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nn (找钥匙的人),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东尼泷谷[日.村上春树著] 1
发信站: 听涛站 (Wed Dec 15 22:15:47 1999), 转信
1
东尼泷谷的本名真的就是东尼泷谷。
他因为那名字(户籍上的名字当然也是泷谷东尼),和轮廓有些深的脸,和天生卷发的
关系,小时候经常被误认为混血儿。因为在战后不久的时候,社会上有不少混有一半美
国大兵血液的孩子。但实际上,他父亲和母亲都纯粹是日本人。他父亲叫做泷谷省三郎
,从战前开始就是小有名气的爵士乐伸缩嗽叭号手。但在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四年前左右
,由于卷进女人的麻烦事件不得不离开东京,他想反正要离开的话,干脆带一件乐器便
渡海到中国去。当时从长崎搭船只要一天就到上海了。他在东京和在日本,都没拥有任
何失去了会心疼的东西。因此也就没什么可留恋的。而且说起来当时上海这个都会所提
供的矫作的俗艳似乎很适合他的个性。站在正溯着扬子江前进的船甲板上,从目睹浴着
晨光闪耀的上海优美街容的那一瞬间开始,泷谷省三郎已经立刻喜欢上这个都市了。看
起来那晨光好象在对他承诺着某种非常光明的东西似的。他当时是二十一岁。
因为这样的缘故,从中日战争、偷袭珍珠港、到投下原子弹这战乱激荡的时代,他都在
上海的夜总会轻松地吹着伸缩嗽叭度过。战争在和他完全无关的地方进行着。换句话说
,泷谷省三郎可以说是个对历史毫无所谓意识或省察之类的人。只要能吹吹伸缩嗽叭、
一天三顿饭能勉强糊口、身边有几个女人,其他的东西他并不奢求。
大多数的人都喜欢他。年轻帅气。何况乐器技巧又高明,不管到哪儿都像下雪天的乌鸦
般醒目。他也跟数不清的女人睡过。从日本人、中国人到白俄人,从妓女到有夫之妇,
从美女到非美女,他几乎是随处和遇到的女人上床。泷谷省三郎甚至以那彻底甜美的伸
缩嗽叭音色,和那巨大而活跃的阴茎,而攀登当时上海的名人榜。
他同时也拥有--本人倒没有特别意识到--交(有用)朋友的天赋。他和陆军高官、
中国富商、和其他各种以来路不明方法从战争捞到莫大利益而发迹的家伙交往亲密。其
中不少是经常外套里暗藏手枪,从建筑物走出外面时,首先都会快速瞥一眼马路左右的
那种人,奇怪的是泷谷省三郎却和他们气味相投。而且他们也特别疼爱他。发生什么问
题时,他们会迅速地给泷谷省三郎方便。对那个时代的泷谷省三郎来说,人生实在是轻
而易举的事。
然而这种无懈可击的能力有时也会出现负面的结果。战争结束后,他由于曾和各种可疑
分子交游而被中国军方盯上,被关进监狱很大一段时间。许多同样被关入监狱的人根本
没受到什么裁判就片面地被处决。有一天没有任何前兆地就被拖出监狱中庭用自动手枪
射击头部。处刑总是在下午二时举行。咻地一声坚硬而压缩的自动手枪枪声响彻监狱中
庭。
这对泷谷省三郎来说是人生中最大的危机。在那里生死之间,名副其实只隔一根头发的
间隙。死本身并不那么可怕。只是头被射穿,就完了。痛苦也只不过在短短一瞬间便结
束了。过去我已经随心所欲地活过来,也跟相当多的女人睡过。美味的东西吃够了,各
种好事也都遇过了。对人生并没有什么遗憾。就算在这里被杀,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在
这战争中日本人已经死了几百万人。还有很多人死得更惨。他这样觉悟了,便独自悠哉
地在单人牢房中一面吹着口哨一面度过时间。日复一日,眺望着飘过小铁窗外的云的模
样,望着满是污渍的墙壁,脑子里一一浮现过去睡过女人的脸和身体。但结果,泷谷省
三郎却是能由那个监狱活着回到日本的仅有两个日本人中的一个。
泷谷省三郎消瘦憔悴孑然一身地回到日本,是在昭和二十一年的春天。回来一看,东京
老家已经在前一年三月的东京大空袭时烧毁。父母亲就在那时候死了。唯一的哥哥则在
缅甸战线上至今仍行踪不明。换句话说泷谷省三郎已经完全变成天涯孤独之身了。但他
对这并不特别感到悲哀或难过,也没有特别受到打击。当然类似失落是有的。不过不管
走的是什么路,人终究会变成一个人的。他那时候三十岁。并不是变成一个人而能向谁
抱怨的年龄。只觉得一下子老了几岁,但也只有这样而已。除此之外并没有涌出什么特
别的感情。
对,泷谷省三郎不管怎么样算顺利地活下来了,既然活下来了,往后也不得不动脑筋继
续活下去。
因为其他的工作他也不会做,于是找了以前的朋友组成一个小爵士乐队,开始到美军基
地巡回演奏。其间并因他天生个性随和,而与喜欢爵士乐的美军少校结成朋友。少校是
纽泽西出身的意大利裔美国人,本身单簧管也吹得相当好,在美军物质有关的部门工作
,因此有喜欢的唱片就可以尽量从本国订购寄来。闲暇时两个人经常一起演奏。泷谷省
三郎到少校的宿舍去一面喝啤酒,一面听Bobby Hackett、Jack Teagarden、Benny Goo
dman等,快乐的爵士唱片,拼命模仿他们的乐句。少校还为他调度了许多当时极难到手
的食物、牛奶、酒之类的。泷谷省三郎回想起来,也觉得那真是个不错的年代。
他在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年)结婚。对方是母亲这边的远房亲戚。有一天走在街上
忽然遇到她,一面喝茶一面打听亲戚的消息,谈谈过去的。然后两个人便开始来往,终
于不知道为什么--推测大概是因为她怀孕了吧--就住在一起了。
至少这是东尼泷谷从他父亲口中听来的。泷谷省三郎有多爱他的妻子,东尼泷谷并不知
道。她是一位美丽的女孩子,身体不太强壮,父亲说。
结婚第二天生下男孩。孩子出生三天后母亲就死了。她转眼就死了,转眼就烧掉了。非
常安静的死法。没有任何纠葛,也没有什么痛苦的样子,便咻一下消失般地死去。好象
有人绕到背后悄悄把电源开关关掉一样。
泷谷省三郎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感觉才好。他对这种感情很不懂。只觉得好象有什
么平板的,象圆盘似的东西整个塞进胸里去似的。但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物体,为什么会
在那里,他就完全无法理解。只是那物体一直在那里,阻止他再多深入思考。因此,泷
谷省三郎大约有一星期之间,几乎不想任何事情地过去。甚至连一直还寄放在医院里的
小孩的事他都没想起来。
少校像亲人般照顾安慰这样的他。两个人每天都在基地的酒吧喝酒。嘿,你要振作点才
行噢,不管怎么样,孩子总要好好扶养啊,少校认真地激励他。他不知道少校到底在说
什么,但他默默点头。他对对方的好意倒是可以理解。少校好象忽然想起来似的,提出
如果不嫌弃的话,自己倒愿意当这孩子的命名父亲。对了,仔细想想泷谷省三郎连孩子
的名字都还没取呢。
少校说就以自己的名字东尼给这孩子。虽然东尼这名字怎么想都不适合当日本小孩的名
字,不过那是不是合适的名字这疑问,似乎连一瞬间也不曾浮现在少校的脑子里过。泷
谷省三郎回到家后把"泷谷东尼"这名字写在纸上贴在墙上,看了几天。泷谷东尼,不坏
呀,泷谷省三郎想。往后美国的时代还会继续一阵子吧。给孩子取美国味的名字或许有
什么方便也说不定。
但由于取了那样的名字,却在学校被当做混血儿嘲笑,他一报出自己名字时,对方脸色
总是怪怪的,甚至有点厌恶的样子。很多人把那当恶作剧来看,其中甚至有人因此而生
气的。
东尼泷谷也因为这个关系,而完全变成一个经常封闭自己的少年,也没有像朋友的朋友
,不过他并不以这为苦。一个人独处,对他来说是极自然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人生的某
种前提。自从他懂事以来,父亲就经常率着乐团四处去旅行演奏。小时候还有上班的女
佣来照顾他,上了小学高年级之后,他已经什么都会一个人打理了。一个人做饭、一个
人关门、一个人睡觉。并不特别感觉寂寞。与其有人为他费心做东做西,不如他自己做
来得轻松。泷谷省三郎自从妻子死后,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再婚。当然他依然继续交了
不少女朋友,但他从来没有一次将其中的任何一个带回家过。他也和儿子一样似乎习惯
一个人过下去。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并不像从那样的生活想象到的那么疏远。但因为两
个人同样都是深深适应孤独这习惯的人,因此两个人都不会主动敞开自己的心。也没特
别感觉到有这样做的必要。泷谷省三郎不是一个适合当爸爸的人,东尼泷谷也不是个适
合做儿子的人。
东尼泷谷喜欢画画,每天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光画着画。尤其喜欢画机器。把铅笔尖端削
得像针一般尖,他擅长详细清晰地画出脚踏车、收音机、引擎等,这类东西的细部。画
花时,他连叶脉都一根一根细微地描绘。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只能以这样的画法来画
。他的学科成绩并不特别出色,但只有画图、美术成绩好得拔尖。只要有比赛大多能拿
到一等奖。
因此,他高中毕业后进入美术大学(从上大学那年开始,父子两人并没有特别由谁提出
而是像理所当然地就分开来住了),成为插画家也是顺其自然的结果。实际上也没有必
要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他身边的青年们正在烦恼、摸索、苦闷的时候,他却什么也不想
地默默继续画着精密的机械式图画。那是年轻人正在切实地以暴力反抗权威和体制的时
代,因此在他周围几乎没有人能欣赏他所画的极写实的画。美术大学的老师们看了他的
画便苦笑。同班同学们批评那没有思想性。但东尼泷谷对同学们画的"有思想"的画则完
全不能理解那价值何在。以他的眼睛看来,那些只不过是不成熟、丑陋、而不正确而已
。
不过一旦大学毕业后,情况则完全改变。幸亏托那极实践的技术,和现实需要的福,东
尼泷谷从一开始找工作就很顺利。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像他这样详实地描绘出复杂的机械
和建筑物的。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比看实物更具有真实感"。他所描绘的画比照相更正确
,比任何详尽的说明文字更容易理解。他转眼间就成为当红的插画家。从汽车杂志的封
面画,到广告插画,有关机械画的工作他什么都接。既愉快,收入又高。
在那之间泷谷省三郎继续悠哉地吹着伸缩嗽叭。进入摩登爵士的时代,然后自由爵士的
时代,再变成电子爵士的时代后,泷谷省三郎依然继续演奏他从前的爵士。虽然不是一
流的演奏家,但也相当有名气了,经常还是有工作可做。有美味的东西可吃,也从来不
缺女人。如果从有没有不满的观点来看人生的,这可以说是上好的人生了。
东尼泷谷只要一有时间就工作,又没有特别花钱的兴趣,因此到了三十五岁时已经成为
一个小有积蓄的资产家。他在别人建议之下在世田谷区买了大房子,也拥有几栋出租的
公寓。会计师为他打理全部理财工作。
东尼泷谷曾经和几个女孩子交往过。年轻时候,虽然期间很短,也曾同居过。但从来没
打算要结婚。他没感觉到结婚的必要性。做饭、打扫和洗衣服全部都自己做,工作忙的
时候只要叫契约制的家政妇就行了。他从来没有一次想过要小孩。他也没有可以商量什
么或坦白谈心事的亲近朋友。连在一起喝酒的对象都没有。话虽这么说,但他绝对不是
个偏狭的人。就算他没有父亲那么亲切温和,但日常生活上他是极普通地和周围的人交
往的。他不神气,也不骄傲。既不为自己辩护,也不说别人的坏话。与其谈自己,不如
喜欢听别人说话。因此周围大多的人都喜欢他。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别人结成超越现
实层面的人际关系。他和父亲只在有什么事时才两年或三年见一次面而已。就算见一面
,事情办完后,两个人之间就没什么特别的话可说了。东尼泷谷的人生依然如昔安静而
缓慢地过着。他想,我往后可能也不会结婚吧。
--
★“我收获快乐,也收获折磨,-----------------
我所做的一切,你都值得。
要笑得灿烂,令世界黯然,
---------------- 就算忧伤,也要无比鲜艳。”★
※ 来源:.听涛站 bbs.foundernet.edu.[FROM: bbs.foundernet.edu]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853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