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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yan (竹子·轻歌曼舞),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花事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Sat Jul 17 18:22:48 2004), 站内
荷
多少年来,一直是一个画画的人。年轻时学油画,现在在教油画,我的天地极为
狭窄,所有的只不过是一些绘画方面的专业知识而已。
但是,在工作之余,读诗、写诗一直能给我一种很大的快乐。还记得,我买的第
一本现代诗集是余光中先生的“蓝色的羽毛”。那是我初中二年级的夏天,南部的堂
哥来台北时,带我在重庆南路的书摊上买的。堂哥那时是海军官校的年轻军官,制服
好漂亮!他带我逛街,逛植物园,那天天气很好,植物园的荷花刚长出新的叶子来,
我手上拿着诗集,心里有一种很难描述的快乐,觉得很平安很满足。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植物园的荷池,站在满池亭亭的莲叶旁,空气中充塞着一
种模糊而又熟悉的清香,幼年时和父亲同游玄武湖的记忆在霎时都重现在眼前,阳光
在霎时也变得柔和起来。我好像进入了一个不大一样的世界,在那里,时光滞留不前
,我心中充满了一种恍惚的乡愁。
对我来说,读诗和写诗也和荷花荷叶一样,每次都能把我领进那一个不大一样的
世界里面去,在那里,心中没有任何的负担。我只是喜欢反复温习那一种恍惚的甜蜜
和忧伤。
在平日,画画与教画是我的工作,是我与这人间接触的工具。所以我不断地想要
求进步,想要求更好与更深的表现,想要得到别人的了解,想要成为这社会的一部分
,想要为这个时代留下一些证据,我确实是想做到这些的。虽然,以我的能力,我也
许一辈子都做不到,但是,我确实是尽我的力在做了,而且,朋友们对我的种种要求
和鞭策我都很认真的接受,也都很感激。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们啊!我实在没有办法把我的诗也变成一种工作的成绩,我
实在做不到,也实在舍不得,舍不得放弃掉这最后一点点单纯的快乐和安慰。
我只是喜欢在忙碌与紧迫的一天之后,在认真地扮演了种种角色之后,可以终于
在灯下,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拂拭掉心上所有的尘埃,与另一个自己静静地相对
。
这是我最后的一个角落了。我亲爱的朋友们啊!我是不是可以继续保有着这一个
并不常出现的角落?继续保有着这一个狭小而孤独的世界呢?
是不是,可以继续这样下去呢?
茉莉
院墙边那一棵老茉莉今年疯了,一个五月下来,整整开了上千朵的花!
茉莉是依墙攀缘而上的,在红砖墙上原来留了一些装饰用的空格,几年下来,它
的枝叶就在这些空格里穿来穿去,竟然爬满了一墙。叶子又肥又绿,衬着那些三朵五
朵长在一起的小小花苞,真像夜空里满天的繁星,好看极了。
在起初,看到那样多那样密的花苞时,我还迟迟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每一朵都真
的会开,不敢相信会真有那样的时刻。
可是,过了几天,它们真的陆续地开起来了,而且越开越多。每天,只要一到落
日时分,小朵小朵的蓓蕾就会慢慢绽放,圆圆柔柔的,伴随着那种沁人心脾的芳香。
整个晚上,我就站在墙边,站在花下,一朵一朵地数着,数到眼睛都花了的时候,也
不过只是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而已。可是,那些还没来得及数到的,那些怎样也算不
清楚、怎样也点不完全的花朵,还在枝叶茂密的地方盛开着,清香而又洁白。
那几个初夏的夜晚,只要一站在花前,看着满树的茉莉,我就会变得颠颠倒倒的
,好像整个人也跟着这一树的花朵疯了起来。
那一阵子,跟朋友写信,总忍不住要提一下这件事,怕朋友不相信,还在信里来
上几朵香香的茉莉寄去,还是觉得不够,又想要替它照几张相片。
那天晚上,丈夫在他的灯下看书,不理睬我,我就在窗外一直央求他。被我缠不
过了,他只好拿了相机出来,一面又气又笑地问我:
“你照这些花到底要干什么?”
“做一个证明啊!”我理直气壮地回答他:“证明我真有一棵茉莉,证明它真的
开了那么多朵花啊!”
“这样一张相片又能证明什么呢?花的香气和它的漂亮都是照不出来的。其实,
相信你的朋友,用不着证明也会相信你,而那些不相信你的人,无论给他们什么证明
也是没有用的啊!”
丈夫一面数落着我,一面还是给我在花前好好地照了几张,在他又回到他的灯下
之后,我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墙边,站了好久,想着他说的话。
是啊!这样一张相片又能证明什么呢?相信我的朋友,用不着任何的证明就会相
信我。他们愿意相信我的每一句话,愿意相信我在这初夏的夜晚,在这棵芬芳的花树
前种种的欢喜与赞叹。并且也乐意与我分享这所有的经验。
而那些不肯也不愿相信我的人,尽管我怎样努力,恐怕也不会得到他们的信任的
。
这世间有那么多不同种类的人,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所有的人都来相信我呢?而且
,这世间有多少美丽的时刻是无法留下证据也无法留下痕迹来的啊!我又凭什么一定
要别人来相信我呢?
相信了我以后,又能怎么样呢?
卢森堡的黄花
一直不知道那种花的名字。
那年春天,我们在卢森堡小国里度了蜜月,那个国家小得不得了,我们的老爷车
开得再慢,也在一个星期里面把整个卢森堡绕了两圈。
一那种花就是在绕第二圈时看见的,是在一个有着薄雾的早上,经过了一个小山
城,在城郊的山道旁看到的。
长长的黄色花朵,像穗子一样的长在树上,在雾里看过去,整棵树就像一把巨型
的花束,让人心里觉得好开朗,好快乐,好想也下去摘一把。
真的有人在摘花,山道旁,那些早起的乡下人真的在雾里一枝一枝地采摘着了,
他们互相微笑地打着招呼,还有人对我们招手。
我好想下车,好想和他们一样,去林子里采上一大把黄色的花,好想把那些快乐
的花抱个满怀,好想就那样地过上一辈子。
可是,我们的车没有停。
我们的车没有停,因为什么原因呢?在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们已经不太记得起来
了。也许是因为车里没有水,没有花瓶,怕花摘下来之后活不久,也许是因为车外没
有家。没有停留的理由,就算把花摘下来了,也没有一个可以用它来装饰的角落。
一直很喜欢欧洲的山、欧洲的水,和欧洲那些怒放的花朵。从小就盼望着,盼望
着有一天,也许会在瑞士,也许会在法国,甚至,也许会在小小的卢森堡住下来,拥
有一个小小的开满了花的家。
长大了以后,真的去了,真的到了那些盼望着的美景里去了,却发现,自己只能
做一个过客,自己只愿意做一个过客。
因为,“家”不是那样简单的一种组合,不是说,只要有山、有水、有花就可以
定居下来的,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如果那么容易的话,不是到处都可以停留下来了吗?可是,为什么心里那么不安
呢?为什么不能就那样地过上一辈子呢?
所以,我们的车没有停,在那个春天的早上,我从后望镜望过去,镜里的黄花越
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一直不知道那种花的名字。
毒药草
前几天,和妹妹一起上了阿里山。
好多年没去了,刚到山上时,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以前的那个小火车站不见了,在我眼前的,是红瓦白墙的宫殿建筑,是一排一排
的商店,是一波一波的游客,是横冲直撞的大客车,是喧哗嘈杂的大怪手。他们把整
个山坡给铲平了,而且好像还没有罢休的意思,泥泞不堪的广场上堆满了砖瓦和钢筋
,看样子,他们正摩拳擦掌地准备好好干上一番哩!
我实在是给他们吓坏了,是什么人让他们这样做的呢?是什么人准他们这样做的
呢?以前那样幽静美丽的小火车站到哪里去了呢?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阿里山和台
北火车站前又有什么不一样了呢?大家又何必老远地跑到这山上来,呼吸着柴油车尾
的浓烟,抢着买一些尼龙制的山地服装,赶着寄一些在衡阳路和重庆南路上都可以买
得到的风景明信片呢?
我那样怀念着的风景,到底还有没有呢?我心里实在很害怕,害怕给他们抢走了
我仅有的那些记忆,那些都是我最珍惜的记忆啊!
所以,当我和妹妹顺着宽敞的柏油路走上去的时候,心里一直是七上八下的,甚
至想就这样马上转身下山好了,下山以后回台北,直接上阳明山公园算了。因为,眼
前这条柏油路和路旁栽植的那些笨笨的杜鹃,好像都是从阳明山搬来的,像水泥一样
的糊进了我的心中,让我喘不过气来。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那些花了,多美丽的花朵啊!
就在柏油路和水泥驳众的外面,是那个似曾相识的山林,满山开着一种野花,长
而直的花梗上缀着从紫红到浅粉到纯白的串串风铃,衬着青绿的野草,和后面郁绿黑
蓝的森林,是一幅又一幅让人心醉的画面。雾在森林里到处流动着,野花在林子里到
处盛开着,我久悬着的心终于安静了下来,原来他们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的,留下了
一些可以让我们在里面倘佯终日的美景。
奇怪的是,怎么不见摘花的人呢?也没看到拿着枝枝叶叶在走路的人?满山盛开
的野花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两个香林国小的小朋友走过我身旁,大概是放学了,背着书包打打闹闹地走过来
,我问了其中的一个女孩子,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毒药草。”
她简单地回了我一句,她身旁的小男孩却向我做了一个顽皮的手势:
“不能碰啊!碰了就会死翘翘啊!”
好啊!真好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让这些野花到处盛开的办法就是
给它们取一个恶毒的名字,再加上一些恐怖的传说,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不管
怎么样,总不会有人去试一试的吧?
一路走上去,路旁也会偶尔看到一两株被摘下后又被弃置的花朵,大概是摘下来
之后,就被这个名字吓得心胆俱裂,然后忙不迭地远远抛了开去的吧?
好啊!真好啊!怎么会想到这么好的办法呢?
我一路往山上走着,一路朝这些野花微笑,好像觉得,这满山盛开的野花也都在
向我会心地微笑。
羊蹄甲
羊蹄甲是一种很难画好的花。花开时,整棵树远看像是笼罩着一层粉色的烟雾,
总觉得看不清楚,画不仔细。可是,你如果真的要靠近了来观察它的话,它那一朵一
朵细致如兰花的花朵却又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和远看时完全不同,你又不知道该如何
下手了。
假如一朵一朵的画起来,怎么样也不像原来的那棵树,但是,假如只用深深浅浅
的色点来表现的话,又觉得不甘心,因为它原来的花朵那样秀美细致,实在是不能只
用一些色点来形容就算了的。
我们师专校园里有几棵很老的羊蹄甲树,长在堤边,一到开花的时候,学生们就
会在树底下走来走去,近也不对,远也不行,不断地变换着位置,一边观察一边嘴里
埋怨着,手底下却又不肯停止地画了起来。
我坐在树下观察他们的表情,觉得他们和年轻时候的我并没有两样,不禁微微地
笑了。
天好干净,是那种澄明的蓝,草好柔软,是那种细密的绿。穿着白色衬衫和灰色
运动裤的男女同学散坐在树下,风吹过来,羊蹄甲粉紫色的小花瓣就轻轻柔柔地落了
下来,有几瓣落在女孩子的头发上,有几瓣落在男孩子的肩膀上,有几辩落在我的速
写簿里,似乎还带着一阵淡淡的幽香。
忽然觉得,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了,只要是自然的,只要是顺着天意的,就算是花
落了也不一定要觉得悲伤,甚至也可以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就像这风里的若有若无的
清香。
不是吗?在整个人生的长路上,不是都开着像羊蹄甲一样迷迷濛濛的花树吗?往
前看过去的时候,总是看不真切,总是觉得笼罩着一层缥缈的烟雾,等到真的走到树
下了,却又只能看到一朵一朵与远看时完全不同的单薄细润的花朵。只要稍微迟疑,
风就吹过来,把它们一瓣一瓣的吹散,轻柔地拂过你的脸颊,在你的发间或者肩膀上
留下一点淡淡的幽香,然后就静静地落在你身后的草丛里,逐渐褪色,逐渐消逝,静
静地望着你向前走去,向着另外的一棵迷濛的花树走去。
等你回过头再望回来的时候,在暮色里,它又重新变成了一个迷濛的记忆,深深
浅浅、粉粉紫紫的站在那里,提醒你曾经走过来的,那些清新秀美的春日,那条雨润
烟浓的长路。
忽然觉得,人生也许真的就是这样了,我们都走在一条同样的路上,走得很慢,
隔得很远,却络绎不绝。
杜鹃
原来,并不是每个春天都能一样的,原来,也有花开得好或者不好的分别的。
三、四年以前,那个春天,石门的杜鹃开得特别的好,在水库管理局的大草坪上
,一丛又一丛的怒放着。都是种了好多年的老树了,长得特别茂密高大,花开起来的
时候,像是一片锦绣的帷幕,鲜紫、大红、浅粉、莹白;在蓝得透明的天空下燃烧着
,把所有经过的人都看呆了。
那个春天我开始画一张大画,上面满满的都是盛开的杜鹃。
可是,好短促的春天呀!画只画了一半,杜鹃却不等我,转眼的工夫,花谢得满
地,我的画一直没能画完,一直就在画室里摆着。
“也罢!”我想:“就等下一个春天吧。”
在下一个春天之前,勤奋的工人把所有的杜鹃都修剪得平平的了,听说是要剪矮
了花才会开得好,曾经是那样高大美丽的花树都被剪成了一块一块,方方整整的,像
水泥围墙一样的立在草坪中央。
而那年春天,花开得并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剪得太苦了的关系。第二年也仍然恢
复不起来,花苞很少,零零落落的应付了一季。
到了今年,花是长高了一点,却又整整下了两个月的雨,搁在墙角的大画再不处
理,恐怕都要长霉了。那一阵子,走出走进的,只要听到“花季”或者“杜鹃”那两
个字,我心里就会觉得闷闷的,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好,觉得有很多说不出的怨怪,觉
得有很多理不清的牵绊;而对那些在雨中慢慢开始绽放的杜鹃,竟然有了一种厌烦和
怨怼的心情了。
有一天,仍然下着雨,我开车去中坜,经过一个国民小学的校门口,刚好他们放
学了,孩子们顶着雨衣打着伞,高高兴兴地走回家去。学校围墙外面,种满了杜鹃。
车子减速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有一个小男生忽然脱离了队伍,往墙边跑过去,在他
身后追着他跑的,大概是他的姊姊,一路追着叫着在骂他。
我把车子慢慢停靠到路边,很想知道,这个小男孩到底想做什么。马路对面,他
姊姊已经抓住了他,又把他牵回到队伍里面去了。不过,和刚才不同的是,他已经成
功地捡起了一把刚刚被队伍折断而掉到地上的杜鹃花,并且把它们倒插在他的小黄帽
子底下,红艳艳的花朵,和他黝黑顽皮的小脸蛋儿摆在一起,显得更艳更红了,小男
孩正张大着嘴在哈哈地笑着。
我转过头来发动车子,才发现,我也正张大着嘴在哈哈地笑着,心里好快乐!
这个小男孩才是一个真正懂得爱惜春天和欣赏杜鹃的小小可人儿啊!
真的!这样的春天,这样的杜鹃才是真正的快乐人生。遇见了就捡起来,喜欢了
就戴上去,自自然然的,没有什么一定要成功的负担,没有什么一定要实现的计划,
没有什么一定要嵌入的模式和理想,这才是真正的春天和真正的杜鹃,这才是上天当
初为我们安排了四季和所有的花朵的原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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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yan (竹子·轻歌曼舞)
这是最后一次谈论到爱
从今以后 我将不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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