名义上是“爱之号”。泊在何处?
结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来,草草结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面包店的老板娘,她见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缘,不加租,作为一份
人情。婚后也安定和洽,他对我好。
虽然我们要与包租人分用浴室,厨房,但起码不是“公共”。
我的房间,一个人住没什么,两个人住......。别人用豆腐润来形容斗室,相信是指
我这种。——好象一打开房门,便要跳上床去。
露台搭了间小工作室给他抄剧本。他开着录音机,听听那些贵人事忙的高层人士讲一
大串对白,自然努力精简之,变成白纸黑字。
录音机说:
“三郎跑进竹林去,扯着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讲一些过去的恩怨让它过去,
我们的时间不可以浪费在记恨上之类。你们自己执生。然后如花反手一掌掴在三郎脸上..
....”
真分不清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域的故事。反正观众会看,电视开着,是免得室内寂廖
。
耀宗爬格子,他在潜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别地好看。也许不久之后,他就可以自
己写剧本了。他觅到晋身之阶,气色上佳,适合传播行业的芳菲世界,他真是越来越好看
。
我在饭后洗过碗,便晾起衣服来。胸围,丝袜,底裤——男装和女装的,棉质的恤衫
......。衣物湿淋淋的,一赘到地,负债累累。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情况好多
了。
后来,我坐到床上去,从小纸袋中拈柠檬和嘉应子来吃。一边想:“一件湿衣服的感
觉是负债累类。”希望他有机会让他笔下的主角讲这句对白。
——忽然电话响起来,他跑过去接:
“喂——怎么要你催?——还没有呀——你再催我交不出——”
讲电话的声音细到五步之内听不见。
电话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络的人?只要看他讲话的神情,另一端,是什么人。
如果那是一个男子,他的声调不必降至喁喁细语的地步。如果那是一个不熟络的女人,
他就更会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许是将心比心,很快收线了。
我放弃深究。
我已经成为“发妻”。
这宗小事不致成为我心理负担,反而胎儿,成为生理负担。
他在我肚中四五个月,一天到晚携带他上路,加上那个盛满百科全书样本的袋子,不
啻百上加斤。
有个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刚入睡,我便见到一个物体向我招手。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种乱划的方式。
他很小,远远见到我,便箭一般飕飕向我游来,载浮载沉,他朝我闪闪眼睛。我见到
此物身上穿一件鲜红色的背心,面目模糊,忽然间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我不会游泳,拼
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将我埋没,无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个孕妇——
我便惊醒了。
一身湿透,分不清是梦中的水,还是汗。我恐怖地艰辛地在黑暗中爬起来。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见到他!”
“见到谁?”他含糊地问。
“我的儿子。”
他给我擦汗,问:
“哦,是怎样的呢?”
“他在游泳,穿一件红背心。”
“那么,这个梦的预兆是他将来会做救生员。但,你大概也不喜欢儿子做救生员吧?”
我发誓,这个秘密一生都不让他知道。也许他亦有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有时,自行招供的后果,只是有破坏没建设。
相安无事。
二人还相约吃午饭,他约了人交剧本,所以迁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饭。
我见他随身有个大胶袋,好象去办了一点货。一看,是些食品杂物。
“是。多买了两瓶利宾纳。在这间超级市场买比别家便宜三角,”
多琐碎。
“饮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他有点不忿:
“你不饮有人喜欢饮!”
我含着一口饭未吞,也懒得去争持:
“小事有什么好争?”
他望定我,有说不出的矛盾。我未见过他用这中眼光望我。似我错,似他错。
“你做一个好老婆给我看,好不好?”
我低下头吃饭,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饭上面去。——为什么你
不做一个好老公给我看?为什么我仍然不算一个好老婆?
失意的人特别敏感。
女人最失意,便是贬值。最贬值,便是不适当地怀孕。
我俩之间的旧欢,再也重拾不起来吗?
话题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表,放软了声音:
“还有时间,你帮儿子改名吧。一天改一个,最后拣一个最好的。”
“对了。我还未warm up呢。”
这句话令我们两人都怔住了。
他只好努力地吃鸡脾。
他是那种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饭。鸡脾留到最后才吃。
见我望着他吃饭,又点不好意思,他只好解嘲:
“小时候我妈妈常说,好的东西要留到最后才吃。”
我唯然长叹。目光投放至老远:“是吗?何以从来没有人如此教过我?”
吃完饭了,我便推椅而出。
“那么早?”
“约了一间学校的暑期课外活动主任,在西环。”
我站起来要走。
才几步,他叫住我:
“儿子叫志坚,好吗?”
“好,”我回头:“——补我俩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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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那种比照片还要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种睡着了也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种能够
叫我笑出声的人,你就是那种不要音乐也可以在北京肮脏的灯影里跳舞的人,就是用
《圣经》里的赞美诗来歌唱你也不为过,就是用再细腻的柔情缠绕你抚摸你也不为过,
就是用再纯净的水滋润你浇灌你也不为过,你是那么可爱,比可爱还要可爱,你是长在
北京的奇葩,每一条街道、每一幢房屋、每一阵风、每一束光都会因为能够在你的周围
而颤栗、而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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