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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nn (找钥匙的人),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东尼泷谷[日.村上春树著] 3
发信站: 听涛站 (Wed Dec 15 22:17:34 1999), 转信

3
东尼泷谷对那女孩子说。工作本身没有任何困难。只要每天九点到五点之间到事务所来
，接接电话，帮我送送原稿，收收资料，影印东西就行了。但有一个条件。老实说我太
太刚去世，家里留下很多我太太的衣服。那几乎都是新的或和新的一样，希望你在这里
工作时代替制服穿。所以我以衣服尺寸皮鞋尺寸和身高做为录用条件。我想这听起来大
概很奇怪。你对这点想必也觉得有点可疑。这个我自己也清楚。不过我并没有其他意思
。只是要习惯太太不在了这个事实还需要花一些时间而已。换句话说我必须慢慢调整我
周围那空气压力似的东西。我自己需要这样的期间。希望在那期间你能穿上我太太的衣
服，在我身边。因为这样的话我对妻子已经死了不在的这件事，应该能够以实际感觉来
掌握。
女孩子咬着嘴唇快速地把这奇怪的条件在脑子里整理了一番。这确实是一件怪事。老实
说，她并不完全了解东尼泷谷说的意思。她明白他太太最近死了这件事。也明白她有很
多衣服这件事。但为什么自己非要在他前面穿上那衣服工作不可呢？她有一点无法理解
。要是平常的话想必这背后应该有什么原因吧。但这个人看来不像多坏的人，她想。这
只要听对方说话的样子就可以明白。或许因为太太死了什么地方变得有点奇怪也不一定
，但看不出是会因此而加害于别人的那种类型。而且再怎么说她都不得不工作。这几月
她一直在找工作。下个月失业保险金就会停了。那样一来连付房租都有困难。能够付这
么高薪的职场恐怕今后再也找不到了。
我明白了，她说。详细情形我不完全了解，不过我想我大概可以做到您说的那样。但在
那之前是否可以先看看那衣服呢？我想尺寸是不是真的合适最好先试一试比较好。当然
可以，东尼泷谷说。并带这女孩到自己家里去，让她看满房间的洋装。除了百货公司之
外，这女孩子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衣服集中在一个地方。而且看来那些全都是很花钱的
上等东西。品味也没话说。那看起来是非常眩眼逼人的光景。她无法好好呼吸。没来由
地胸口怦怦地跳。她感觉那有点类似性的昂扬感。
东尼泷谷要她试一试尺寸，便把她留在那里自己走了出去。女孩子回过神来拿起身边的
衣服试穿了几套。鞋也试穿看看。衣服和鞋子都好象是为她而做似的尺寸完全吻合。她
把那些衣服一件一件拿在手上看着。试着用手指抚摸看看，闻闻味道。几百套美丽衣服
就排列在那里。终于她的眼睛涌出眼泪。她没办法不哭。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她克制不
住。她身上还穿着死去女人所留下的衣服。强忍住声音地暗暗哭泣。过一会儿之后东尼
泷谷过来看情形，问她为什么哭。不知道，她摇着头回答。因为从来没看过这么多漂亮
衣服，大概因此而混乱了，对不起，她说。并用手帕擦眼泪。
如果方便的话请你从明天就到事务所来。东尼泷谷以职业性的声音说。请先从这里面选
一星期份的衣服和鞋子带回去。
女孩子花时间选了六天份的衣服。然后搭配那些衣服选了鞋子。并把那些装进皮箱里。
恐怕天气会变冷你把大衣也带去吧，东尼泷谷说。她选了一件看来很暖和的灰色喀什米
而毛大衣。大衣像羽毛般轻。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手上拿到这样轻的大衣。
女孩子回去之后，东尼龙谷走进妻子的服装室把门关上，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妻子留下来
的衣服。为什么那个女孩子看见衣服竟然哭了呢？他无法理解。那此衣服看来就像是妻
子留下来的影子一样。尺寸7的她的影子仿佛重叠着排了好几列。从衣架上垂挂下来。看
来好象是收集了许多内含着人类存在的无限（至少理论上是无限）可能性的样本垂挂在
那里似的。
这些影子过去附着在妻子身体上，被赋予温暖的气息，和妻子一起行动的影子，现在出
现在他眼前，却不过是丧失生命之根正在一刻刻枯萎下去的干瘪的影子的群体而已了。
那已经不带有任何意义，不过是陈旧的衣服罢了。他看着看着逐渐呼吸困难起来。各种
颜色像花粉般在空中飞舞，飞进他的眼睛、耳朵、鼻子。贪婪的褶纹、钮扣、肩章、口
袋、花边和皮带使房间的空气变得异样稀薄。预备充足的防虫剂的气味，像无数微小的
昆虫般发出无声的羽音。他现在忽然发现自己正憎恨着这些衣服。他靠在墙上，交抱着
双臂闭上眼睛。孤独像温暖的汁液般再度浸透了他。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想。不管
再做什么，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打电话到她家去，说希望她把工作的事忘记。很抱歉已经没有这工作了，他说。到底
为什么呢？女孩子吃惊地问。很抱歉事情有了改变，他说。你带回去的衣服和鞋子全部
送给你，皮箱也送给你，所以请你忘了，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这件事，东尼泷谷说。女孩
子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在谈话之间她已经开始觉得再勉强一问一答也麻烦，
便说我知道了而挂断电话。
然后有一段时间，她对东尼泷谷很生气。但不久以后她觉得结果变成这样或许比较好。
因为一开始事情就有点不自然。虽然工作没了很遗憾，但总会有办法哟。
她把从东尼泷谷家带回来的几套衣服一件一件整齐地摊开挂进衣橱，皮鞋放进鞋柜。和
这些新加入者比起来，原来就放在那里的她自己的衣服和鞋子全都令人愕然地显得寒酸
。感觉好象是用完全不同次元的材料所制成的别种物质似的。她把为了面试而穿的自己
的衣服脱掉挂在衣架上，换成牛仔裤和运动衫，从冰箱拿出啤酒罐坐在地板上喝。然后
她回想起东尼泷谷家服装室里那些堆积如山的洋装叹了一口气。居然有那么多漂亮衣服
，她想。要命，那间服装室比自己住的公寓房间还要宽大。买那么多衣服，一定花了很
多钱和时间。但那个人已经死了。只留下满满一房间之多尺寸7的衣服。留下那么多衣服
而死去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她想。
她的朋友们都很清楚她很穷，因此每次看见她穿不同的新衣服都非常吃惊。因为那每一
件都是冼练而昂贵的名牌衣服。那些衣服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如何得到的呢？朋友都问。
没办法说明，因为跟人家有约定，她说，并摇摇头。而且就算我说明了，反正你们也一
定不会相信，她说。
东尼泷谷终究叫了旧衣店的人来，把妻子留下的衣服全部拿走。他没有要多少钱，反正
都无所谓了，对他来说免费都可以，只希望一件都不留地全部拿走。拿到往后自己眼睛
再也接触不到的遥远地方去。
他让那变空的服装室，长久之间仍保持空空的状态。
偶尔他会走进那房间，什么都不做地只是发呆。坐在地板上一小时、甚至两小时一直望
着墙壁。那里有死者的影子，影子的影子。然而随着年月的逝去，他已经想不起过去曾
经在那里的东西了。那颜色和香气的记忆不知不觉地消失了。连过去曾经拥有过的那鲜
明的感情，也从记忆的领域逐渐向外退出。记忆仿佛被风摇晃的雾一般慢慢地变形，每
变形一次就变得更淡。那变成影子的影子，的影子。在那里可以触知的只有过去曾经存
在过的东西所留下的失落感而已。有时候甚至连妻子的脸都想不起来。但他有时候会想
起在那个房间里看见妻子留下的衣服而流泪的陌生女子。那女孩子没有特征的脸，陈旧
的漆皮皮鞋，还有她安静的呜咽会在记忆中惊醒过来。他并不想忆起这些事的。但他们
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惊醒过来。在很多事情都已经完全遗忘之后，不可思议地只有连名字
都不记得的那个女孩子的事还忘不了。
妻子死去的两年后父亲泷谷省三郎因肝癌去世。以癌症来说他的痛苦算是少的，住院期
间也短，几乎是像睡着般地死去。这可说意味着他到最后都还蒙幸运之神恩赐。除了一
些现金和股票之外，泷谷省三郎并没有留下称得上财产的东西。留下的只有纪念的乐器
，和老爵士唱片的庞大收藏了。这些唱片东尼泷谷还装在快递公司的纸箱里，堆在空空
的服装室地板上。因为唱片有发霉的臭味，他不得不定期打开窗户让空气对流换气。但
除了那样的时候之外，他已经不再踏进那个房间。
这样子过了一年。但这么多唱片在家里堆积如山已经渐渐令他心烦了。只要光想起在那
里的东西，他有时就会觉得快要窒息。半夜醒来，他曾经就那样再也睡不着。记忆并不
鲜明。但它们就在那里，拥有该有的重量确实地存在着。
他把中古唱片业者找来让他们估价。由于很多是老早以前就绝版的贵重唱片，因此估的
价钱相当可观。金额可以买得起一辆小型汽车，但对他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唱片的山完全消失之后，东尼泷谷这回真的变成孤伶伶孑然一身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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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收获快乐，也收获折磨，-----------------
                                         我所做的一切，你都值得。 
                                             要笑得灿烂，令世界黯然，
                                  ---------------- 就算忧伤,也要无比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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