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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azy (郁闷了就来灌水,然后就忘记),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纠缠(十一)——李碧华
发信站: 听涛站 (2003年01月10日20:06:53 星期五), 站内信件


  我儿躺在我身畔的一张小床上。
  我看住他。真象一只刚刚剥壳的粉红色小鸡蛋,上面还有鸡蛋衣。
  我看住他——
  忽然,他象受到袭击,抖然一动,惊醒,嚎陶大哭。
  “姑娘!姑娘!”我大叫。
  因为剧动,我肚皮上的伤口狠狠爆裂了......
  我又再接受缝针。
  肚皮上的拉链更粗,也更斑驳了。
  有个福利官丁姑娘见我。
  “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世界上没有鬼。而且,当你做堕胎手术时他还未成型。”
  “他会长大,鬼比人长得快。”
  “你打算怎样?”
  “保护弟弟,不准哥哥伤害他!”
  她啼笑皆非。
  自此我神经衰弱。有时夜里失眠,我见弟弟安睡,生怕他就此死去。我很慌张,把他
摇醒,他哭起来,这一哭,才令我安心。——他没有死,他的手紧抓着我的手。
  我由他哭,四周的人陆续被吵醒。
  只要有声音,就表示有生命。
  只要四周有人,鬼的力量再大,也忌三分。
  ——结果,他们送我去看心理医生。
  这心理医生是一个博士。
  三十几岁,一头白发,未老先衰,正是做博士的代价。
  他一见到我,自以为很潇洒很有办法地说:
  “很多人会同你讲耶稣,但我不会,你放心与我聊一聊。”
  我不放心。
  这些以为最了解他人内心心理的人,都是一知半解。我不信任他。
  空气中凝结冷漠。我与他对峙。
  他放轻声音:
  “这一个钟头的时间是你的。这里不同下面,下面没一件事都是命令。你讲讲你的忧
虑好吗?”他难道没有脾气?我冷冷瞅着他,一字一顿:
  “我不想送孩子到圣基道孤儿院!”
  我要一手带大他。我与他相依为命,与整个人类整个社会和鬼物的世界抗衡。
  雪姑生了个女儿。
  她自做了母亲,便渐渐与她母亲言归于好。也许是明白了为人母之苦。她说:
  “日后女儿不听我话,我便勒死她!”
  这句话真足够她母亲欷噓。
  但可怜天下父母心。雪姑自她母亲手中接过不少奶粉,婴儿油,爽身粉,奶嘴......。
甚至,暗中给我送来一张“路票”。
  雪姑真乃江湖中人。言出必行。
  她出示路票,很大,白底黑字写着“开通冥途路引”,抑或“引路途冥通开”?反正
是这么回事。
  “这是烧给你大儿子的。”
  “一张纸,有什么作用?”
  “你出入境不需要护照吗?”
  我明白了。我要助我儿子一臂之力,令他超生。如果他找到门路投胎,不用游离浪荡
,不会再来找我。
  他找我只是无路可找。
  狱中有所谓“墟期”,人人做工储点小钱,可排队买买香烟,糖,尤其是朱古力。几
乎成为一种期待。
  竟还有女犯们买化妆品!施朱敷白给谁看去?没有男人的境地,为谁妆扮?——我记
得我的胭脂。那天,那天,我擦上胭脂掩盖我的憔悴。那天!啊。晚上我把路票烧予我儿

  雪姑买香烟,弄来火柴。晚上,月亮很亮,如一张涂了油彩的人面,五官模糊不清,
五官分明都在。月亮看着我。我躲在厕所中,快快地烧了它。虔诚祝祷:
  “我儿,我不是不爱你。当时我无法把你生下来,请原谅!这个弟弟,希望你喜欢他
,保佑他。你要明白,妈妈除了爱他,不知道做什么好。......
  这张路票我烧得太迟,但现在烧给你,可以帮助你转世投胎吗?还有七张溪钱,很辛
苦,经过偷运才到手,一并烧给你,带在路上傍身。妈妈很穷,又没用,你不要再怪我了
。不要妒忌弟弟。他一样可怜,他一生下来,便是一个监蠹......”
  到了最后,我在厕所中痛哭。压抑已久的委屈辛酸,一时无法煞制。有怕姑娘听到,
咬着嘴唇,渗出血丝。急急哭完它,好出来上床睡觉。
  我是连哭的自由都没有的。
  自此,我更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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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是那种比照片还要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种睡着了也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种能够
叫我笑出声的人,你就是那种不要音乐也可以在北京肮脏的灯影里跳舞的人,就是用
《圣经》里的赞美诗来歌唱你也不为过,就是用再细腻的柔情缠绕你抚摸你也不为过,
就是用再纯净的水滋润你浇灌你也不为过,你是那么可爱,比可爱还要可爱,你是长在
北京的奇葩,每一条街道、每一幢房屋、每一阵风、每一束光都会因为能够在你的周围
而颤栗、而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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