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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azy (郁闷了就来灌水,然后就忘记),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纠缠(十二)——李碧华
发信站: 听涛站 (2003年01月10日20:07:29 星期五), 站内信件


  雪姑刑满,携女出狱。
  其他女犯谈什么,我不理会。姑娘吩咐做什么,我只有服从。有时一天只讲过五句话
。有时一晚讲一千句——只同我儿低语。
  我儿渐长,相安无事。
  六七个月大,他开始吃麦粉。
  八个月大,吃粥和碎肉。
  注射麻醉针,破伤风针,百日咳。吃小儿麻痹糖,种痘。
  育婴室中,有一架摇摇椅,小秋千。
  到他蹒跚行路时,姑娘带他到草地玩,骑木马,晒太阳。在这指定范围的草地上,玩
一个钟头,然后带回育婴室中。
  于是,他渐渐十分习惯这牢狱生涯,有规律的,受限制的,一切都不可逾越,只有服

  渐渐他以为世上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姑娘指着一座座灰白的监仓,一个个木然的犯人,教他认识:
  “屋屋,人人。”
  我被编排到缝纫室开工。
  天天车缝一样的直线。如同我的生活——连洗澡也限时的。
  见到姑娘,保持礼貌,与儿子一起微微鞠躬。我是有罪的,应该受惩罚。但儿子,他
以为是一种程序。——这对我而言是极大的惩罚。
  晚上是我至盼的时刻,可以与儿子在一起了。
  姑娘给他一盒粉彩笔,他用来画画。他画树,屋,人。但全是他眼中所见,他只动用
灰白黑三种颜色。对其它的颜色,显得十分陌生。
  我忽然痛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个世界一再对不起我!
  我激动地拿起红,橙,黄,绿,青,蓝,紫,金,银和粉红,把他十只小指甲都涂上
不同的缤纷的色彩。叫他高高举起,我欣赏着。摇撼着他。
    他长到一岁多,接近两岁了。
    我第一次发觉,他一双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妈妈以前卖书,他不止的,他一定
可以写书,或者画画,或者弹钢琴。
  我唱一首歌给他听。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听过的歌:
  “请你告诉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请你告诉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他在前方打仗,
  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
  希望他为国争光。”
  我的希望。
  他听着,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试唱着,五音不全。未几,突然地狂咳,气喘,脸色
苍白起来。
  旁边有个新女犯给孩子喂奶。
  婴儿正吃饱,朦胧入睡了,被我儿的咳声所扰。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说:“你唱的歌不好听。”
  于是她吟唱她的歌。当她入女童院时,学会这歌。据说是女童院的“院歌”。一个女
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词,唱到一半便想自杀。
  自然,谁都不会为了谁死。岂有如此容易的事?活着比死难。
同的缤纷的色彩。叫他高高举起,我欣赏着。摇撼着他。
    他长到一岁多,接近两岁了。
    我第一次发觉,他一双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妈妈以前卖书,他不止的,他一定
可以写书,或者画画,或者弹钢琴。
  我唱一首歌给他听。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经听过的歌:
  “请你告诉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请你告诉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他在前方打仗,
  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
  希望他为国争光。”
  我的希望。
  他听着,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试唱着,五音不全。未几,突然地狂咳,气喘,脸色
苍白起来。
  旁边有个新女犯给孩子喂奶。
  婴儿正吃饱,朦胧入睡了,被我儿的咳声所扰。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说:“你唱的歌不好听。”
  于是她吟唱她的歌。当她入女童院时,学会这歌。据说是女童院的“院歌”。一个女
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词,唱到一半便想自杀。
  自然,谁都不会为了谁死。岂有如此容易的事?活着比死难。
  这女子从来不提她为了谁入狱。这个男人,在偶然间,夜静更籁的时候,便无端出现
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许是第一个,也许,是最近那个。我不知道。
  她唱道:
  “......铁窗红泪影,
  往事怕追认......”
  我认得这曲子。
  当我小时候,我便已经知道,这是新马师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怨恨母后.
.....”光绪皇夜祭珍妃。
  一个儿子,在怨恨他的母亲。
  ——这是多么离奇的感觉。
  在我差不多已经把往事忘记的时候,它又无端出现在我思潮之中。
  我抱着第二个儿子,忍不住,把第一个儿子的故事告诉他。
  一切都是场梦。也许当初只是我的幻觉。
  “你有一个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顾自己,一点也不用我操心。他现在很远
的地方,或者已经成为另一个孩子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见不到他。”
  他现在落在睡家户?
  突然,儿子定睛望着前方,好象发现什么。
  他充满惊诧,好奇。
  一个小孩不会造作。他一定见到什么了。
  他没有作声。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摇他,叫他。
   他不理会我。
  他在点头。
  然后摇头。
  然后微笑。
  然后扑入我怀。
  然后挥手。那染了十种颜色的小指甲。
  我浑身泛起寒意。
  “你看见什么?你看见什么?”
  他狡猾地一笑。
  “你看见什么?告诉妈妈!”
  他说:
  “哥哥。”
  不!
  “哥哥湿。哥哥带我去冲凉。”
  不可能的。他还在!
  他没有走。他在我俩的身边偿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长大。
  “弟弟你看错了,没有哥哥。”
  “有哥哥。”
  我尖叫着:
  “有鬼!有鬼!我儿子已见到他了!”
  吵醒了婴儿室所有的婴儿和母亲,值夜的姑娘。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儿子被我此举吓得大哭。一室噪音。
  没有人相信我。
  因为,有过很多先例,不习惯坐牢的人,夜里歇斯底里狂哭狂笑。有人比我还疯。
  他们认为我神经不正常,一时弄哭孩子,一时弄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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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是那种比照片还要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种睡着了也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种能够
叫我笑出声的人,你就是那种不要音乐也可以在北京肮脏的灯影里跳舞的人,就是用
《圣经》里的赞美诗来歌唱你也不为过,就是用再细腻的柔情缠绕你抚摸你也不为过,
就是用再纯净的水滋润你浇灌你也不为过,你是那么可爱,比可爱还要可爱,你是长在
北京的奇葩,每一条街道、每一幢房屋、每一阵风、每一束光都会因为能够在你的周围
而颤栗、而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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