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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owing (想和你再去吹吹风),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8)下
发信站: 听涛站 (2001年07月06日04:41:48 星期五), 站内信件

6.车库里边发现的,草场正中思考的
    种类从未见过的鸟群装饰圣诞树似的扑在门前米储树上鸣啭。一切都在晨晖中湿润

润光闪闪的。
    我用样式令人很感亲切的手动式烘烤炉烤了面包,往平底锅抹黄油煎鸡蛋,喝了两

杯电冰箱里的葡萄汁。她不在诚然寂寞,但我觉得能感觉出寂寞也多少是个慰藉。寂寞

是一种不坏的心绪,就像小鸟飞走后的那棵寂寂的米槠树。
    洗完盘子,在洗脸间把嘴角沾的鸡蛋黄洗掉,刷牙足足刷了5分钟。犹豫良久,还
是把胡子也刮了。洗脸间有简直像刚买来的刮须膏和“吉列”刮须刀。牙刷牙膏香皂化

妆水花露水也一应俱全。架子上齐整整叠放着十多条颜色不一的毛巾。不愧是鼠,如此

一丝不苟。镜子和洗面台也不见一道污痕。
    厕所和浴室也大体相同。瓷片的接缝用旧牙刷和洗涤剂刷磨得白白净净。可钦可敬

厕所里放的香料盒漾出在高级酒吧喝的那种杜松子酒、莱姆果汁般的芳香。
    走出洗脸间,坐在客厅沙发上吸1支晨烟。背囊里还有3盒“好运”,吸完就没了。

吸罢那3盒,往下只有戒烟。这么想着又吸了1支。晨光实在令人惬意,沙发同身体极为

融合。如此眨眼过去1个小时。挂钟悠悠然打响9点。
    我似乎可以理解了鼠。理解他何以把家具什物收拾整齐何以把厕所瓷片接缝弄得雪

白何以尽管没可能与人相约却仍熨衬衫仍刮胡须。在这里倘若不连续动弹身体,势必失

去对时间的正常感觉。
    我从沙发立起,抱拢双臂在屋子里迅速转了一圈。简直想不出眼下应干点什么。需

要清扫的地方鼠已清扫完毕,就连高高的天花板蛛丝灰也已一除为快。
    我决定先在房子周围散散步再说。天气好得不得了,空中流溢着几条宛如毛刷曳出

的白云,鸟鸣此起彼伏。
    房后是一间大车库。两扇对开的旧门前落有一个烟头。“七星”,这回的烟头已有

些时日了,烟纸剥裂,过滤嘴窜出。我想起屋子里仅有一个烟灰缸,而且是看样子经久

未用的旧烟灰缸。鼠不吸烟。我在手心转动一会过滤嘴,又扔回原处。
    拉开笨重的门闩,打开车库门。里面宽敞得很,从板缝泻进的阳光在黑土上鲜明地

勾勒出几道平行线。一股汽油味儿和泥土味儿。
    车是丰田“LAND CRUISER”。车身也好车轮也好全无一道泥痕。汽油接近满箱。我

试着用手往鼠常藏钥匙的地方摸了摸,果然在那里。插进钥匙一扭,引擎立即发出快意

的声响,在汽车保养上,鼠总是那么身手不凡。我失掉引擎,放回钥匙,仍坐在驾驶席

上四下环顾。车里边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行车地图、毛巾和半盒巧克力而已。后座是一

捆铁丝和一把大钳。就鼠的车来说,后座倒出奇的脏了。我打开后座车窗,把座席上的

垃圾拢在手心,对着木板墙节孔透进的阳光看了看:既像弹簧垫冒出的填充物,又像羊

毛。我从衣袋掏出纸巾包了,揣进衣袋。
    鼠为什么不用车呢?我无法理解。既然车库有车,那么他是走路下山的不成?或者

没有下山呢?两个都解释不通。3天前山崖下的路理应还畅通无阻,很难认为鼠抛开自
己的房子而在这台地的什么地方持续野营。
    我不再思索,关上车库门,走进草场。从怎么想都情理不通的情形里,不可能得出

合乎情理的结论。
    随着太阳的升高,草场开始腾起水蒸气。透过水蒸气,可以隐约望见正面的山。到

处是草的气息。
    我踏着湿乎乎的草走到草场中间。恰在正中间扔着报废的旧轮胎。橡胶已彻底变白

开裂。我在上面坐下,环顾四周。我离开的房子看上去仿佛探出海岸的白色石崖。
    一个人在草场正中的轮胎上静坐起来,不由想起小时参加过的远程游泳比赛。从这

个岛游往另一个岛大约正是一半的途中,我时常停下来观望周围景致。位于两点的正中

间总使人觉得有些奇妙,人们此刻仍在远离了的大地继续日常营生这点也令人不可思议

而最妙不可言的是社会竟然在我抽身离开的情况下照样正常运转。
    怔怔坐了15分钟,我返回房子,坐在客厅沙发上接着看《夏洛克家族事件簿》。
    两点,羊男来了。
     
7.羊男来了
    挂钟刚刚打完两点,响起敲门声。起始两下,停了两拍又敲3下。
    认识到这是敲门声花了好一会时间。我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敲这座房子的门。若是鼠

应该直接开门才是——毕竟是鼠的家;若是那个管理员,估计敲过一遍不等回音便闯进

门来;若是她——不不,不可能是她,她恐怕从厨房门悄声进来一个人喝咖啡,不是敲

正门的那一类型。
    开门一看,是羊男站在那里,样子看上去无论对开了的门还是对开门的我都无甚兴

趣。他像看什么罕见之物似的定睛盯视离门两米远的立式信箱。羊男个头比信箱略高一

点,也就150厘米左右吧。况且驼背,腿也不直。
    加之我站立的位置同外面地面相差15厘米,所以我简直像从窗口在俯视。羊男一副

蔑视这决定性落差的神气,兀自偏头专注地盯视信箱。信箱里当然什么也没有。
    “进奉可以吗?”羊男仍歪头问我。听语气像是对什么气恼。
    “请。”我说。
    他弓下腰,三下两下解开登山鞋的鞋带。登山鞋沾满硬泥,如夹馅面包的表皮。羊

男把脱掉的鞋拿在手上,以熟练的手势“嘣嘣”对敲。厚泥巴倒也爽快地哗哗落下。之

后,羊男就像要告诉我他对这房子了如指掌似的穿上拖鞋迈起大步,自行在沙发坐下,

露出释然的神情。
    羊男把羊皮一直披到头顶。他敦敦实实的体形同那衣裳正相吻合。四肢部分则是接

上去的仿造品。头罩也是仿造品。其顶端探出两根环状角则是真的。头罩两侧像是用铁

丝连接的两只平扁扁的耳朵水平支出。遮住上半边脸的面罩和手套、袜子统统是黑的。

衣裳从脖颈到胯部带有拉链,很容易脱下。
    胸前口袋同样带拉链,袋里放有香烟火柴。羊男口衔“七星”,用火柴点燃,“忽

地吁了口气。我把烟灰缸拿去厨房洗完拿回。
    “想喝酒啊!”羊男说。我再次去厨房,找出剩有一半的“路易斯”,拿来杯和冰

块。
    我们各自往威士忌里加冰,没说干杯,只管喝着。羊男喝第一杯时嘴里含含糊糊嘀

咕着什么,较之身体,羊男的鼻子要大些,每次呼吸鼻腔都如翅膀左右鼓胀。面罩露出

的两只眼睛左一眼右一眼不安地打量我周围的空间。
    喝光一杯,羊男看样子多少安稳下来。他熄掉烟,两手的手指伸到面罩下面揉眼睛

    “毛进眼睛了。”羊男说。
    我不知说什么合适,默不作声。
    “昨天上午到这里的吧?”羊男揉着眼睛说,“一直看着的。”羊男往已融化一半

的冰块上咕嘟嘟倒威士忌,也不搅拌便喝了一口。“下午一个女的离开了。”
    “你也看见了?”
    “不是看见了,是我撵回去的。”
    “撵回去的?”
    “嗯。我从厨房窗口伸进脑袋,告诉她最好回去。”
    “为什么?”
    羊男闹别扭似的闷声不响。“为什么”这种问法大概不适合于他。但在我转念考虑

换个问法时间里,他眼睛慢慢闪出异样的光。
    “女的回海豚宾馆了。”羊男说。
    “她那么说来着?”
    “她什么也没说。反正就是回海豚宾馆了。”
    “何以见得?”
    羊男不语,双手放在膝上,默默盯着茶几上的玻璃杯。
    “的确是回海豚宾馆了吧?”我问。
    “嗯。海豚宾馆是一家好宾馆。有羊味儿。”羊男说。
    我们再度沉默。仔细看去,羊男缠的羊皮脏污不堪,毛给油渍弄得硬撅撅的。
    “她离开时没留什么话没说什么?”
    “没有。”羊男摇头道,“女的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
    “就是说你叫她回去,她就默默离去啰?”
    “是的。女的本来想回去,所以我才说回去好。”
    “她是自愿来这里的。”
    “不对!”羊男吼道,“女的是想离去,但她自己头脑乱成一团,所以我把她撵了

回去。是你把女的脑袋搞乱的。”羊男立起用右手心“砰”地拍了下茶几。威士忌杯往

一旁滑动了5厘米。
    羊男以那样的姿势站了一会,随后眼睛的光芒暗淡下来,瘫软似的坐在沙发上。
    “是你把女的脑袋搞乱的。”羊男这回沉静他说,“这是十分不应该的。你什么也

不明白。你只想自己的事。”
    “那么说她是不该来这里的了?”
    “不错。她是不该来这里的。你只想自己的事。”
    我缩进沙发,舔口威士忌。
    “不过,算啦。反正已经结束了。”羊男说。
    “结束了?”
    “你再也见不到那个女的了。”
    “因为我只想自己的事?”
    “是的。是因为你只想自己的事。自作自受!”
    羊男起身走到窗边,用一只手猛地往上推开重重的窗扇,呼吸外面的空气。力气甚

是了得。
    “这么晴的天要开窗才行。”羊男说。继而在房间转了半圈,在书架前站定,抱臂

注视书脊。衣裳的屁股部位竟生有短短的秃尾巴。从身后看去,只能看成是真正的羊用

后肢站立。
    “在找朋友。”我说。
    “喔。”羊男显得兴味索然,依然背对着我。
    “他应该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直到一星期前。”
    “不晓得。”羊男站在壁炉前,啪啪啦啦翻动板架上的扑克牌。
    “也找背部带星纹的羊。”我说。
    “没见过。”羊男应道。
    但羊男显然知道鼠和羊的某些情况,他的漠不关心表现得太露骨了。回答得也太快

语气也不自然。
    我改变战术,装出对对方已毫无兴致的样子打个哈欠,拿起桌上的书翻动。羊男有

点惶惶然,折回沙发,默默注视我看书。
    “看书有意思?”羊男问。
    “嗯。”我简单回答。
    羊男仍在磨磨蹭蹭。我不理他,继续看书。
    “抱歉,刚才太大声了。”羊男低声说,“羊那一面和人这一面时常碰撞,就成了

这样子。倒也不是有什么恶意。再说,你也说了像是怪罪我的话。”
    “可以了。”我说。
    “你再不能同那女的相见我也觉得不忍,可那不是我的责任。”
    “噢。”
    我从背囊口袋里掏出3盒“好运”递给羊男。羊男有点惊讶。
    “谢谢。这烟我还是第一次。可你不要么?”
    “戒了。”我说。
    “呃,那好。”羊男认真地点点头,“的确对身体无益。”
    羊男把烟甚是小心地放进胳膊口袋里,那里于是隆起个四方形。
    “无论如何我都得见到朋友。大老远跑来为的就是这个。”
    羊男点头。
    “羊也同样。”
    羊男又点头。
    “这方面你什么也不知道?”
    羊男神情凄寂地左右摇头,仿造的耳朵飘飘然晃动不已。但这次的否定比刚才弱了

许多。
    “这里是个好地方。”羊男转换话题,“风景漂亮,空气清新。我想你也一定中
意。”
    “好地方!”我也赞同。
    “到冬天更好。四下里除了雪还是雪,冻得硬邦邦的。动物都睡着,人也不来。”

    “一直在这里?”
    “嗯。”
    我决定再不多问。羊男跟动物一个样,我进他退,我退他进。既然一直在这里,也

就不必着急,慢慢花时间探听不迟。
    羊男用左手把右手戴的手套从拇指开始逐个拔出。拔了几次,手套整个掉下,现出

粗糙的浅黑色的手。手不大,但肉厚,从拇指尖到手背中间有烧伤痕迹。
    羊男目不转睛地看着手背,又翻过来看手心。这跟鼠的习惯性动作一模一样。但鼠

不可能是羊男,身高相差不止20厘米。
    “一直在这里?”
    “不,找到朋友或找到羊就离开。为这个来的。”
    “这儿的冬天不错,”羊男重复道,“白花花亮晶晶的,无论什么全都冻僵。”羊

男独自噎嗤地笑,硕大的鼻腔鼓胀起来。张嘴时有脏兮兮的牙露出,门牙掉了两颗。羊

男的思维频率总好像不大均衡,弄得房间的空气一伸一缩。
    “该回去了,”羊男突然说,“谢谢你送我烟。”
    我默然点头。
    “你的朋友和那只羊要是能快些找到就好了。”
    “是啊,”我说,“你要是知道什么,告诉我可以么?”
    羊男浑身不自在似的扭动一会,“呃,可以,会告诉的。”
    我觉得有点滑稽,勉强忍住没笑。看来羊男真的不善于说谎。
    羊男戴完手套,站起身来,“还来的。几天后说不准,反正还来。”随即眼神变暗

“不打扰吗?”
    “何至于。”我慌忙摇头,“非常愿意见到你。”
    我从百叶窗空隙往外看,羊男同来时一样,站在信箱跟前一动不动地盯视漆已剥落

的白箱。尔后窸窸窣窣扭动着让羊皮衣裳贴住的身体,朝东边的森林快步穿过草场。水

平支出的耳朵如游泳池跳台一般摇摇颤颤。身影随其远离变为一个模糊的白点,最后被

同样颜色的白桦吸进树干之间。
    羊男消失后我也一直定定看着草场和白桦林,越看越觉得对羊男刚才还在房间这点

难以置信。
    但茶几上剩有威士忌酒瓶和“七星”烟头,对面沙发上沾着几根羊毛。我把它同在

车后座发现的LAND CRUISER加以比较:一样的。
    羊男回去后,我清理一下思绪,进厨房做汉堡牛肉饼。把元葱切得碎碎的用平底锅

炒,同时从电冰箱拿出牛肉解冻,用中孔绞肉机绞碎。
    总的说来,厨房够空的,但一应烹调用具和调味料还很齐全。只要好好铺条路,足

可以直接在此开一家山乡风格的小餐馆。窗户全部打开,边吃边看羊群和蓝天应该相当

不坏。一家老小可以在草场上同羊嬉戏,恋人们不妨进白桦林散步。肯定生意兴隆。
    鼠搞管理,我来做莱。羊男也有事可做。既是山乡餐馆,他那怪里怪气的衣裳也会

自然而然地为人接受。再把那个很现实的绵羊管理员作为羊倌算进来也可以。现实性人

物有一个未尝不可。狗也有用。羊博士想必也会来散心。
    我一边用木铲搅拌元葱,一边如此呆想。
    想着想着,可能永远失去那个耳朵极妙的女友的担忧重重压上心头。或许如羊男所

说,我该一个人来这里才是。我应该……我摇下头,让自己继续想餐馆。
    杰!若是杰在这里,各种事情肯定一帆风顺。一切都应以他为核心运转,以宽容、

怜爱、接纳为中心。
    在等元葱变凉的时间里,我坐在窗边,再次眼望草场。
     
8.风的特殊通道
    此后3天无所事事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羊男也没出现。我做饭,吃饭,看书,
傍晚喝威士忌后睡觉。早上6点起床,绕草场跑个半月形,之后淋浴刮须。
    草场清晨的空气骤然增加了冷意。白桦灿烂的红叶一点点稀疏起来。冬天第一阵冷

风钻过凋零的树枝掠过台地向东南方向吹去。跑步途中我在草场中间一站,可以真切听

到那样的风声,似乎在宣告秋天的一去不复返。短暂的秋光已然逝去。
    由于运动不足和戒烟,最初3天胖了两公斤,跑步掉了1公斤。不能吸烟诚然不大好

受,但方圆30公里没有烟铺,除了忍耐别无他法。每当要吸烟时我就想她的耳朵。我觉

得较之此前我所失去的,失去烟简直不值一提。实际上也是如此。
    闲着无事,我做了很多菜。还用烘箱做了烤牛排,把冷冻的大马哈鱼弄软切开,做

了腑鱼。由于新鲜蔬菜不足,便从草场找来大约可以食用的野菜,削鲣鱼干做了炖菜,

用甘蓝简单腌了咸菜。还制了几种下酒于菜以便羊男来时之需。然而羊男没来。
    下午大部分时间用来看草场。草场看得久了,竟产生一种错觉,恍惚觉得那白桦林

之间有人飘然而至,直接穿过草场朝这边走来。一般情况下是羊男,也有可能是鼠或女

友,或是背部带星纹的羊。
    但终归谁也没有出现。唯有风吹过草场,就好像草场成了风的特殊通道。风跑得很

快,头也不回,仿佛在说因负有重要使命而须日夜兼程。
    来到台地第7天,下了第1场雪。这天从早上开始便异乎寻常地没有风,天空给沉甸

甸的铅色云遮得严严实实。跑步回来淋浴完毕,喝着咖啡听唱片时雪下了起来。奇形怪

状的硬雪,打在窗玻璃上时“嗑嗑”发出响声。风也多少吹来,雪片带着30度斜线快速

落在地上。雪片疏落时,斜线看起来像是百货商店包装纸上的斜纹;而不久下得紧了,

外面便白蒙蒙一片,山也罢林也罢什么都隐形不见。那不是东京时而飘洒的适可而止的

雪,是真正北国的雪。雪覆盖万物,一直冻彻地底。
    如此定睛看雪,眼睛很快就痛了。我放下窗帘,在煤油炉旁看书。唱片转完自动唱

针退回之后,四周悄悄然无一丝声息,沉寂得令人悚然,就好像所有活物都已死绝。我

放下书,无缘无故地把房间逐个转了一遍。从客厅进厨房,继而储藏室、浴室、洗脸间

地下室一一加以巡视,二楼房间也打开看了。谁也没有。独有沉寂如油一般沁入房间的

每一个角落。不过因房间大小不同而沉寂感多少有所不一样罢了。
    我孤身一人。有生以来好像还从来不曾如此形单影只。这两三天我才那么强烈地渴

望吸烟,烟当然没有。
    没有烟,只好不加冰干喝威士忌。倘若如此度过一冬,很可能落个酒精中毒。好在

屋子里酒的数量还没有多到足以导致酒精中毒的程度。威士忌3瓶、白兰地1瓶、易拉罐

啤酒12箱,如此而已。想必鼠考虑得和我一样。
    我的同伴莫非还在不停地喝酒?能够把公司清理妥当如愿以偿地回到过去那种小翻

译事务所去吗?大概没有问题。没有我恐怕也会干得蛮好。不管怎样,我们已来到这样

一个时期,我们折腾了6年时间又回头迟守原地。
    近午时分,雪停了。同下时一样,停得很唐突。厚敦敦的云层如干粘土随处裂开,

从中泻下的阳光成了壮观的光柱在草场上四下移动。好漂亮的景致!
    出到外面,地上到处散着小砂糖果样的硬碴碴的雪粒。它们分别缩起身子,像是在

抗拒融化,但钟打3点时,差不多都已化掉。地面湿湿的,傍晚的太阳以柔和的光芒笼
罩大地。鸟如获释一般放声歌唱。
    吃完晚饭,我从鼠房间拿来《面包烤制法》连同康拉德的小说,坐在客厅沙发上看

着。看到大约三分之一的地方,碰到鼠代替书签夹的一张10厘米见方的剪报。日期不清

楚,但从颜色看是较新的报纸。所剪内容是本地新闻:探讨高龄化社会对策的学术报告

会在札幌一家宾馆召开;旭川市附近举行接力长跑比赛;还有关于中东危机的演讲会。

里边没有任何能够引起鼠或我感兴趣的东西。背面是报纸广告。我打个哈欠,合上书,

去厨房煮咖啡喝了。
    久未看报,一看报才发觉自己已被世界潮流抛开整整一个星期了。没有广播没有电

视没有报纸没有杂志。就在这一瞬时间里,东京说不定给核导弹夷为平地,瘟疫说不定

席卷山下人世,火星人是否占领澳大利亚亦未可知。纵然如此,我也完全无从知晓。去

车库里的LAND CRUISER,倒是可以听车上配的广播,但我也不是特别想听。不知道也无

所谓的话,那就没必要特别设法知道。况且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头疼事。
    但有什么在我脑袋徘徊不去。感觉上就像眼前有什么通过却因沉思而没注意到时一

样。然而视网膜已经烙下了有什么通过的下意识的记忆……我把咖啡杯塞进洗碗槽,返

回客厅,重新拿起剪报细看,我所寻找的东西到底是在背面:
    鼠:乞速联系。
    十万火急!!
    海豚宾馆406室
    我把剪报夹回书,身体埋进沙发。
    鼠知道我在找他。疑问在于:他是怎样发现这则启事的呢?下山时偶然发现的吧?

抑或为寻找什么一起读几周来的报纸时发现的不成?
    尽管知道,却未同我联系(也许他得到这则启事时我已退房离开了海豚宾馆,或者

联系时电话已经死掉)。
    不,不对。鼠不是不能跟我联系,而是不想联系。估计鼠已根据我住在海豚宾馆这

点预料我迟早要来这里。而他若有意见我,理应在此等待,或至少留个纸条才离开。
    总而言之,鼠是由于某种原因不想同我见面。可是,他并没有拒绝我。假如他不愿

意我留在这里,将我赶走的办法在他任凭多少都有。因为,这里是他的家。
    我怀抱这两个命题,看挂钟的长针绕钟盘缓缓转动一周。转完一周后我也未能摸到

这两个命题的核心。
    羊男知道什么,毫无疑问。一眼就发现我来这里的同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差不多在

此住了半年的鼠。
    越想越觉得羊男的行为反映出鼠的意志。羊男把我的女友赶下山,弄得我成了孤家

寡人。他的出场想必是某种前兆。我身旁的的确确有什么正在进行。外围被清除干净,

即将发生什么。
    我熄灯上楼,躺在床上看月亮看雪和草场。云层断处星星闪烁着冷冷的光。我打开

窗,嗅了嗅夜的气息。随着树叶的摩擦声,有什么叫声从远方传来。叫声很奇特,既不

像鸟叫又不像兽叫。
    我就是这样在山上度过了第7天。
    醒来去草场跑步,淋浴,吃早餐。一如往日的早晨。天空跟昨天一样阴沉沉的,气

温则略有上升。看光景雪是不会下了。
    我在蓝棉布衫和毛衣外面套上登山服,穿上运动鞋穿过草场,从羊男消失的地方走

进东边的树林,在林里走来走去。没有像样的路,人的足迹也没有。时有倒在地上的白

桦。地面很平,到处有既像干涸的河道又像昔日战壕的1米左右宽的沟。沟弯弯曲曲,
在树林里拐了好几公里长。有时深,有时浅,沟底积有厚及踝骨的枯叶。沿沟前行,不

久走上一条马背般陡峭的路。路两旁是坡面徐缓的无水枯谷。椅叶色的圆滚滚的鸟“嚓

嚓嚓”穿过路面,消失在斜坡草丛中。满天星犹如升腾的火焰把红色镶嵌在林间处处。

    大约转了1个小时,彻底转丢了方向感,哪里还谈得上找羊男!我沿枯谷行走,一
直走到听见水声。见到河,这回沿河而下。如果我的记忆不错,当碰上瀑布,而我们走

过的那条路就在瀑布附近。
    走了10分钟,有瀑布声传来。溪流被岩石弹得转来转去,到处留下冰一般冷的水洼

没有鱼,几片枯叶在水洼上面款款画着圆圈。我接连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走下

瀑布,爬过光溜溜的斜坡,走上有印象的那条路。
    羊男坐在桥边看着我,肩上挎一个装满烧柴的大帆布袋。
    “那么瞎转一气,会碰上熊的!”他说,“这一带像有只熊走散了,昨天下午发现

行踪来着。要是怎么都想转的话,就像我这样腰上系个铃。”
    羊男“铃铃”地摇响用安全扣固定在腰间的小铃。
    “找你呢!”我叹口气说。
    “知道。”羊男道,“看见你找来着。”
    “那为什么不招呼我呢?”
    “以为你想自己找来,就没吭声。”
    羊男从衣袋掏出烟,美滋滋地吸了一口。我在羊男身边坐下。
    “住在这儿?”
    “嗯。”羊男说,“不过你谁也不要告诉。因为谁都不知道。”
    “可我的朋友知道吧?”
    沉默。
    “事关重大。”
    沉默。
    “如果你跟我的朋友是朋友,那么我跟你也是朋友吧?”
    “是啊,”羊男十分谨慎他说,“一定是那样的。”
    “既然你是我的朋友,你就不会对我说谎,是吧?”
    “嗯。”羊男很为难似的说。
    “不能讲给我听吗?作为朋友。”
    羊男用舌头舔了舔干干的嘴唇:“不能讲的,实在对不起,讲不得的,说好不能乱

讲。”
    “嘴给谁封住了?”
    羊男如海贝一样闷声不语。枯树间响起了风声。
    “没人偷听的。”我悄声道。
    羊男盯住我的眼睛:“这地方你难道什么也不了解?”
    “不了解。”
    “听着,这不是普通地方,这点你最好记住。”
    “可你前几天还说是好地方啊!”
    “对我来说,”羊男道,“对我来说只能住在这里。被赶出这里,就再也无处可去

了。”
    羊男沉默下来。看情形很难再从他口中套出什么话。我看着塞满烧柴的帆布袋。
    “冬天用这个取暖?”
    羊男默然点头。
    “没看见有烟嘛。”
    “积雪之前,还没生火。不过即使积雪后生火你也看不见烟——有那样的生火办
法。”说着,羊男得意地一笑。
    “雪从什么时候积起呢?”
    羊男仰脸看天,又看我的脸。“今年要比往年早,再过十来天就差不多了。”
    “再过十来天路就封冻了吧?”
    “可能。谁也上不来,谁也下不去,好季节!”
    “一直住在这里?”
    “一直。”羊男说,“直到永远。”
    “吃什么呢?”
    “蜂斗叶、蔽菜、树上的果、鸟,小鱼和螃蟹也逮得到。”
    “不冷?”
    “冬天冷的哟。”
    “有什么东西不够,可以分些给你。”
    “谢谢。眼下还不缺什么。”
    羊男忽然站起,沿路朝草场那边走去。我也起身跟在他后面。
    “为什么偷偷住在这里?”
    “你肯定笑。”羊男说。
    “我想不至于。”我说。猜不出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谁也不告诉?”
    “谁也不告诉。”
    “因为不愿意去打仗。”
    之后我们默默走了一会。肩并肩走,羊男的头在我肩头那儿晃来晃去。
    “和哪国打?”
    “不知道。”羊男“咳咳”咳了两声,“反正不乐意去打仗。所以才这样保持着羊

形。而保持羊形就不能从这儿出去。”
    “十二瀑镇出生的?”
    “嗯。不过别讲给任何人哟。”
    “不讲。”我说,“讨厌镇子?”
    “山下的镇子?”
    “嗯。”
    “不喜欢。遍地是兵。”羊男又咳嗽一声,“你从哪儿来?”
    “东京。”
    “听说打仗了没有?”
    “没有。”
    羊男于是像对我失去兴趣,在走到草场入口之前我们什么也没说。
    “顺便到你家可以么?”我问羊男。
    “要做过冬准备,”他说,“忙得很,下次吧。”
    “想见我的朋友,”我说,“下周内无论如何得见到他才行。”
    羊男凄然摇头,耳朵啪嗒啪嗒晃动着。“抱歉,刚才也说了,我是爱莫能助。”
    “转告一声就成,可以的话。”
    “嗯。”
    “实在谢谢。”我说。
    我们就此告别。
    “出来走动别忘了带铃哟!”临走时羊男说。
    我径直回家,羊男和上次一样消失在东边的树林里。
    冬意黯然的无声无息的绿草场把我们分隔开来。
    下午我烤面包。在鼠房间发现的《面包烤制法》是一本非常实用的书。封面上写道

“只要认得字你也能很快烤出面包”,实际上也是如此。我按书上的指点,的确很快烤

出了面包。满屋子充溢诱人的面包香,酿出温馨的氛围。味道就生手来说也相当不坏。

厨房里面粉和酵母多的是,即使在这里过一冬,面包——至少面包——也不成问题。大

米和意大利式面条也绰绰有余。
    傍晚,我吃了面包、色拉和火腿鸡蛋,饭后吃了桃罐头。
    第二天早上煮饭,用马哈鱼罐头、裙带菜和蘑菇做了个西式炒饭。
    午间吃冷冻过的乳酪饼,喝浓奶茶。
    3点,蘸橙味甜酒吃了支“黑塞尔奈茨”冰淇淋。
    晚间,用电烤箱烤了带骨鸡,喝了黑加仑汁。
    我开始再次发胖。
    9日下午看书架上的书时,发现一本旧书最近好像有谁看过。只有那里一点灰都没
有,书脊套封也窜出一点。
    我从书架上把它抽出,坐在沙发上翻开书页。书名叫《亚细亚主义溯源》,是战争

期间刊行的。纸张质量极差,每翻一页都有一股霉气味儿。也是因为战争关系,内容偏

执无聊,每看3页就几乎叫人打1个哈欠。然而还是好多地方开了天窗,关于“二·二六

事件”竟只字未提。
    啪啦啪啦漫不经心翻看的时间里,发现最后面夹有一张白色便条。看了半天看的全

是发黄的旧纸,因此这白色便条看上去很像是个奇迹。夹这便条的右边那页是卷未资料

上面排列着有名的或无名的亚细亚主义者的姓名、出生年月、原籍。从头依序看去,大

约正中间碰到“先生”的名字,就是把我弄到这里来的“羊附体”先生。其原籍是北海

道××郡十二瀑镇。
    我把书扣在膝头,茫然良久。语言在头脑中成形花了很长时间,就好像有人给我后

脑壳以狠狠一击。
    本该注意到的,本该一开始就注意到的,本该最初听“先生”是北海道贫农出身时

就核对清楚才是。纵使“先生”再巧妙地抹杀过去,也肯定是有某种调查方法的,那个

黑西服秘书就必定马上调查。
    不,不对。
    我摇摇头。
    他不可能没做过调查。他不是那种马虎人。无论多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不会放

过任何可能性。正像核查我的反应和行动的所有可能性那样。
    他一切都已经了如指掌。
    此外无从设想。而他却故意不厌其烦他说服以至威胁我,把我送到这个地方。这是

为什么?就算要做什么,他也应当远比我做得得心应手。即便出于某种缘由必须利用我

也应一开始就把场所告诉我才是道理。
    头脑的混乱平复后,我开始气恼起来,觉得一切都那么离奇古怪阴差阳错。鼠明白

什么,穿黑西服的那小子也明白什么,唯独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被置于漩涡之中,我的

所思所想全部偏离靶心,我的所作所为无不自以为是。当然,或许我的人生一贯都是如

此。在这个意义上,我恐怕不能责备任何人。可是至少他们不该这样利用我。他们所利

用所榨取所摧毁的,乃是剩给我的最后、真正最后一滴清露。
    我恨不得抛开一切马上下山,却又不能那样。我已陷得太深,没办法一走了之。最

简单的是放声大哭一场,然而又哭不得。我觉得我该真正大哭的还在后头。
    我走进厨房,拿来威士忌酒瓶和杯子,喝去5厘米。除了喝威士忌,我再想不出别
的事可干。
     
9.照在镜子里的,没照在镜子里的
    第10天早上,我决定忘掉一切。应该失去的已然失去。
    早晨正跑步时,下起了第二场雪。湿漉漉粘乎乎的夹雨的雪变成冰片,又变成不透

明的雪。同第一场爽快雪不一样,这回下得很讨厌,附在身上不肯落下。跑到半路只好

不再跑了,回家烧洗澡水。在等水开的时间里我一直坐在炉前,但身体暖和不过来。潮

乎乎的寒气无可抗阻地浸入体内。摘下手套手指也回不过弯,耳朵像针刺般痛得像要掉

下来。整个身体如质量糟糕的纸粗糙不堪。
    在热水里泡了30分钟,又喝了杯加进白兰地的红茶,身体总算恢复常态。不时袭来

的发冷感竟持续了两个小时。这便是山上的冬季。
    黄昏时雪仍在下,草场白茫茫一片。及至夜色笼罩四周,雪终于停了,深沉的静寂

再次压来。一种无法抗御的沉寂。我把唱机调到自动反复功能,听了26遍温克·克洛斯

比的《有雪的圣诞节》。
    雪当然没有久积不化。如羊男所料,到大地封冻还有一些时间。翌日晴空万里,久

违的太阳慢慢花时间溶化着积雪。草场上的雪于是斑斑驳驳,刺眼地反射着阳光。复折

式房顶的雪大块大块从斜坡滑下,出声地掉地摔碎。雪水一滴滴落在窗前。一切都那么

清晰那么灿烂。每一片橡树叶的尖端都光闪闪噙着水珠。
    我双手插进衣袋,站在窗前凝望如此景致。一切都与我无关地拓展开去,一切都在

与我无关——与任何人无关——的情况下生生不息。雪下了,又化了。
    我一边听雪的融化声或塌落声一边打扫房间。由于下雪的关系,身体彻底迟钝下来

加之形式上我算是擅自入住别人家里的,房间还是应该给打扫打扫才是。何况我本来就

不讨厌做饭和扫除。
    但偌大的房子打扫起来比我想的辛苦得多。跑10公里倒轻松些。每个角落都过一遍

掸子之后,用大型吸尘器吸尘,木地板蘸水轻擦一遍,又蹲下打蜡。大约打了一半就累

得气喘吁吁。不过由于戒了烟,喘也不觉痛苦,没有如痰在喉的那种厌恶感。我在厨房

喝了杯葡萄汁,平息一下呼吸,尔后一气把蜡打完。打开所有的百叶窗,房间由于打蜡

而显得烟烟生辉。令人怀念的大地湿润的气息和蜡味儿美妙地融和在一起。
    洗完打蜡用的6条抹布晾去外面,我烧水煮意大利面条:鳕鱼子、黄油,又足足浇
了白葡萄酒和酱油上去。好久没有吃这般悠然自得的午餐了。附近树林传来大斑啄木鸟

的鸣啭。
    意大利面一扫而光,洗盘,继续打扫房间。刷了浴盆和洗面台,洗了马桶,擦了家

具。因为鼠很精心,脏得不甚厉害,家具用喷雾器一喷就变得干干净净。之后我把塑料

软管拉去外面,把玻璃窗和百叶窗上的灰尘用水冲掉。整座房子于是变得清清爽爽。返

回屋子擦罢玻璃窗内侧,扫除即告结束。傍晚前两个小时听音乐打发掉了。
    薄暮时分去鼠房间取另一本书时,发觉楼梯口一面大穿衣镜脏得一塌糊涂,便拿抹

布和玻璃清洗剂和喷雾器擦拭,但怎么擦污渍都去不掉。我不明白鼠为什么竟任凭这面

镜子脏着不管。我用桶打来温水,用尼龙刷来刷,刮去镜面沾的油腻,又用毛巾当抹布

擦拭。结果水桶里的水变得黑乎乎的,镜子竟脏到这个地步。
    这木框考究的古董式镜子,一看就知身价不凡,擦完后一道阴翳也没有。不歪不斜

无伤无疵,从头到脑端然把人映入其中。我站在镜前全身上下照了一阵子,井元什么特

殊变化,我还是我,表情仍是平时那不怎么样的表情,只不过镜中图像异常真切而没有

其特有的呆板。看上去,与其说我在注视映在镜中的我,倒不如说我是镜中图像,而由

作为图像的呆板的我注视真实的我。我将右手抬到脸前用手背擦了下嘴角,而镜中的我

也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也可能我在重复镜中我的举止。时至如今,我已弄不清我是否

真正以自己的意志擦拭嘴角了。
    我将“自由意志”这四个字眼输入脑海,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耳朵。镜中的我也

做同一动作,看来他也同样把“自由意志”一词输入脑海。
    我无可奈何地从镜前离开,他也同样从镜前离开。
    第12天下了第3场雪。睁眼醒来,雪已经下了。一场静得出奇的雪,不硬,也没有
粘糊糊的湿气。它慢慢从空中翩然降下,不等积存便化掉了,如合目一般无声无息。
    我从储藏室抽出旧吉他,好容易调了弦,弹了支老曲。边听贝尼·哥德曼的《特别

航空信》边练习,不觉到了中午。我厚厚切开自己烤的变硬了的面包,夹上火腿,喝着

啤酒吃了。
    大约练了30分钟吉他,羊男来了。雪仍在静静地下。
    “打扰的话,出去再来。”羊男开着房门道。
    “哪里,进来嘛。正无聊着呢。”我把吉他放在地板上说。
    和上次一样,羊男脱下鞋在门外把鞋上的泥磕掉才进来。雪天里,那身厚厚的羊皮

衣裳同他的身体正相吻合。他在我对面沙发坐下,两手置于扶手,窸窸窣窣挪动几下身

子。
    “雪还剩不下?”我问。
    “还剩不下。”羊男回答,“有剩得下的雪和剩不下的雪,这是剩不下的雪。”
    “唔。”
    “剩得下的雪要等到下星期。”
    “不喝点啤酒什么的?”
    “谢谢。可以的话,最好是白兰地。”
    我去厨房为他准备自兰地为自己准备啤酒,连同奶酪三明治拿进客厅。
    “弹吉他了?”羊男钦佩他说,“音乐我也喜欢,乐器倒是一件也摆弄不来。”
    “我也不会,快10年没弹了。”
    “没关系,再弹一段可好?”
    为了不损坏羊男的情绪,我大致弹了一遍《特别航空信》,随后随意地弹起一支合

唱团曲子,但不久弄不清小节的数目,只好作罢。
    “满好的嘛!”羊男认真地夸奖道,“会弹乐器很好玩吧?”
    “如果弹得好的话。不过必须耳朵灵才弹得好。耳朵灵,就不至于对自己弹的声音

沾沾自喜。”
    “是那么回事吧。”羊男说。
    羊男把白兰地倒进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我拉开啤酒罐易拉环,直接喝了起

来。
    “话没能捎到。”
    我默然点头。
    “就来告诉你这个的。”
    我望着墙上的挂历。到带有红色标记的最后期限只有3天时间了。不过时至现在,
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情况变了。”我说,“我非常生气。有生以来还从没这么生气过。”
    羊男手拿白兰地酒杯默默不语。
    我抄起吉他,将背板朝壁炉砖块狠狠砸去,随着巨大的不协调音背板四裂开来。羊

男从沙发一跃而起,耳朵摇颤不止。
    “我也有生气的权利!”我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也有权利生气!”
    “什么忙也帮不上,是很抱歉。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是喜欢你的。”
    两人不声不响望了一会雪。雪很轻柔,宛如零零碎碎的云絮从天上飘落下来。
    我去厨房取另一罐啤酒。通过楼梯口时看见镜子。另一个我同样正去取啤酒。我们

面面相觑,喟然叹息。我们住在不同世界里想着相同的问题,一如《鸭肉汤》里边的格

尔查·马科思和哈波·马科思。
    镜子里还有我后面的——或者说他对面的——客厅。我后面的客厅同他对面的客厅

是同一客厅。沙发地毯挂钟绘画书架等全都一模一样。客厅尽管不那么富有情调而感觉

并不坏。但有什么有所不同,或者说我觉得有什么有所不同。
    我从电冰箱取出绿罐的“劳恩布劳”啤酒,拿着折回客厅时又看了一眼镜中的客厅

尔后看真正的客厅。羊男依然坐在沙发上怔怔地看雪。
    我确认镜中的羊男。但羊男不在镜子里。空无一人的客厅只摆着一套沙发。镜中世

界里我一个人孑然独立,只听脊背后吱扭作
    “脸色不好。”羊男说。
    我在沙发坐下,一声不响拉开啤酒盖喝了一口。
    “肯定感冒了。对不习惯的人这里的冬天是很冷的。空气湿度又大。今天最好早点

睡。”
    “不,”我说,“今天不睡,在这里等朋友,一直等。”
    “知道他今天会来?”
    “知道。”我说,“今天夜里10点来。”
    羊男没做声,只管看着我。从面罩露出的两只眼睛没有丝毫表情。
    “今晚收拾行李,明天开拔。碰到他就这样转告他——想必没这个必要了。”
    羊男像是表示答应似的点下头:“你这一走可就寂寞了,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对

了,这奶酪三明治拿走可以么?”
    “可以”
    羊男用纸巾包起三明治,揣进衣袋,戴上手套。
    “但愿见到。”临走时羊男道。
    “能见到。”我说。
    羊男往草场东面走去。不一会,雪幕把他整个包拢了,唯有沉默剩下。
    我往羊男杯里倒进2厘米白兰地,一饮而尽。喉头发热,顷刻胃也热起来。大约过
了30秒钟,身体不再发抖。只闻挂钟的脚步声在脑袋里夸张地回响不已。
    恐怕该睡一觉。
    我从二楼拿下毛毯,在沙发上躺倒。我像在森林里彷徨3天的孩子,浑身筋疲力尽。

一闭眼,马上睡了过去。
    我做了个不快的梦,几乎无从记起的十分不快的梦。
     
10.时间在流逝
    黑暗如油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有人正在用巨大的铁锤企图把地球敲开。铁锤不多不

少敲了8下。地球没有裂,只现出一点点裂纹。
    8点,晚间8点。
    我摇头睁开眼睛。四肢麻木,脑袋作痛,好像有人把我和冰块一起装进鸡尾酒摇晃

器里胡乱摇动。再没有比在黑暗中醒来更叫人生厌的了,似乎一切都不得不从头做起。

醒来最初一会总觉得自己活的是别人的人生,花好半天才使其和自己的人生重合起来。

将自己的人生作为别人的人生来审视也真是有些奇妙。有这种人生存本身即已不可思议

    我用厨房自来水洗把脸,顺便喝了两杯。水如冰一样冷,然而脸上的烧仍没有退。

我重新坐回沙发,在黑暗与沉寂中一点点聚敛自己人生的残片。虽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

但至少那是我的人生。我渐渐返回我自身。我无法向别人确切说明我如何是我自身。别

人恐怕也不感兴趣。
    似乎有人在注视我,我没大在乎。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每每有这样的感觉

    我就细胞想了想。如妻所说,终归一切都将失去。自己本身也将失去。我用手心按

自己的脸。黑暗中,自己手心感觉到的脸仿佛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以我的脸形出现的他

人的脸。连记忆都已模糊不清。所有东西的名字都在溶解,都被黑暗吸尽。
    钟在黑暗中打响8点半。雪停了,厚厚的云依然布满天空。彻头彻尾的黑暗。我久
久沉在沙发里咬着拇指甲。自己的手都看不清,炉子关了,房间里阴冷阴冷。我裹着毛

毯,怅然望着黑暗深处,好像蹲在深深的井底。
    时间在流逝。黑粒子在我的视网膜描绘出奇异的图形。不出片刻,原来的图形悄悄

崩溃,由别的图形取而代之。水银般静止的空间里,唯独黑暗在动。
    我止住思考,把自己交给时间的河流。时间不断地冲裹着我。新的黑暗描绘新的图

形。
    钟打响9点。第9下被黑暗吞噬之后,沉寂立时钻进其空隙。
    “谈谈好么?”鼠问。
    “当然好。”我说。
     
11.在黑暗中居住的人
    “当然好。”我说。
    “比约定时间早到1个小时。”鼠不无歉然他说。
    “无所谓。你也看见了,我一直闲着。”
    鼠静静地笑了。他在我背后,就像背靠背坐着。
    “好像回到了过去。”鼠说。
    “肯定是咱们俩只能在闲得无聊时才能互相畅所欲言。”我说。
    “真像是那样的。”鼠微微一笑。即使漆黑中背靠背,我也知道他在微笑。仅凭空

气的流动和气氛便可知道种种情况。我们曾是朋友,那已是几乎记不起的往事了。“不

过有人说能够用来消磨时间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你说的吧?”
    “直感还那么好。一点不错。”
    我叹了口气。“可是对眼下这场风波,我的直感可是糟糕透顶,气得我真想不活了

——尽管你们给我那么多提示。”
    “没办法的。你算是干得好的了。”
    我们沉默下来。鼠大概又在盯视自己的手。
    “给你添了很大麻烦。”鼠说,“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此外别无他法。除了你没有

靠得住的人——信上也写了。”
    “这得听你说一下。眼下这样我摸不着头脑。”
    “那当然。”鼠说,“当然要说。不过说之前得喝啤酒。”
    鼠按住我不让我站起。
    “我去拿来。”鼠说,“我的家嘛。”
    鼠摸黑快步走去厨房,我一边听他从电冰箱取出一打易拉罐啤酒的声响,一边时而

闭起时而睁开眼睛。房间里的黑暗和闭眼时的黑暗黑的程度略有不同。
    鼠折回,往茶几放下几罐啤酒。我摸索着抓起一罐,拉开易拉环,喝进一半。
    “眼睛看不见,像不是啤酒似的。”我说。
    “对不起,不摸黑不妥的。”
    我们默默喝了一会啤酒。
    “那么……”鼠清清嗓于。我把空了的啤酒罐放回茶几,照样裹着毛毯静等对方开

讲,但没有下文。黑暗中只听得鼠为确认啤酒还剩多少而左右摇晃易拉罐的声响。他一

向的毛病。“那么,”鼠又说一遍,尔后把所剩啤酒一口喝干,咣啷一声把易拉罐放回

茶几,“首先讲一下我为什么来这里。可以么?”
    我没有回答。
    知道我不想回答之后,鼠继续道:
    “我父亲买这块地是1953年的事,我5岁的时候。至于为什么特意来这地方买地,
我不大清楚。我想肯定是通过美军方面的关系压价很低买下来的。你也见到了,实际上

这里交通极其不便。夏天还好,而一旦积雪,根本派不上用场。占领军也好像打算修路

做基地什么的使用来着,但考虑到时间和费用而终归作罢。当然镇子也穷,不可能鼓捣

什么道路。因为修路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这么着,这片地就成了没人理的闲地。”
    “羊博士不是想回这里的吗?”
    “羊博士始终住在他记忆里,那个人哪里都不想回。”
    “也许。”
    “再来点啤酒。”鼠说。
    我说不要了。由于关了炉子,简直像要冻彻体内。鼠打开盖,一个人喝着。
    “父亲对这块地十分中意,自己修了几条路,房子也维修了。钱我想是花了不少。

好在这样一来,只要有车,至少夏天可以过上像样的生活了。有了暖气、冲水厕所、淋

浴、电话和备用的自用发电装置。真不晓得羊博士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鼠发出不知

是打嗝还是叹气的声音,“1955年到1963年,每年夏天我们都来这里。父母、姐姐和我

还有一个做杂活儿的女孩。想来,那是我人生中最为地道的岁月。草场租出去了,一到

夏天这里到处是镇上的羊,除了羊还是羊。现在也是这样。所以,我关于夏天的记忆总

是同羊连在一起。”
    我不大明白拥有别墅是怎么一回事,大概一辈子都明白不了。
    “但从60年代后期开始,一家人就基本不来这里了。一来在离家近些的地方另有了

一座别墅,二来姐姐出嫁,我和父母又合不来,加上父亲的公司人仰马翻了一阵子,这

个那个的。总之,这地方就这样再次被丢开不管。我最后一次来大约是1967年。我一个

人来的,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一个月。”
    鼠像想起什么似的缄口停了一会。
    “不寂寞?”我试着问。
    “寂寞什么!可能的话,很想一直在此住下去,却又不能。因为这是父亲的房子。

我不愿意求父亲照顾。”
    “现在也不?”
    “也不。”鼠说,“所以这里我是不打算来的。但在札幌海豚宾馆大厅里偶然发现

那幅照片时,无论如何都想来看上一眼。总的说来,是由于有些感伤。你有时候不也同

样吗?”
    我“嗯”一声,并且想起那被填埋了的海。
    “于是从羊博士口里听了一些情况——关于梦中那只背部带星纹的羊的。这个知道

的吧?”
    “知道的。”
    “往下简单些说好了。”鼠说,“听说那只羊,我突然很想在这里过冬,这个心情

怎么都抛舍不掉。至于父亲如何如何,那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这样,我就打点行装来

到了这里,就好像被什么诱惑来的似的。”
    “见到那只羊了?”
    “见到了。”鼠说。
    “往下说起来非常痛苦。”鼠说,“那痛苦无论怎么说我想你都很难理解。”鼠用

手指把第二个喝空的易拉罐捏扁。“可能的话,你来提问好么?大致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吧?”
    我默然点头:“提问顺序颠三倒四,这也没有关系?”
    “没关系。”
    “你已经死了吧?”
    鼠等了惊人之长的时间才回答。或许仅几秒钟亦未可知,但对我来说的确长得惊人

口中于得沙拉拉的。
    “是的。”鼠沉静他说,“我是死了。”
     
12.拧钟发条的鼠
    “在厨房梁上吊死的。”鼠说,“羊男把我埋在车库旁边。死并不怎么痛苦——如

果你担心这一点的话。不过这实际上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什么时候?”
    “你来的一个星期前。”
    “那时你拧钟发条了,对吧?”
    鼠笑道:“也真是不可思议,30年人生干的最后最后一桩事竟是拧钟发条!要死之

人干吗给钟拧什么发条呢?莫名其妙啊!”
    鼠一住嘴,四周静悄悄的,只闻钟的嘀嗒声。雪将此外所有声音都吸了进去,就好

像宇宙问仅我们两人存留下来。
    “喂……”
    “算了吧!”鼠打断我的话,“已经没喂不喂的了。这你也该明白,是吧?”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
    “就算你提前一个星期来,我也还是一死。或许能在明亮些温暖些的地方见到我,

但到头来是一回事,我同样必须死掉,无非加重痛苦罢了。而那样的痛苦我肯定忍受不

了。”
    “干吗非死不可呢?”
    黑暗中响起手心对搓的声响。
    “这点我懒得讲,因为终归只能落得个自我辩护。你不认为再没有比死人自我辩护

更俗不可耐的了?”
    “可你不讲我不会明白的嘛!”
    “再来点啤酒!”
    “冷啊。”我说。
    “没那么严重。”
    我用颤抖的手拉开易拉环,喝了口啤酒。一喝,的确不觉得怎么冷了。
    “简单说吧——如果你肯保证不讲给任何人的话。”
    “讲又有谁能相信呢?”
    “那倒也是。”鼠笑道。
    “肯定没一个人相信,事情这么荒唐!”
    钟打响9点半。
    “让钟停住可以么?”鼠问,“大吵。”
    “当然可以,你的钟嘛。”
    鼠立起打开挂钟门,止住钟摆,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时间从地表消灭。
    “简单说来,我是吞进羊死的。”鼠说,“等羊完全睡熟以后,我把绳子拴在厨房

梁上吊住脖子,没给那家伙逃跑的时间。”
    “真的必须那么做?”
    “真的必须那么做。因为再晚一点,羊就要彻底控制我。那是最后的机会。”
    鼠再次对搓手心:“本来我想作为原原本本的我自身见你来着,作为有着我自身的

记忆和我自身的懦弱的我自身。给你寄去那张暗号般的照片也为的是这个——假如能凑

巧把你引到这个地方来,我也就最后得救了。”
    “现在可得救了?”
    “得救了。”鼠静静他说。
    “关键在于我的懦弱。”鼠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这懦弱你保准不能理
解。”
    “人都是懦弱的。”
    “就泛论而言。”说着,鼠打了几个响指,“泛论罗列再多也无济于事。我现在跟

你谈的是非常私人性质的。”
    我默然。
    “懦弱这东西要在体内变质腐烂,就像坏疽一样。早在十五六岁我就感觉到了这点

所以经常焦躁不安。自己体内确实有什么腐烂而本人又能持续感觉到——这个你明白
吗?”
    我裹着毛毯不做声。
    “我想你是不明白的。”鼠继续道,“因为你没有这一面。总而言之,我就是懦弱

懦弱这玩艺儿跟遗传病是一码事。心里再明白也无法自行医治,又不可能碰巧消失,只

能越来越糟。”
    “对什么懦弱呢?”
    “一切。道德上的懦弱,意识上的懦弱,以及存在本身的懦弱。”
    我笑了,这回未能笑得自然。“不过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可是一点都不懦弱哟!”

    “少来泛论,刚才也说了。当然人人都有懦弱之处,但真正的懦弱和真正的坚强都

同样是少而又少的,你不晓得不断把人拖入黑暗的懦弱是怎么一个东西,而它就实实在

在存在于这个世上。泛论不可能把一切都概括进去。”
    我沉默不语。
    “所以我才离开故城。我不想把更加狼狈的自己暴露在人前,包括你。一个人在陌

生地方转悠起来,至少可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归根结底,”说到这里,鼠在黑幽幽的

岑寂中沉默片刻,“归根结底,我未能逃出羊的阴影也是由于我的懦弱。我自己是无可

奈何的。即便你那时马上赶来我怕也只能束手就擒,即使决心下山也在所难免,我也肯

定重返原处。懦弱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羊要得到你什么呢?”
    “一切,统统在内。我的身体、我的记忆、我的懦弱、我的矛盾……这些对羊都顶

中意不过。那家伙有很多很多触手,伸进我的耳穴我的鼻孔,像用吸管吮吸一样把我吸

干。那情景一想不都叫人毛骨悚然?”
    “代价呢?”
    “我会成为一个与我不相称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当然羊并没有向我显示它的全部

形体。我看见的终归只是极小一部分。尽管这样……”鼠沉默下来,“尽管这样,我还

是被打翻在地,无可逃避。那无法用语言来诉说,正好比是个吞掉一切的壶,美丽得令

人眩晕,邪恶得令人战栗,身体一旦陷入其中,就整个消失。意识也好价值观也好感情

也好痛苦也好,全部无影无踪,近乎所有生命之源出现在宇宙某一点时的动感。”
    “可你拒绝了?”
    “是的。连同我的身体全都埋葬了。还差一项作业,做完就永远被埋葬掉。”
    “还差一项?”
    “还差一项。往下要请你来做。不过现在不谈这个。”
    我们同时喝啤酒。身体逐渐暖和过来。
    “血瘤那东西像鞭子似的吧?”我问,“羊用来驾驭宿主的鞭子?”
    “正是。那东西一旦形成,就别想从羊那里逃开。”
    “先生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呢?”
    “他疯了。肯定忍受不住那个壶里的风光。羊利用他筑造了一个强大的权力机构,

为此羊才进入他体内。可以说他是个牺牲品。思想上他是零。”
    “先生死后是要利用你来继承那个权力机构吧?”
    “是的。”
    “往下将发生什么呢?”
    “百分之百的无政府观念王国。所有对立都在那里融为一体,我和羊就在其核心。

    “干吗拒绝?”
    时间已经窒息。雪无声地落在窒息的时间上面。
    “我喜欢我的懦弱。痛苦和难堪也喜欢。喜欢夏天的光照、风的气息、蝉的鸣叫,

喜欢这些,喜欢得不得了。还有和你喝的啤酒……”鼠咽下话语,“说不清啊!”
    我寻找词句,但找不到。兀自裹着毛毯凝视黑暗的深处。
    “看来我们是用同样的材料制作了截然不同的东西。”鼠说,“你相信世界会变
好?”
    “天晓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鼠笑了:“也真是,要是存在泛论王国,你笃定能当那里的国王。”
    “作为羊壳!”
    “是作为羊壳。”鼠一气喝干第3罐啤酒,空罐咣啷一声扔在地上,“你最好早些
下山,趁着没给雪封住。不想在这地方过一冬吧?估计再有四五天就开始积雪,结冰的

山路翻越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怎么办?”
    鼠在黑暗中无不开心地笑道:“我已经没有什么以后了,只消一冬就消失不见。至

于一冬长到什么程度,我是不得而知,反正一冬就是一冬。能见到你真叫人高兴。可以

的话,真想在暖和些明亮些的地方相见……”
    “杰向你问好。”
    “也替我问候他。”
    “她也见了。”
    “如何?”
    “挺精神的。还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那么说还没结婚?”
    “是啊。”我说,“想要问问你完了还是没完?”
    “完了。”鼠说,“即便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使它完,反正也是完了。我的人

生毫无意义可言。借用你无疑十分喜欢的泛论来说,就是任何人的人生都毫无意义可言

是吧?”
    “是的。”我说,“最后问两点。”
    “一是关于羊男。”
    “羊男那家伙不错。”
    “我来这里时的羊男是你吧?”
    鼠咯吱咯吱转动脖颈:“不错。借了他的身体。你还真看出来了?”
    “中途看出来的。”我说,“一开始不行。”
    “老实说,你摔吉他时我吓了一跳。头一回看你发那么大火,再说那是我最先买的

吉他,倒是便宜货。”
    “对不起。”我道歉说,“只是想吓唬你把你引出来。”
    “也罢。反正到明天什么都消失了。”鼠倒也干脆,“那么,另一点要问的是关于

你女朋友的吧?”
    “是的。”
    鼠沉默良久,双手对搓,随后听得一声叹息,“可能的话,我本不想谈她,因为她

是计算外的因素。”
    “计算外的?”
    “嗯。作为我原本打算开一个内部晚会,结果那孩子钻了进来。我们是不该把她裹

进来的。你也知道,那孩子具有非同一般的能力,可以把很多很多东西引诱出来。可是

她不该来这里,这里远远超出她力所能及的范围。”
    “她怎么样了?”
    “她不要紧的,精神着呢。”鼠说,“只是她恐怕再也不能吸引你了,我也觉得不

忍。”
    “为什么?”
    “消失了,她身上的什么完全消失了。”
    我沉默下来。
    “你的心情我理解,”鼠继续道,“但那早早晚晚都是要消失的,就如某种东西已

经从你我以及好些女孩身上消失掉一样。”
    我点头。
    “差不多我该走了。”鼠说,“不能呆得太久。肯定还会在哪里相见的。”
    “是啊。”我说。
    “可能的话,最好在明亮些的地方见,季节但愿是夏天。”鼠说,“最后一件事:

明早9点把挂钟对好,把钟后面的软线接上,绿线接绿线,红线接红线。9点半希望你离

开这里下山。12点我们同一伙人在这里有个茶话会。好么?”
    “就那样做。”
    “能见到你真高兴。”
    沉默一瞬间包裹了我们两人。
    “再见!”鼠说。
    “再见吧。”我说。
    我照样裹着毛毯,闭目倾听。鼠带着单调的脚步声缓缓穿过房间,打开门,直要把

人冻僵的冷气挤进房间。无风,水一般沉沉浸入的冷气。
    鼠开门在门口伫立一会。他似乎静静看着什么,不是看外面景致,不是看房间内部

也不是看我,而是看完全另外的什么。感觉上就像在看球形门拉手或自己的鞋尖。之后

“嚓”一声低音把门关上,一如关上时间之门。
    剩下来唯有沉默。除了沉默什么也没剩下。
     
13.绿线和红线,冻僵的海鸥
    在鼠消失后不久,我浑身一阵难以忍受地发冷,在洗脸间吐了几次,但除了游丝般

的气息什么也没吐出。
    我爬上二楼,脱毛衣钻进被窝。发冷与高烧交替袭来,房间也随之一胀一缩。毛毯

和内衣给汗水浸得一塌糊涂。而一冷,又冷得叫人缩成一团。
    “9点给钟上发条,”有谁在我耳畔低语,“绿线接绿线……红线接红线……9点半

离开这里……”
    “不要紧,”羊男说,“会顺利的。”
    “细胞更新的嘛。”妻说。她右手攥着带花边的长裙衬。
    我下意识地把脖子左右摇了十多厘米。
    红线接红线……绿线接绿线……
    “你简直什么都不明白。”女友说。是的,我是什么都没闹明白。
    涛声传来。冬天滞重的波涛。铅色的大海和女人后颈般莹白的海波。冻僵的海鸥。

    我置身于门窗紧闭的水族馆展厅。厅里陈列好几根鲸鱼阴茎。热得令人窒息。该有

人开窗才是。
    “不成,”司机说,“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果真那样,我们都要一命呜
呼。”
    有人开窗。冷不可耐。海鸥声传来,它们尖锐的叫声撕裂我的皮肤。
    “你记得猫的名字吗?”
    “沙丁鱼。”我回答。
    “不,不是沙丁鱼。”司机说,“名字早已换了。名字说换就换。你不也是连自己

的名字都不晓得的么?”
    冷得出奇。且海鸥数量过多。
    “平庸使人走漫长的路。”那个黑西服小子说,“绿线就是红线,红线就是绿线。

    “关于战争听到什么没有?”羊男问。
    贝尼·哥德曼开始演奏《特别航空信》。查理在独唱。他头戴奶油色呢帽。那是我

所记得他的最后形象。
     
14.再过不祥角
    鸟在啼叫。
    阳光从百叶窗缝隙中呈条纹状落在床上。掉在地板上的手表指在7时35分。毛毯和
衬衫如从装满水的桶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
    头虽还有点发晕,但烧已退去。窗外一派雪景。鲜亮的晨光下,草场闪烁着银辉。

空气冷得皮肤很是舒但。
    我下楼用热水淋浴。脸色异常苍白,一个晚上脸颊就明显塌陷下去。我把比平时多

两倍的刮须膏满满涂了一脸,一丝不苟地刮胡须。刮完后小便,尿水多得自己都难以置

信。
    小便之后,身上没了气力,穿着浴衣在沙发上足足躺了15分钟。
    鸟继续叫个不停。雪开始融化,房檐一滴滴落下水珠。远处不时“叽唧”传来锐利

的声响。
    到8点半,我喝了两杯葡萄汁,整个儿啃了一个苹果,然后收拾东西。从地下室拿
了一瓶白葡萄酒和一大块“哈西”巧克力,又拿了两个苹果。
    看准表到9点,把挂钟3根砣管拧了上去,时针对在9点。又移开沉重的钟,把钟后
现出来的4条软线接好。绿线……接绿线,红线接红线。
    软线是从钟后板4个锥孔里拉出来的。上边一对,下边一对。软线是用和吉普车里
的同样的铁丝牢牢固定在钟内的。我把挂钟放回原来位置,站在镜前向我自身做最后的

寒暄:
    “祝你顺利!”我说。
    “祝你顺利!”对方说。
    我和来时一样从草场正中穿过。雪在脚下“沙沙”作响。草场上一个脚印也没有,

俨然银色的火山口湖,回头一望,我的一行脚印一直连到那座房子。脚印意外弯曲。径

直走路并非易事。
    离远看去,房子简直像个活物。它身子局促地一抖,雪便从复折式房顶落下。雪块

出声地滑下房顶斜坡,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继续前行,穿过草场,穿过长长的白桦林,过桥,沿圆锥山转了一圈,来到那个

讨厌的弯角。
    好在弯角积的雪没有结冰。但无论怎么用力踩雪,我都无法从仿佛被拽进十八层地

狱那种讨厌的感觉中挣脱出来。我几乎扑在哗啦哗啦崩落的崖体走过那个弯角。腋下满

是汗水,一如儿时噩梦醒来。
    平野从右边闪出。平野同样被雪覆盖。从中流淌的十二瀑河闪着耀眼的光。似有汽

笛声远远传来。一个漂亮的晴天。
    我歇口气,背起背囊,走下徐缓的坡路。拐过下一个弯角时发现一辆眼熟的吉普车

停在那里,车前站着那个黑西服秘书。
     
15.12虎的茶话会
    “等你呢,”黑西服说,“不过也就等20来分钟吧。”
    “何以晓得?”
    “地点?还是时间?”
    “时间。”我放下背囊。
    “你以为我究竟凭什么当上先生秘书的?努力?IQ?反应快?何至于!原因是我有

能力。直感!用你们的话来说。”他身穿驼色羽绒服和滑雪裤,架一副Ray Ban遮光镜

“我和先生之间有过很
    ··多共同部分,比如在超越理性、逻辑以及伦理那类东西方面。”
    “有过?”
    “先生一周前去世了。葬礼十分气派。现在东京围绕挑选接班人吵得热火朝天。平

庸之辈正在东奔西忙上蹿下跳——倒也够辛苦的。”
    我叹口气。对方从上衣袋掏出银色的香烟盒,抽出无过滤嘴烟点燃。
    “不吸?”
    “不吸。”我说。
    “你的确干得漂亮,超过我的期待,坦率他说,我很吃惊。当然,如果你走投无路

也打算提供一点暗示来着。居然能碰上羊博士,令人叫绝!可以的话,真希望你在我手

下出力。”
    “一开始就晓得这里?”
    “还用说!你以为我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问个问题好么?”
    “好好,”对方显得兴致勃勃,“简短些。”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在这里呢?”
    “因为希望你以自己的意志自动自觉地来这里,并且把他从地窖里拉出。”
    “地窖?”
    “精神地窖。人一旦给羊附体,精神就一时处于失控状态,也就是类似所谓shell
shock①。而你的任务就是把他从中拉出。但为了使他信任你,你就必须是白纸一张。
就是这么回事。如何,简单吧?”      ① 爆炸性精神打击。由战争遭遇引起的一
种丧失自控力和记忆力的精神障碍。
    “是啊。”
    “亮出底牌来什么都简单,而编制程序却非同小可。因为电脑不肯连人的感情波动

都计算进去。如果辛辛苦苦编制出来的程序能够如愿以偿,当然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

的了。”
    我耸耸肩。
    “好了,”对方继续道,“寻羊冒险记正走向尾声,由于我的计算和你的纯真。我

已把他搞到手,是吧?”
    “好像。”我说,“他在那里等着,说12点整有个茶话会。”
    我和他同时看表:10时40分。
    “我该走了。”对方说,“不好叫他久等。你嘛,叫司机用吉普车送到山下。噢,

这是你的报酬。”
    对方从胸袋里掏出一张支票递过来。我没看金额就揣进衣袋。
    “不确认一眼?”
    “没那个必要吧。”对方开心地笑了:“能跟你一起做事,真是愉快。对了,你的

同伴把公司解散了,可惜啊!本来前途无限。广告业以后还要发展。你自己来好了。”

    “你是疯了!”我说。
    “再见吧!”说罢,他沿弯角朝台地走去。
    “沙丁鱼精神着哩!”司机开着吉普车说,“胖得圆滚滚的。”
    我坐司机旁边。看上去他同乘坐那辆怪物车时判若两人。他这个那个讲起先生的葬

礼和如何照料猫,我几乎没听。
    吉普开到车站时是11点半。镇子死一般静。一个老人用铁鍬铲交通岛的雪,1只瘦
狗在他身旁摇晃尾巴。
    “谢谢你了!”我对司机说。
    “不用谢。”他说,“对了,上帝的电话号码可试过了?”
    “没有,没时间。”
    “先生去世以后,打不通了。到底怎么回事呢?”
    “肯定太忙。”我说。
    “也许。”司机说,“那么,保重!”
    “再见。”
    上行列车12点整发车。月台空无人影,车上乘客加我共4个人,但人们久违了的形
象还是使我舒了口气。不管怎样,我返回到了生的世界。尽管这世界平庸而百无聊赖,

但毕竟是我的世界。
    我边嚼巧克力边听开车铃声。当铃声响罢歹、车发出“咣啷”声时,远处传来爆炸

声。我猛地推开窗户,脖子探到外面。爆炸声问隔10秒又响一次。列车开动了。约3分
钟后,只见圆锥山那里升起一道黑烟。
    我凝望那道烟,望了30分钟之久,直到列车向右拐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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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个人的生活也不算太坏,
偶尔有点小小的悲哀,我想别人也看不出来。
※ 来源:·听涛站 tingtao.dhs.org·[FROM: 匿名天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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