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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owing (想和你再去吹吹风),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6)下
发信站: 听涛站 (2001年07月06日03:31:58 星期五), 站内信件

5.1/5000
    回到家,信箱里连同晚报一起进来三封信。一封是银行存款余额通知;一封是百般

无聊的晚会请柬;一封是半旧车销售中心直接邮寄的广告,大意是说如换一辆高一档次

的车,人生将多少变得鲜亮。多管闲事!我把三封信摞在一起从正中撕开,扔进纸篓。

    我从电冰箱拿出果汁倒进玻璃杯,坐在厨房餐桌旁喝着。桌面上有女友留的便条,

写道:出去吃饭,9点半回来。桌子上的数字电子钟显示现在时间是9点半。注视当中,

数字变成31,稍顷变为32。
    看钟也看得腻了,遂脱衣淋浴,洗头。浴室有4种洗发香波和冲发剂。她每次去超
级商场必买一点新的杂物回来,进浴室每次都增加一点什么。一数,刮须膏有4种,牙
刷有5打。依序组合起来,数字十分了得。我走出浴室,换上散步用的短裤和T恤。于是

身上挥之不去的不快感不翼而飞,好歹神清气爽起来。
    10时20分,女友拎着超级商场购物袋回来。她总是夜间去超级商场。纸袋里装有3
支扫除用的刷子和一盒曲别针和彻底冰镇过的6罐啤酒。我又可以喝啤酒了。
    “羊的事。”我说。
    “所以我不是说了么。”她应道。
    她从电冰箱拿出一盒香肠罐头,用平底锅炒了。我吃三条,她吃两条。凉爽的夜风

从厨房窗口吹来。
    我说公司发生的事,说车,说那座公馆,说那个奇妙的秘书,说血瘤,说背部带星

纹的短粗壮实的羊。说了很久,说罢时钟已指在11点。
    “情况就是这样。”我说。
    我说完后她也没显得怎么吃惊。边听边一直掏耳朵,连打几个哈欠。
    “什么时候出发?”
    “出发?”
    “不是找羊去吗?”
    我手指依然挂在啤酒罐易拉环上抬脸看她。
    “哪里也不去。”我说。
    “不去不会不妙?”
    “没什么不妙。反正我早就打算离开公司,不管谁怎么找麻烦,饭碗总还是找得到

的。总不至于连命都搭上吧?”
    她从盒子里抽出一支新棉球棒,用指头旋转摆弄了一会。“可事情没那么简单。总

之找到一只羊不就可以了么?满有意思的嘛!”
    “谈何容易!北海道比你想的大得多,羊也有几十万只。如何能从中找出一只羊来

笑话!就算那只羊背上有什么星纹!”
    “5千只。”
    “5千只?”
    “北海道的羊的只数。昭和二十二年①有27万只,如今只有5千只。”      ① 
1947年。
    “何以晓得?”
    “你出去后我去图书馆查的。”
    我叹口气:“你什么都知道。”
    “那也不是,不知道的要多得多。”
    “唔。”我打开第二罐啤酒,往她杯子和自己杯子各倒一半。
    “反正北海道如今只有5千只羊,据政府统计资料。怎么样,心情多少轻松些了
吧?”
    “一回事。”我说,“5千只也好27万只也好,没有多大差别。问题在于从天边的
大地上找出一只羊来。更何况一点线索也没有。”
    “线索不是没有。照片有,另外不是还有你朋友么?我想从哪个渠道都可以有所收

获。”
    “两个都虚无缥缈。照片上的风景随处可见,鼠那方面信封邮戳都模糊不清。”
    她喝口啤酒,我也喝了一口。
    “讨厌羊?”她问。
    “喜欢。”我说。
    脑袋又开始乱套。
    “不去这点,已经决定了。”我说。原本说给自己听,结果却不像。
    “不喝咖啡?”
    “也好。”我答道。
    她拿下空啤酒罐和玻璃杯,用水壶烧水。等水开的时间里,她在隔壁听音乐磁带,

乔尼·里巴斯连续唱了《夜半专题》和《飞转贝多芬》,接着唱《秘密老龄人》。水开

后,她边冲咖啡边随着磁带哼唱《乔尼·B你好》。这时间我一直看晚报。十足的家庭
光景。只要没有羊问题,我本可以满心欢喜。
    在磁带转完传来“咔”一声动静之前,我们一直默默喝咖啡,嚼几片薄饼干。我继

续看晚报,全部看罢又重看同一地方。政变,某电影演员死了,有猫擅耍杂技。全都是

与我不相干的事。这时间乔尼·里巴斯接着唱旧摇滚曲。磁带转完,我叠起晚报,目视

女友。
    “我还不大清楚。不错,较之什么也不做,还是四下找找羊为好,哪怕一场徒劳。

只是,我可不愿意给人指使受人威胁被人耍弄。”
    “可是,大家活着都多多少少给人指使受人威胁被人耍弄嘛。何况,没东西可找的

时候甚至也可能有的。”
    “或许。”稍顷我说道。
    她继续默默掏耳朵。发问不时闪出丰满的耳垂。
    “眼下北海道再妙不过。游客少,气候好,羊也都出到外面。正是好季节!”
    “可能。”
    “如果,”她咀嚼最后一片饼干,“如果你带我一块去,我想肯定对你有帮助。”

    “干吗对找羊那么起劲儿?”
    “我也想看那羊嘛!”
    “很可能为一只平平常常的羊白白折腾一场。再说连你也要卷进这场啰嗦事里去。

    “没关系的。你的啰嗦事就是我的啰嗦事嘛。”她微微一笑,“我非常喜欢你。”

    “谢谢。”我说。
    “只一声谢谢?”
    我叠起晚报推去茶几一端。窗口徐来的风把我吐出的烟带走不见。
    “老实说,我对这件事提不起兴致。有名堂的。”
    “什么有名堂?”
    “什么都有。”我说,“总体上尽管荒唐可笑不值一提,而细部却清晰无比,而且

难解难分。感觉不好。”
    她什么也没说,指头转动着桌面上的橡皮筋套。
    “再说找到羊又能怎么样?假如羊果真如那小子说的那样是只特殊羊,找到它说不

定使我卷入远比现在更为严重的麻烦事里去。”
    “可你的朋友大概已经卷入那场严重的麻烦事里去了吧?不然怎么会特意给你寄来

那张照片呢?”
    言之有理。我把手上的牌全部摊在桌子上,结果统统输给了对方——似乎全给人家

猜中了。
    “看来只好去了。”我泄了气。
    她莞尔一笑:“肯定这样对你也最好不过。羊会顺利找到的,我想。”
    她捅好耳朵,用纸巾把棉球棒包起扔了。然后拿起橡皮筋套,在脑后扎起头发露出

耳朵。房间空气好像焕然一新。
    “睡吧!”她说。
     
6.周日午后的郊游
    醒来已经早上9点。身旁不见了她。想必出去吃饭,吃完直接回自己宿舍去了。没
留纸条。洗脸间晾着她的手帕。
    我从电冰箱取出橙汁喝,把三天前的面包放进电烤箱。面包发出墙土一样的味儿。

从厨房窗口可以看见邻居院子的夹竹桃。谁在远处练钢琴,指法好像上行电动扶梯往下

降落。3只胖得圆滚滚的鸽子蹲在电线杆上空洞地鸣叫不止。不,其叫声里是否有某种
含义亦未可知。很可能因脚掌上的水泡疼而连续鸣叫。在鸽子眼里,说不定我才空洞而

不具含义。
    两片烤面包塞进喉咙深处时鸽子已没影了,唯独电线杆和夹竹桃剩了下来。总之是

周日的早晨。报纸周日版上刊登了一幅马越过树篱的彩色照片。马背上戴黑帽子的脸色

欠佳的骑手正以厌恶的眼神盯视相邻的版面。相邻的版面上不厌其烦地交待兰花栽培法

说兰花有数百个品种,每一种都有每一种的历史,说某国王侯甚至为兰花而丧身殒命,

还说兰花不由使人想起命运云云。什么东西都有哲学,都有命运。
    由于反正已下决心去找羊的关系,心情顿时畅快起来,拾尖都好像充满生机。自越

过20岁那道分水岭以来,如此心情还是第一次体验。我把餐具放进洗碗槽,给猫喂了早

餐,之后拨动黑西服男子的电话号码。铃响6遍,那人接起。
    “但愿没有吵醒你。”我说。
    “别担心,早上都很早的。”他说,“有事?”
    “报纸你看什么报?”
    “所有全国性大报和8种地方报。地方报不到傍晚送不来的。”
    “全都看喽?”
    “工作的一项内容嘛。”对方耐住性子说,“你问什么?”
    “周日版也看?”
    “周日版同样看。”
    “今天早晨的周日版上的马照片看了?”
    “马照片看了。”他回答。
    “马和骑手不像是各自考虑完全不同的事?”
    沉默通过听筒如新月一般潜入房间。呼吸声都全无所闻。沉默得那样彻底,以致耳

朵都像开始作痛。
    “就这事?”对方问。
    “不,随便聊聊。有个共同话题不也挺好吗?”
    “我们的共同话题此外还有的,例如羊的问题,”他清了清嗓子,“对不起,我没

有你那么有闲工夫,只简明扼要他说说事情好么?”
    “问题就在这里,”我说,“简要说来,我明天想去找羊。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

定这样干。但是,既然干,就要以我的步调干,想说的时候就说个够,闲聊的权利在我

也是有的。我可不愿意所有行动都给人监视,不愿意给名字都不晓得的人拨弄得团团转

——只此一事。”
    “你误解了你所处的立场。”
    “你也误解了我所处的立场。听着:我认真想了一个晚上,这才想明白我几乎没有

怕失去的。同老婆已经分手,工作今天也打算辞去。房子是租的,家具什物也没值钱货

财产只有将近200万存款和一辆半旧车,再加一只到岁数的猫。西装全都是过时物,拥
有的唱片也基本成了古董。没有名气,没有社会信誉,没有性魅力,没有才华,年龄也

已不轻,说话总是不伦不类,说完就后悔。借你的话说,即是平庸之人。还有什么可以

失去的呢?有的话,但请指点。”
    沉默良久。这时间我除掉缠在衬衫纽扣上的线头,用圆珠笔在便笺上画了13个星形

    “任何人都有一两件不愿失去的东西,包括你,”对方说,“在找出那种东西方面

我们可谓行家里手。人必然有欲望与自尊之中间点那样的东西,如同所有物体都有重心

我们可以找出它来。现在你也心中有数。失去之后你才会意识到它曾存在。”短暂的沉

默。“不过也罢,那是更下一阶段才出场的问题。眼下你演说的主题未尝不可理解。接

受你的要求就是。不指手画脚,随你怎么干。时间是1个月,这样可以吧?”
    “可以。”我说。
    “那好。”
    说罢电话挂断。挂得颇叫人不快。为消除这不快,我撑臂伏身做了30个扩胸和20个

收腹运动。之后刷洗餐具,洗了三日量的衣服。心情于是得以平复下来。9月一个心旷
神怡的周日。夏天已如难以忆起的旧日记一般遁往了何方。
    我穿上新衬衫,穿上没沾番前酱的那条牛仔裤,蹬上左右色调一致的袜子,拿梳子

理了理头发。然而17岁时所感受的周日早晨的气氛还是未能找回。理所当然。无论谁怎

么说,我毕竟增加了岁数。
    接着,我从公寓车库开出濒于报废的“大众”,开到超级商场买了一打猫食罐头和

猫大小便用的沙子,买了一套旅行剃须刀和内衣。尔后坐在油炸面圈店的柜台前喝几乎

毫无味道可言的咖啡,嚼一个肉桂炸面圈。柜台正面的墙壁是块大镜子,映出我嚼炸面

圈的嘴脸。我手拿刚开始吃的炸面圈望了一会自己的脸,猜想别人将对我的脸做何感想

当然我不晓得别人做何感想。我吃掉剩下的炸面圈,喝干咖啡,走出店门。
    站前有家旅行代理店,我在那里订了两张明日去札幌的机票。然后走进车站大楼,

买了可以挎带的帆布旅行包和雨帽。每次都从裤袋信封抽出一张嘎嘎新的万元钞付账。

似乎怎么花那捆钞票都不见少。磨得约略见少的只是我自身。世上就是存在如此类型的

钱款——拿在手上来气,花的时候晦气,花光时自己生自己的气,于是又想花钱,但那

时已无钱可花。无可救药。
    我坐在站前长椅上吸两支烟,不再想钱。周日早晨的站前处处是一家老小或年轻情

侣。如此怅怅观望时间里,不由想起妻临分手时说的一句话——或许该要个孩子才是。

的确,我这年纪有若干个孩子都无足为奇。然而想到为人父的自己,情绪顿时一落千丈

觉得若是孩子,恐怕是不愿意给我这样的父亲当儿子的。
    我双手抱着购物纸袋,又吸支烟。吸罢穿过人群走去停车场了,把东西放进车后座

在加油站加油换油时,我进附近书店买了本袖珍书。这么着,两张万元钞了无踪影,衣

袋里哗哗啦啦挤满零市。返回公寓,把零市一古脑儿扔进厨房一个玻璃碗,用冷水洗把

脸。早上起来好像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一看钟到12点还有些时候。
    女友折回来是下午3点。她身穿花格衬衫芥未色棉布裤,戴一副一看都叫我头痛的
深色太阳镜,肩上挎一个和我同样的大帆布包。
    “做旅行准备去了。”说着,她用手心拍拍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要打持久战吧?

    “势所难免。”
    她太阳镜也不摘就歪倒在窗前旧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吸烟。我拿来烟灰缸放在她旁

边,抚摸她的头发。猫赶来跳上沙发,下领和前肢搭在她脚脖上。吸够了,她把剩下的

烟插在我两唇之间,打个哈欠。
    “去远处高兴?”我问。
    “嗯,非常高兴,尤其是能和你一起去。”
    “可要是找不到羊,我们就无处可归了哟,说不定一辈子都四处流浪。”
    “像你朋友那样?”
    “是啊。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大同小异的同类。不同的是他是自愿逃开的,我是被

弹出去的。”
    我把烟碾死在烟灰缸里。猫伸长脖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打完又恢复原来的姿势。

    “你旅行准备妥当了?”她问。
    “哪里,刚开始。不过也没什么东西,替换衣服洗漱用具罢了。你也用不着拿那么

一大包。有需要的在那边买就行了。钱绰绰有余。”
    “喜欢这样,”她嗤嗤笑道,“不带一大包东西,上不来旅行的感觉。”
    “真那样?”
    大敞四开的窗口传来尖锐的鸟鸣,未曾听过的鸣声。新季节里的新鸟。我把窗口射

进的午后阳光用手心接住,轻轻贴在她脸颊。如此姿势保持了很久。我呆呆望着白云从

窗这一端飘到另一端。
    “怎么了?”她问。
    “这么说或许奇怪——我怎么也不认为现在即是现在,总觉得我好像不是我,这里

好像不是这里。时常这样。要很久很久以后二者才好歹合在一起。这10年来始终如此,

    “为什么是10年?”
    “因为再无法切割。没别的原因。”
    她笑着抱起猫,轻轻放在地板上,“抱我!”
    我们在沙发上抱在一起。从旧货商店买来的昔日沙发每次把脸贴近布面都有一股昔

日气味。她柔软的肢体同那气味融合起来,如依稀的记忆一般亲切而温馨。我用手指悄

悄拨开她的秀发,吻在她耳朵上。世界微微摇颤。小小、小而又小的世界。时间在那里

如温和的风一样流逝。
    我全部解开她的衬衫扣,手心贴在乳房下面,就那样注视她的腰肢。
    “简直就像活的吧?”她说。
    “指你?”
    “嗯。我的身体,和我自身。”
    “是啊,”我说,“的确像是活的。”
    那样地静,周围没有一丝声息。我们之外的所有人都到哪里庆祝秋天第一个周日去

了。
    “嗳,我非常非常喜欢这样。”她小声低语。
    “喔。”
    “就好像来郊游似的,心里美极了。”
    “郊游?”
    “是呀!”
    我两手绕去她后背,紧紧抱住她。我用嘴唇拂去额前的头发,再次吻住她的耳朵。

    “10年很长?”她在我耳畔轻声问。
    “是啊,”我说,“觉得十分漫长。漫长得很,却什么也没落实。”
    她枕在沙发扶手上的脖颈略微歪了歪,淡然一笑。一种在哪里见过的笑法。而在哪

里却想不起来,是谁也不记得了。脱光身子的女孩实在惊人地相似,每每弄得我不知所

措。
    “找羊吧!”她仍然闭着眼睛,“找到羊,很多事情就顺利了。”
    我久久看着她的脸,看她两只耳朵。午后柔和的阳光悄然包笼她的身体,俨然一幅

古老的静物画。
     
7.有限的执拗的思考方式
    6点一到,她马上穿好衣服,对着浴室镜子梳理头发,往身上喷雾状花露水,刷牙。

这时间里我坐在沙发上看《夏洛克家庭事件簿》开头是这样的:“我的朋友瓦特森的想

法,虽然囿于狭隘的范围,但又有极其执拗之处。”开头委实突兀不凡。
    “今天回来得晚,你去睡吧。”她说。
    “工作?”
    “嗯。本来该休息的,没有办法。明天开始请长假,事情要提前处理。”
    她走出门去。不一会儿,门又开了。
    “我说,不在时猫怎么办?”她说。
    “你不说我忘得死死的。想法安排就是。”
    门随即关上。
    我从电冰箱拿出牛奶和干酪条喂猫。猫很费力地吃着干酪。牙已彻底不顶用了。
    电冰箱里没有一样我可以吃的东西,只好边看电视新闻边喝啤酒。周白没有堪称新

闻的新闻。这种日子的晚问新闻大多出现动物园景致。大致看罢长颈鹿、大象和熊猫,

我关掉电视,拨动电话盘。
    “猫的事。”我对那小子说。
    “猫?”
    “养有一只猫。”
    “猫又怎样?”
    “不托付给谁没办法出远门。”
    “那一带不是有好多猫旅馆么?”
    “年老体衰。关进笼于,不出一个月就呜呼哀哉。”
    传来指甲“嗑嗑”敲桌面的声响。“那么?”
    “想寄养在你们那里。你们那儿院子大,寄养一只猫的空地总是有的吧?”
    “难办呐!先生讨厌猫,院里又在招鸟。猫一来鸟就不上前了。”
    “先生人事不省,猫又没机灵到可以捕鸟。”
    指甲又敲几下桌子停下。“好吧。猫明早10点派司机去取。”
    “猫食和大小便用的沙子准备好了。另外,猫食只吃一个牌子的,吃完请买同样
的。”
    “具体的直接讲给司机可好?我想我以前也说过,我没有时间。”
    “窗口只设一个,即使为了明确责任所在。”
    “责任?”
    “就是说,我不在期间猫要是没了或死了,即使找到羊,我也概不告诉的。”
    “唔。”对方说,“也罢。虽说有点不着边际,但你作为生手,的确真有两下子。

我做记录,你慢慢讲。”
    “请别喂肥肉,那会全部吐出来。牙齿不好,硬东西不成,早上一瓶牛奶和猫食罐

头,傍晚一把煮鱼干和肉或干酪条。大小便处请每天换沙,它讨厌不卫生。时常泻肚,

如果两天都不好,请到兽医那里拿药给它喝。”
    如此言毕,倾听对方听筒另一端沙沙响起圆珠笔声。
    “此外?”
    “开始生耳虱了,每天请用沾拜橄榄油的棉球棒掏一次耳朵。它不高兴掏,乱扭乱

动的,小心别捅破耳膜。还有,如果担心抓伤家具,每星期请剪一次爪子。普通指剪刀

就可以的。跳蚤我想没有,但为慎重起见,最好不时用除蚤剂洗洗。除蚤剂宠物商店有

卖的。洗完后用毛巾好好擦干梳理,最后吹一下吹风机,否则会感冒。”
    沙沙。“其他的?”
    “就这么多了。”
    对方对着电话机念了一遍记录下来的事项。记录很有条理。
    “这回可以了吧?”
    “可以了。”
    “再见。”说罢,电话挂断。
    周围完全黑了下来。我把零钱、香烟和打火机塞进裤袋,蹬上网球鞋,出门走进常

去的一家快餐店,要了炸鸡排和面包卷。端来之前,我边听布莱萨斯·约翰逊的新唱片

边喝啤酒。约翰逊唱完,换成彼尔·维萨斯。我边听彼尔·维萨斯边吃炸鸡排。接着边

听梅纳德·弗加逊的《星球大战》边喝咖啡。感觉上好像没怎么吃东西。
    咖啡杯拿走后,我往粉红色电话机投3枚10元硬币,拨同伴家电话号码。他的小学
生长子接起电话。
    “白天好!”我说。
    “晚上好!”他纠正道。
    我觑一眼表,是他正确。
    稍后,同伴换上来。
    “情况如何?”他问。
    “现在说可以么?怕是正吃饭什么的吧?”
    “吃饭倒正吃饭,没关系。反正也不是好饭菜,再说还是那边情况有趣。”
    我把同那个黑西服男子的谈话简要说了一遍——大大的小汽车,大大的公馆,行将

就木的老人。羊则没有涉及。一来我不认为能使他相信,二来说起来太长。结果,理所

当然我的话叫人摸不着头脑。
    “简直摸不着头脑。”同伴说。
    “不能讲给你的。讲了要给你添麻烦。就是说你有家室……”我边说边在脑海中推

出他那分期付款尚未付完的3室1厅高级公寓和他的低血压妻子及其卖弄小聪明的两个儿

子,“问题就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
    “总之明天就必须踏上旅途。得离开很长时间,1个月或2个月或3个月,具体的我
也说不清楚,也可能再也不返回东京。”
    “唔——”
    “所以嘛,公司就请你一手负责。我抽身走开,不愿意给你添麻烦。工作基本告一

段落了,况且虽说是共同经营,重要部分都是你坐镇的,我多半是东游西逛。”
    “可你不在,现场具体事情我弄不明白。”
    “缩短战线,回到过去!广告啦编辑之类一律退掉,回到原先的翻译事务所去,就

像近来你说的那样。留下一个女孩,其余临时工全部辞退,用不着那么多人了。作为退

职金多付两个月工资,大概谁都不至于抱怨。事务所迁到更小的地方去。收入减少,支

出也减少。我不在不拿的那部分由你拿,对你来说没什么大变化。纳税金也罢你所担心

的剥削也罢,都要少许多。适合你的。”
    同伴沉思良久。
    “不成,”他说,“肯定顺利不了。”
    我口叼烟找打火机,正找时女恃者擦火柴给点上了。
    “不要紧的。我一直跟你一起干过来的,我说不要紧就不要紧。”
    “和你两人没问题。”他说,“还从来没有过一个人想干什么顺利干成的先例。”

    “喂,听着,我不是叫你扩展事业规模,是叫你缩小。就是过去干的产业革命以前

的手工翻译。你一个女孩一个,外请五六个初稿翻译临时工和两个成手翻译。不至于干

不来吧!”
    “你还不完全了解我。”
    10元硬币“咔嗒”一声掉下,我又投入3枚硬币。
    “我和你不同。”他说,“你可以一人单干。我却干不来。我不跟谁发牢骚、商量

就前进不了。”
    我捂住受话口叹息一声。车轱辘活。黑山羊吃掉白山羊的信,白山羊吃掉黑山羊的

信……
    “喂喂!”
    “听着呢。”我说。
    电话另一端传来两个小孩围绕电视频道争吵的声音。
    “想想孩子好了,”我试着说。这么展开虽不公正,但别无良策。“怎么好说泄气

话呢!你要是觉得不行,大家可就同归于尽了。要是对世界有怨言,就别生什么小孩!

好好工作,少喝什么酒!”
    他长时间沉默不语。女侍者端来烟灰缸。我打手势要啤酒。
    “的确如你所言。”他说,“努力就是,能否顺利没把握。”
    “肯定顺利。6年前不是一没钱二没门路踢打出来的么!”我把啤酒倒进杯子说道。

    “你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我有多么放心。”同伴说。
    “过些天再打电话。”
    “嗯。”
    “在一起这么多年,谢谢了,很愉快的。”我说。
    “事情办完回东京,再一起搭伙干!”
    “是啊!”
    随即我放下电话。
    然而我不至于再重操旧业了,这点他明白我也晓得。一起工作6年,这点事自然心
中有数。
    我拿起啤酒瓶和杯子折回餐桌,继续自饮。
    失业使我心情畅快起来。我正一点点简化。我失去了故乡,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朋

友,失去了妻子,再过3个月29岁也将失去。到60岁时我究竟会怎么样呢?我想了一会。

但想也没用。一个月以后的事都无从预料。
    我回到家,刷牙,换睡衣,上床继续看《夏洛克家庭事件簿》。11点,熄灯睡觉。

睡得很香,一觉睡到天亮。
     
8.沙丁鱼的诞生
    上午10点,那辆潜水艇一般笨头笨脑的车停在公寓楼门口。从3楼俯视,与其说是
潜水艇,看上去更像扣在地上的金属甜饼干模具,大约可压出足够300个小孩吃两个星
期的巨型甜饼干来。我和她靠着窗框往下看车看了半天。
    天空晴朗得有些令人不快,使人联想起战前表现主义电影中的场面。高空中飞行的

直升机渺小得近乎不自然。万里无云的天空犹如被切去眼睑的巨大眼睛。
    我把房间的窗扇全部关好锁定,电冰箱切断电源,查看一遍煤气闸。洗涤物已全部

收回,床盖上床罩,烟灰缸洗了,洗脸间数量繁多的药瓶归拢得整整齐齐。两个月的房

租提前付了,报纸也打招呼中止了。从门口望去,无人房间静得有点别扭。我边望房间

边想在这里度过的4年婚姻生活,想我同妻之间本有可能生的孩子。电梯门开了,她招
呼我。我把铁门关上。
    等我们的时间里,司机用于布忘我地擦拭车前窗玻璃。车依旧无半点污痕,在阳光

下闪闪生辉,异常耀眼,仿佛只消手一碰,皮肤就会出现症状。
    “早上好!”司机说。还是那天那个富有宗教意味的司机。
    “早上好!”我的女友说。
    她抱着猫,拎着装有猫食罐头和猫便用沙的纸袋。
    “好天气啊!”司机抬头望天,“怎么说呢,简直晴得透明。”
    我们点头。
    “晴到这个程度,上帝的旨意大概容易传到吧?”我说。
    “没那回事。”司机笑眯眯应道,“旨意已在万物之中。花里石头里云絮里……”

    “车呢?”她问。
    “车里也有。”
    “可车是工厂制造的嘛。”我说。
    “不管谁制造的,上帝的意志都要进入万物之中。”
    “像耳虱那样?”她问。
    “像空气那样。”司机纠正。
    “那么说,比如沙特阿拉伯生产的汽车有真主进入里边了?”
    “沙特阿拉伯不生产汽车。”
    “真的?”我问。
    “真的。”
    “那么,美国生产的汽车出口到沙持阿拉伯,有什么神进到里边呢?”女友问道。

    问得很难。
    “对了,要讲一下猫的事。”我解围道。
    “多可爱的猫啊!”司机如释重负他说。
    其实猫决不可爱,甚至莫如说处于可爱的对立面。毛像磨损的地毯一样沙沙拉拉,

尾巴尖弯成60度角,牙齿发黄,右眼3年前受伤仍不住流脓,如今几乎已开始丧失视力,

能否认清是运动鞋还是马铃薯都是疑问。脚掌如同干硬干硬的水泡,耳朵宿命般地附有

耳虱,由于年纪的关系每天要放20个屁。它像放在下坡路上的保龄球沿着70年代后半期

的斜坡迅速跌向深谷。况且连名字也没有一个。我不清楚没有名字这点是会减少猫的悲

剧性还是相反。
    “乖乖!”司机向猫说道,但毕竟没有伸手,“叫什么名字呢?”
    “没有名字。”
    “那么平时怎么称呼呢?”
    “不称呼。”我说,“只是存在。”
    “问题是它并非一动不动,而是由意志驱动的吧?由意志驱动的东西没有名字,总

觉得有些奇怪。”
    “沙丁鱼也受意志驱动,可谁也没给它取名字嘛!”
    “可沙丁鱼同人之间没有情感交流,况且叫名字它也理解不了。当然喽,取名是人

的自由。”
    “你的意思是说,可以同人进行情感交流且有听辨能力的动物是具有被赋予名字的

资格的,是吧?”
    “是那么回事。”司机自以为是地点几下头,“如何,我随便给取个名字可以么?

    “完全可以。取什么名字?”
    “沙了鱼怎么样?因为这以前它等于被作为沙丁鱼来对待的。”
    “不坏。”我说。
    “是不坏吧?”司机露出得意。
    “你看呢?”我问女友。
    “不坏。”她也赞成,“天造地设似的。”
    “沙丁鱼在此!”我说。
    “沙丁鱼,过来!”司机抱过猫。猫怯生生地咬司机手指,继而放了个屁。
    司机开车把我们送去机场。猫在助手席上老老实实蹲着,不时放屁,这从司机不时

开一下窗户即可知道。路上我提醒他如何关照猫——掏耳方法、出售粪便除臭剂的商店

投食量等等。
    “请您放心,”司机说,“注意爱护就是,毕竟是我给它命名的嘛。”
    路面空得很,车如产卵期溯流而上的大马哈鱼向机场一路疾驰。
    “为什么船有名,而飞机没名呢?”我问司机,“为什么只叫971航班或326航班,

而不分别命名为‘铃兰号’或‘雏菊号’什么的呢?”
    “肯定与船相比数量大多的缘故,大批量生产的玩意儿。”
    “是吗?船也算大批量生产的么,数量比飞机还多。”
    “不过,”司机停顿数秒,“作为现实问题,东京城里的公共汽车也是不可能一一

命名的。”
    “公共汽车要是一一命名该多有意思!”女友插进来。
    “但那样一来,乘客岂不是要挑肥拣瘦?比如从新宿去千驮谷,要乘‘羚羊号’而

不坐‘骡子号’。”司机说。
    “你说怎么样?”我问女友。
    “的确,是没人坐‘骡子号’。”女友回答。
    “那一来‘骡子号’司机就可怜了。”司机做司机式发言,“而‘骡子号’司机是

没有罪过的。”
    “是的是的。”我说。
    “是啊,”女友说,“可‘羚羊号’仍是可以乘的。”
    “喏,”司机说,“问题就在这里。船所以有名字,是大批量生产之前约定俗成沿

袭下来的。原理上同给马取名是一回事。所以,当做马来使用的飞机就是自有其名号的

例如‘圣路易之魂’和‘快乐的爱诺拉’等等,显然有意识交流在里边。”
    “就是说是因为根本上是属于有生命的喽?”
    “正是。”
    “那么,目的性这东西对于名字是次要因素?”
    “是的。仅有目的性用番号即可,就像犹太人在奥施维茨被干掉那样。”
    “果然。”我说,“那是就名字的根本在于生命的意识交流作业这一前提而言。为

什么车站和棒球场有名字呢?尽管不是生命体?”
    “车站没有名字不好办的嘛!”
    “所以希望你不是从目的而是从原理上加以说明。”
    司机认真沉思起来,以致没注意信号变绿,后面紧跟的露营车改装的“王牌”按响

模仿《荒野七人》序曲的喇叭。
    “大概没有互换性的缘故吧。比方新宿站只有一个,不能同涩谷站相替换——无互

换性和非大批量生产。归结为这两点如何?”司机说。
    “要是新宿站在江古田多好玩!”女友道。
    “新宿站在江古田,就是江古田站。”司机反驳。
    “可要是小田急线也一起带去呢?”
    “话说回来吧,”我说,“假如车站具有互换性会怎么样呢?假如——我是说假如

——国营电气列车站统统是大批量生产的折叠式,故而新宿站同东京站可以整个替换的

话呢?”
    “简单:在新宿就是新宿站,在东京就是东京站。”
    “既然如此,名字就不是附属于物体,而是附属于作用的。这不还是目的性吗?”

    司机沉默下来。但这次沉默没那么长。
    “我忽然心想,”司机道,“我们是否应该对这些东西多少投以温和的目光呢?”

    “你意思是?”
    “就是说,城镇啦公园啦道路啦车站啦棒球场啦电影院啦全都有名字——作为它们

固定于地面的代价而被赋予名字。”
    新见解。
    “那么,”我说,“假定我完全放弃意识而牢牢固定化于某处,我怕也会得到像模

像样的名字吧?”
    司机瞥一眼我映在后视镜中的脸。眼神充满狐疑,仿佛在说莫非哪里设有圈套。
“固定化?”
    “如冷冻起来等等。像森林里的睡美人那样。”
    “你不是已经有名字了么?”
    “是啊,”我说,“忘了。”
    我们在服务台领了登机牌,向跟过来的司机道声再见。看样子他想送到最后,但距

起飞还有1个半小时,只好作罢返回。
    “人真够特殊的。”女友说。
    “有个地方专门住这类人。”我说,“在那里奶牛到处找钳子。”
    “有点像《岭上我的家》。”
    “或许。”我说。
    我们走进机场餐厅,提前吃午饭。我点炸虾奶汁烤菜,她要意大利面条。窗外747
和洛克希勒喷气式以令人想起某种宿命的庄重飞上飞下。她不无怀疑地一条条检查面条

吃着面条。
    “我一直以为飞机上供饭呢。”
    “哪里。”我等口里的烤菜块儿稍凉些后吞进去,赶紧喝口凉水。“供饭的是国际

航线。国内航线若是远距离也有提供盒饭的,只是不怎么可口。”
    “电影呢?”
    “没有。札幌一个钟头多一点点就到了。”
    “那,岂不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坐在座位上看一会书就到目的地,跟公共汽车一样。”
    “没有信号?”
    “嗯,没有信号。”
    “得得。”她叹息一声。随后放下叉子,用纸巾擦拭嘴角。面条剩下一半。“也用

不着取名字?”
    “是啊,无聊得很。无非时间大大缩短罢了。坐火车要12小时。”
    “那,剩下的时间哪里去了?”
    我也吃一半不吃了,又要一杯咖啡。“剩下的时间?”
    “坐飞机不是节省十多个小时么?那么长时间到底去了哪里?”
    “时间哪里也没去,加算上去而已。我们可以在东京或札幌自由支配这10个小时。

10小时可以看4部电影,吃两次饭。对吧?”
    “要是一不想看电影二不想吃饭呢?”
    “那是你的问题,时间没有责任。”
    她咬起嘴唇,观望一会虎背熊腰的747机体。我也一起望。747总使我想起以前家附

近住的肥胖的丑老太婆。没有张力的硕大的乳房和浮肿的双腿,干巴巴的脖颈。机场俨

然她们的集会广场。几十个之多的这般模样的“老太婆”一个个赶来又一个个离去。颈

项笔挺的飞行员和空中小姐好像给她们掰去了身影,显得异常平板而单薄。DC7和双涡
轮螺旋浆客机时代似乎没有这种情形。但究竟如何我已无从记起。大概因为747大像肥
胖的丑老大婆了,致使我有如此感觉。
    “喂,时间会膨胀?”她问我。
    “不,时间不膨胀。”我回答。话本是我自己说的,听起来却不像自己的语声。我

清清嗓子,喝一口端来的咖啡。“时间不膨胀。”
    “可实际上时间是增加的吧?就像你说的——加算上去。”
    “只不过花在路途的时间减少罢了。时间总量不变。无非可以看多几部电影。”
    “如果想看的话。”她说。
    实际上我们一到札幌就连看两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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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手把锄头,
步行骑水牛,
人在桥上过,
桥流水不流。
             ※ 来源:·听涛站 tingtao.dhs.org·[FROM: 匿名天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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