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yale (闲),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雨季不再来:安东尼
发信站: 听涛站 (Sat Jan  6 15:54:06 2001), 转信

                                 安东尼


    离复活节假期还有半个月,全宿舍正为期中考念得昏天暗地,这宿舍是一年
交一次成绩单的。不及格下学年马上搬出去,再潇洒的女孩在这时候也神气不起
来了。早也念,晚也念,个个面带愁容,又抱怨自己不该天天散步会男朋友,弄
得临时抱佛脚。那几天,整个一幢房子都是静悄悄的,晚上图书室客满,再没有
人弹吉他,也没有人在客厅放唱片跳舞了。吃饭见面时就是一副忧忧愁愁的样子
,三句不离考试,空气无形中被弄得紧张得要命,时间又过得慢,怎么催急它也
不过去,真是一段不快乐的日子。
    大家拚命念书还不到四天,停停歇歇的学潮又起,部份学生闹得很起劲,每
天一到中午一点钟下课时,警察、学生总是打成一团。我们宿舍每天总有几个女
孩放学回来全身被水龙冲得透湿,口里嚷着:“倒楣,跑不快,又被冲到了,我
看不伤风才怪。”她们说起游行闹事,就如上街买了一瓶洗头水一样自然,有时
我实在不懂。身为外国学生,不问也罢。
    学校课程又连续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中午,我寄信回来,一看客厅围满了人
在听新闻,我也跑去听,只听见收音机正在报“学潮关系,大学城内各学院,由
现在起全面停课,复活节假期提早开始……”听到这里,下面的新闻全跟我们无
关了,大家又叫又跳,把书一本一本丢到天花板上去,只听见几个宝贝叫得像红
番一样:“万岁!万岁!不考试,不考试了,哎唷,收拾东西回家去呵!”
    第二天餐厅钉了一张纸,要回家的人可以签名离开宿舍。我黄昏时去看了一
下,一看了不得,三十五个女孩全走,只留我一个了,心里突然莫名其妙的感触
起来,想想留着也没意思,不如找个同班的外国同学旅行去。打了几个电话,商
量了一下行程,讲好公摊汽油钱,马上决定去了。
    那个晚上宿舍热闹得不得了,有人理衣服,有人擦箱子,有人打电话订火车
票,几个贪吃的把存着预备开夜车的零食全搬出来了,吃得不亦乐乎。我计划去
北部旅行她们不知道,于是这个来请我回家过节,那个来问要不要同走,但我看
出她们是假的,没有诚意,全给推掉了,躺在床上听音乐,倒也不难过。十二点
多,楼上的胖子曼秋啪一下推门进来了,口里含了一大把花生米,含含糊糊的问
我:
    “艾珂,你放假做什么?不难过啊?”
    我听得笑起来了。“不难过,本人明天去北部,一直要跑到大西洋,没空留
在马德里掉眼泪给你看。”
    曼秋一听叫起来了,往我床上一跳,口里叫着:
    “怎么不先讲?你这死人,怎么去?去几天?跟谁去?花多少?我跟你去,
天呵,我不回家了。”“咦,我是没家的人才往北部跑,你妈妈在等你,你跟我
去做什么。我又不去长的,钱用光了就回来,下次再约你。”好不容易劝走了曼
秋,叹口气,抱着我的小收音机睡着了。
    第二天我启程去北部,玩了八天钱用光,只得提早回来,黄昏时同去的几个
朋友把我送回宿舍,箱子在门口一放,挥挥手他们就走了。按了半天门铃,没人
开门,我绕到后院,从厨房的窗子里爬进去,上上下下走一圈,一个人也不见,
再看看女佣人艾乌拉的房间,她正在睡觉,我敲敲窗把她叫醒,她一下子坐起来
了,口里说着:
    “哎,哎,艾珂,你把我吓死了,你怎么早回来了,复活节还没到呢,假期
还有半个月,玛丽莎小姐以为没人留在宿舍,已经决定关门了,明天我也回去了
,你怎么办呢?”她噜噜  的讲了一大堆,我心真的冷了一半,宿舍关门,我
事先不知道,临时叫我到那里去找地方住呢。那时我拍着艾鸟拉的肩,口里说着
不要紧,自己却一下子软弱得路都走不动了。我那个晚上一直打电话找城内的劳
拉小姐,她十一号才回公寓,讲了宿舍的情形,她答应租给我一个房间,直到学
校开课,我这才安心去睡,只等第二天搬家了。
    第二天早晨,艾鸟拉做了一个蛋饼给我吃,亲亲我的颊,把大门钥匙留给我
人就走了,走到门口又急急的跑回来向我喊着:“艾珂,艾珂,不要忘了下午把
安东尼带去你租的公寓一起住,小米在厨房抽屉里,天天喂一点水,你很细心的
,他跟你一定很高兴,再见,再见。”我在窗上向她点点头,心里有点无可奈何
,这只我们宿舍的“福星”看样子真给我麻烦了。我跑到厨房去看它,安东尼正
在笼子里跳得很高兴,我用中文向它讲——“小家伙,跟我来吧。”他显然很不
习惯中文,轻轻的叫了一声,我提着它走上石阶到客厅去。先喂了安东尼一点小
米,再提了自己的箱子,外面正在下雨,我又打了伞,走出宿舍锁上了门,把钥
匙留在花盆下面,抬头望望这幢沉寂的爬满了枯藤的老房子,心情竟跟初出国时
一样的苍凉起来,人呆站在雨中久久无法举步。这时安东尼的笼子正挂在我伞柄
上,它轻轻的拍了几下翅膀,我方才清醒过来。翻起了风衣的领子,对安东尼说
——“来吧,我们去找劳拉小姐去,不会寂寞的,安东尼,你一向是我们的福星
。”
    劳拉小姐的公寓在城里的学生区,我没进宿舍之前住过三个月,跟一般的包
租婆没有两样,住着处处要留心,用水、用电、用煤气没有一样可以舒舒服服用
的,但我跟她相处得还不错。不知道为什么,我走了之后她再没有把房间租出去
。我到的时候正是中午,这老小姐把我箱子接过去,两人高高兴兴的亲颊问候,
她话匣子就打开了,我一面挂衣服一面听她讲老邻居的琐事给我听,当我正挂到
最后一件身上的风衣时,猛然听见安东尼的笼子唰的在窗台上一滑,接着它在里
面又叫又跳,像疯子一样,我半个身子都悬出去了,只见一个大花猫正扑在安东
尼的笼子上,我喊了一声两手去抓猫,它反抓了我一把,跳上隔壁阳台跑掉了。
我把笼子拿进来,把窗关上了,人坐在地板上发愣,劳拉小姐手里拿着个大衣架
,口里轻轻的在喊,“哥伦布啊,哥伦布啊,这恶猫抓伤你了。”我看看手背上
有几条血痕,并不严重,就是有点刺痛,倒是笼子里的安东尼,伏在水槽旁一动
也不动,我大惊了,拚命摇笼子,大声叫它名字它总算醒过来了,动了一下,眼
睛张开来向我看了看。这时我突然十分的激动起来,无名的寂寞由四面八方向我
涌过来,我蹲在笼子旁边,手放在铁丝上,只觉我一个人住在这大城市里,带着
唯一的一只鸟,除了安东尼外,我什么也没有了。那夜我很累,劳拉小姐去望弥
撒了,我抱着自己的小收音机,听着那首老歌——“三个喷泉里的镍币,每个都
在寻找快乐……”在 孰实母 声里我昏昏睡去。清早五点多钟,天还没亮,
我房内安东尼把我叫醒了,只听见它的笼子有人在抓住拖,它在叫在跳,那声音
凄惨极了。我跳下床来,在黑暗里看不见东西,光脚伏在地上摸,我找不到它的
笼子,我急坏了,“安东尼,天啊,安东尼,你在哪里?”那时我看到一个猫影
子唰一下从开着的天窗里跳出去,再开灯看安东尼,它的笼子已被拖得反过来了
,他僵在里面,浑身羽毛被抓得乱七八糟。我全身都软了,慢慢蹲下去,打开笼
子把它捧在手里,发觉它居然还是活着的,一只脚断掉了。一个清早,我只穿着
一件夏天的睡袍在忙着包扎安东尼,弄到九点多钟,他吃了第一口小米,我才放
心的把自己丢到床上去休息了一下。十点多钟我给家中写信——“爸爸、妈妈:
我搬出宿舍了,带着一只鸟回到劳拉小姐的公寓来。”我写的时候,安东尼一直
很安静的望着我,我向它笑笑,用西班牙语对它说:“早安,小家伙,没事了,
我试试把你送到没有猫的地方去,不要害怕。”
    “马大”有个日本同学启子,跟我一星期同上两天课,她有家在此地,平日
还算不错的朋友,打电话去试试她吧。
    “喂,启子,我是艾珂,有事找你。”“什么事?”一听她声音就知她怕了
,我一泄气,但还是不放弃煽动她。“我有只鸟,麻烦你养半个月怎么样?他会
唱歌,我答应你天天来喂它。”“艾珂,我不知道,我不喜欢鸟,让我想一想,
对不起,明天再说吧。”放下电话,咬咬嘴唇,不行,我不放心安东尼留下来,
那只恶猫无孔不入,半个月下来不被吃掉吓也被吓死了。突然想到那个奥国同学
,他们男生宿舍不关门,去试一下他吧,找到他时已是下午了。电话里我还没说
话,他就讲了——“哎唷,艾珂,太阳西边出了,你会打电话来,什么事?”我
听出他很高兴,又觉有点希望了。
    “我搬出宿舍了,要在城内住半个月。”
    “真的,那太好了,没有舍监管你,我们去跳舞。”
    “不要开玩笑,彼德,我找你有事。”
    “喂,艾珂,电话里讲不清楚,我来接你吃饭,见面再谈好不好?”“彼德
,你先听我讲,我不跟你出去,我要你替我养只鸟,开学我请你喝咖啡。”“什
么,你要我养鸟?不干不干,艾珂,怎么不找点好事给我做,喂,你住哪里嘛,
我们去跳舞怎么样?”
    我啪一下挂断了电话,不跟他讲了。心里闷闷的,穿上大衣去寄家信,临走
时看见安东尼的笼子,它正望着我,十分害怕留下来的样子,我心一软,把它提
了起来,一面对它说着:“安东尼,不要担心,我天天守着你,上街带你一起,
也不找人养了。”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太阳照在石砌的街上,我正走过一棵一棵
发芽的树,人就无由的高兴起来。安东尼虽然断了脚了,包着我做的夹板,但也
叫了几声表示它也很快乐。走了约十分钟,街上的人都看我,小孩更指着我叫“
看呵,看呵,一个中国女孩提了一只鸟。”我起初还不在意,后来看的人多了,
我心里喃喃自语:“看什么,奇怪什么,咱们中国人一向是提了鸟笼逛大街的。
”后来自己受不了,带了安东尼回公寓去。由那一天起,我早晚守着安东尼,喂
它水,替它换绷带,给它听音乐,到了晚上严严的关上所有的窗户,再把笼子放
在床旁边。白天除了跟朋友打打电话之外足不出户,只每天早晨买牛奶面包时带
了它一起去,那只猫整天在窗外张牙舞爪也无法乘虚而入,五六天下来,劳拉小
姐很不赞成的向我摇摇头。“艾珂,你瘦了,人也闷坏了,何必为了一只鸟那么
操心呢!我姐姐住楼下,我们把安东尼送去养怎么样,你夜里好安心睡觉。”“
我不要,安东尼对我很重要,脚伤又没好,不放心交给别人,你不用担心,好在
只有几天了。”
    几天日夜守着安东尼之后,它对我慢慢产生了新的意义,它不再只是一只宿
舍的“福星”了,它是我的朋友,在我背井离乡的日子里第一次对其他的另一个
生命付出如此的关爱。每天早晨我醒来,看见安东尼的笼子平安的放在我床边,
一夜在梦中都担心着的猫爪和死亡就离得远远的了。我照例给它换水,喂小米,
然后开着窗,我写信念书,他在阳光下唱歌,日子过得再平静不过了。我常对他
说——“安东尼,我很快乐,我情愿守着你不出去,艾珂说什么你懂吗?安东尼
,你懂吗?”过了半个月,宿舍又开了,我告别了劳拉小姐回到大学城内来,艾
鸟拉替我把箱子提上楼,我把安东尼往她手上一递,人往床上一躺,口里喊着,
“天呵,让我睡一觉吧,我十五天没好好睡过。”话还没说完,人已经睡着了。
    以后我有了好去处,功课不顺利了,想家了,跟女孩子们不开心了,我总往
厨房外的大树下去找安东尼,在笼边喂它吃吃米,跟他玩一阵,心情自自然然的
好起来了。
    前几星期马德里突然炎热起来,我在阁楼上念书,听见楼下院子里吱吱喳喳
的全是人声,探头一看,几个女孩子正打开了笼子把安东尼赶出去,它不走,她
们把它一丢,安东尼只好飞了。我一口气冲下去,抓住一个女孩就推了她一把,
脸胀红得几乎哭了,口里嚷着:
    “你们什么意思,怎么不先问问我就放了。”
    “又不是你的鸟,春天来了不让它离开么?”
    “他脚断过,飞得不好。”我找不出适当的理由来,转身跑上楼,在室里竟
大滴大滴的落下泪来。
    前几天热得宿舍游泳池都放水了,大家在后院穿着泳衣晒太阳玩水,我对失
去安东尼也不再伤心了。春天来了,放它自由是应该的事。那天夜晚我尚在图书
室念书,窗外突然刮起大风,接着闪电又来,雷雨一下子笼罩了整个的夜,玻璃
窗上开始有人丢小石子似的响起来,两分钟后越来越响,我怕了,去坐在念书的
伊娃旁边,她望着窗外对我说:“艾珂,那是冰雹,你以前没看过?”我摇摇头
,心里突然反常的忧闷起来,我提早去睡了,没有再念书。
    第二天早晨,风雨过去了,我爬过宿舍左旁的矮墙走隔壁废园的小径去学院
,那条路不近,却有意思些。当我经过那个玫瑰棚时,我脚下踢到一个软软的东
西,再仔细一看,它竟然是一只满身泥浆的死鸟,我吓了一跳,人直觉的叫起来
——“安东尼,是你,是你,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叫着,又对自己喊着,
“快看他的脚。”一翻过它缩着的脚来,我左手的书本松了,人全蹲在花丛里再
也站不起来——安东尼,我的安东尼,我们害死你了,安东尼。我伏在一根枯木
上,手里握着它冰冷的身体,眼泪无声流满了面颊。我的安东尼,我曾在你为生
命挣扎的时候帮助过你,而昨夜当你在风雨里被击打时,我却没有做你及时的援
手,我甚至没有听见你的叫声——这是春天,我却觉得再度的孤零寒冷起来。空
气里弥漫着玫瑰的花香,阳光静静的照着废园,远处有人走过,几个女孩子的声
音很清晰的传过来——“春天了,艾珂正在花丛里发呆呢。”安东尼,我再也没
有春天了,昨夜风雨来时,春天已经过去了。
  
--

              可是, 毕竟我不是你,你不是我,
          所以,你救不了我......

※ 来源:.听涛站 cces.net.[FROM: 匿名天使的家]
[百宝箱] [返回首页] [上级目录] [根目录] [返回顶部] [刷新] [返回]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1.411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