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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第七个男人 [日.村上春树著]1
发信站: 听涛站 (Wed Dec 15 22:19:03 1999), 转信
1
"那海浪像要捕捉我的事,是在我十岁那年,九月的一个下午。"第七个男人以平静的声
音道出。
他是那一夜谈话的最后一个人。时钟的针已绕过夜晚的十点。房间里的人围成一圈坐着
。可以听见外面黑暗深处朝西吹着的风声。风将庭园的树叶摇晃着,在玻璃上卡哒卡哒
地细细震动着,然后象轻轻吹着哨子般发出很高的声音,呼啸而过。
"那是种类特殊的,过去从来没看过的巨大海浪。"男人继续说。
"那海浪只差一点没有捕捉到我。但另一方面却吞走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把那带
到别的世界去。我花了漫长的岁月,才再一次发现并复元,那是无法复回的漫长而贵重
的岁月。"
第七个男人看来五十多岁。是个瘦瘦的男人。个子高高的,留着口髭,右眼旁边有一道
像细小的刀子割过般小而深的伤痕。头发短短的,好些地方混杂着显得粗硬的白发。男
人脸上露出无法恰当说出什么时经常会有的表情,但那表情似乎很早以前就在那里了似
的,跟他的脸已经很搭配适应了。灰色斜纹毛西装里面,他穿了一件没有装饰味道的蓝
衬衫。男人不时用手摸摸衬衫领子。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第七个男人接着小声干咳一下。然后让自己的语言沉入屡次断续的沉默中。人们一言不
发,等着他继续说。
"那对我来说,是海浪。对各位来说,是什么,我当然不知道。但对我来说那碰巧是海浪
。没有任何前兆,有一天突然,巨大的海浪以那致命的模样出现在我眼前。
我是在S县海边的村子长大的。因为是个小村子,即使在这里说出名字,我想恐怕各位也
没听过吧。我父亲在那里当开业医师,我童年过得无忧无虑,自从懂事以后有一个交往
亲密的朋友。名字叫做K。他住在我家附近,比我低一个学年。我们一起去上学,放学回
家后两个人经常玩在一起。简直像兄弟一样亲。虽然相交很久了,但从来没有吵过一次
架。我实际上有一个哥哥,不过因为年龄相差六岁之多,因此气味不太投合。而且老实
说天生性向也不太合。所以我对亲哥哥,似乎还不如对这个朋友拥有更温暖的亲近感情
。
K瘦瘦的,皮肤白皙,长相漂亮得像女孩子一样。但这孩子有语言上的障碍,无法顺畅说
话。不认识他的人看他,或许会觉得他有智能障碍。而且他身体虚弱,因此在学校或回
家玩的时候,我都好象站在保护者的立场一样。我个子算是高大的,运动也拿手,大家
都对我另眼看待。我会那样喜欢主动跟K在一起,完全都是因为他拥有一颗温柔而美丽的
心。他绝对没有智能上的缺陷,只因为有障碍因此学校成绩不太行,功课勉强能跟上而
已。但画图却特别巧,一让他拿起铅笔和颜料时,连老师都要咋舌,他能画出非常有可
看性而充满生命力的画。在无数次竞赛中都入选、得奖。如果照这样下去的话,我想他
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名画家。他喜欢画风景画,到附近海边去总是不厌倦地写生海的风景
。我经常坐在他旁边,看他快速确实地运动他的笔。我深深佩服,并惊讶他怎么能够在
完全空白的画纸上,一瞬间就生出那样生动的形状和色彩来。现在想起来,那纯粹是所
谓的才华吧。
有一年九月,我住的地方有一次被一个大台风侵袭。根据收音机的气象预报,那是十年
来最大级数的台风。学校早就决定停课,村子里的商店都紧紧放下铁门准备避风。父亲
和哥哥拿着铁槌和钉子,从早晨开始就把全家的遮雨板窗钉牢。母亲在厨房忙着做饭团
,把水瓶和水壶灌满水。我们把重要东西装进每个人的背袋,以备需要逃往什么地方避
难时用。对大人们来说,每年来临的台风只会造成困扰带来危险,但对远离具体现实的
我们小孩来说,却像是令人心跳兴奋的大型庆祝活动似的。
中午过后天空颜色开始急速变化,里头象混合着某种超现实的色调。风的呼啸声更高了
,发出像把沙子甩到什么上面似的唰啦唰啦怪异的声音,雨开始激烈敲打房子,我走出
檐廊眺望那样的天空。在遮雨板窗紧闭变成黑漆漆的屋里,我们全家人聚在一个房间里
侧耳倾听收音机的新闻报导。说是雨量不太大,但强风的破坏力很大,许多房子屋顶已
经被揿掉,有几艘船也已翻覆。几个人被飞来的重物击中而死亡或负重伤。请绝对不要
走出屋外,播音员一再重复地警告。房子偶尔因为风的关系,简直像被大手摇晃着似的
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时时会听到什么沉重的东西碰撞遮雨板窗咚--的一声。可能是
别家的瓦片飞过来吧,父亲说。中午吃了母亲的饭团和煎蛋,大家听着收音机的新闻报
导,安静地等着台风过境过从这一带离去。
但台风老是不过去。根据新闻报导,说是台风从S镇东部登陆后,速度便急遽减慢,现在
已经变成像人在跑步般缓慢地往东北方移动中。风不厌其烦地发出凶暴的声音,企图把
地表所有的东西全部席卷到在大地尽头去。
那样的风在开始猛吹之后,我想大约过一个多小时,一留神时,周遭已经恢复成静悄悄
的,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还能听见不知从何方传来的鸟啼声。父亲轻轻打开一部分遮
雨板窗,从缝隙间眺望外面的情形。风停了,雨也停了。灰色的厚云缓慢地在天空流动
。云的裂缝间有好几个地方蓝天开始露面。庭园的树木被雨淋得湿答答的,枝叶尖端正
滴着水滴。
"我们现在正在台风眼中央。"父亲教导我。"在短时间内,大约十五分或二十分左右,这
安静会像中场休息一样地持续。然后风雨又会像刚才一样再回来。"
我问父亲可以出去吗?只要不走远,散散步倒没关系,父亲说。
"不过只要稍微开始起风,就要回来哟。"我走出外面,张望四周。实在难以相信才数分
钟前暴风雨曾经席卷过。我抬头仰望天空,觉得天空洞开一个巨大的台风"眼",正冷冷
地俯视我们。不过当然不会有那样的眼睛。我们只是处在气压所形成的漩涡中心短暂的
安静中而已。
大人们正在家里忙着到处检查有没有什么地方破坏了时,我一个人往海岸的方向走去。
家家户户的树木很多枝干都被折断吹走,散落得满路。还有连一个大人都搬不起来的松
枝掉落下来。到处是粉碎的瓦片。汽车玻璃被石头打中,出现巨大的裂痕,不知哪家的
犬舍滚到马路上来。简直像有一只大手从空中伸出来,放肆地在地上挥扫过似的光景。
我走在路上时,K看见我于是也走了出来。K问我要去哪里。我回答说想 看一下海,K便
什么也没说地跟在我后面走。K家里有一只小白狗,那只狗也追在我们后面跟来。"只要
开始吹一点风,就要马上回家噢。"我说,K默默地点头。
从家里步行二百公尺左右的地方就是海。当时有我身高那么高的防波堤,走上阶梯我们
就走出海岸。我们几乎每天都到海边来玩,这一带的海岸我们无所不知。但在台风眼中
,看起来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和平常不一样。天空的颜色、海的颜色、海浪的声音、海水
的气味、风景的延伸,有关海的这些全都不一样了。我们在防波堤上坐了一会儿,无声
地眺望着那样的光景。明明正在台风之中,但海浪却可怕的平静。岸边浪头也比平常退
得远。白色的沙滩在我们眼前无尽地延伸。即使平常在退潮时,水也没退得那么这。那
就像家具搬出去后所留下的大房子一样,显得格外空旷。很多漂流物被冲到海岸上,像
带子一样一列排开。
我走下防波堤,一面探望周遭的模样,一面走在那样沥干的海滩,想仔细查查看掉在那
里的东西。塑胶玩具、凉鞋、家具的局部木片、衣服、稀奇的瓶子、写着外国语的木箱
、还有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简直就像小糖果店前面摆出来的货摊一样,杂乱无章地散
落眼前。一定是台风的大浪把这些东西从遥远的地方运来这里的。我们一发现什么时,
便拿起来在手上仔细地把玩观赏一番。K的狗一面摇着尾巴一面走到我们两人旁边,一一
用鼻子闻着我们手上东西的气味。
我们在那里顶多五分钟,我想大约只有这样。但一留神时,海浪已经来到离海滩很近的
地方了。海浪无声地,毫无动静地,将那滑溜溜的舌悄悄地伸到很靠近我们脚边的地方
来了。我完全没预料到海浪会在一转眼之间立刻就悄悄地靠近来。因为我是在海边长大
的人,因此从小就知道海的可怕。我很清楚有时候海会变得不可预测的凶暴,因此我们
都很小心地远离浪头靠近的地方,而留在认为"这里没问题"的地点。但那浪头却在不知
不觉间已经来到离我站立的地点只有十公分那么近的地方了,而且 又再无声地悄悄退走
。然后海浪就那样不再回来了。涌来的海浪本身绝不是那种不稳定的海浪。是静静的冲
洗沙滩的安稳海浪。但其中却隐秘地暗藏着某种极不祥的东西,简直就像爬虫类的肌触
般,在一瞬间令我感到背筋都冻僵了。那是没来由的恐怖,但却是真正的恐怖。我直觉
地领悟到,那是活着的东西,不会错。那海浪确实拥有生命。海浪明确地捕捉了我在这
里的身影,现在立刻就要把我收入掌中了。正如巨大的肉食兽把焦点固定在我身上,正
一面梦想着用牝锐利的牙齿撕裂噬食我,一面屏息躲藏在草原的某个地方一样。不逃不
行,我想。
我对K出声喊道"走了噢"。他在离我十公尺左右的地方背对着我,蹲下身子正在看着什么
。我明明是以相当大的声音喊的,但K似乎并没听见我的声音。或许正为了自己所发现的
东西入迷,我的声音没传进他耳朵中也说不定。K有这样的倾向,很容易对什么入迷,而
完全忘记周围的事情。或者是我的声音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我记得很清楚那
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声音,而像是别的什么人的声音。
那时候我听到咆哮声。大得会令大地震动的咆哮声。不,在咆哮声之前还听见别的声音
。像从洞穴里涌出大量水来似的咕嘟咕嘟不可思议的奇怪声响。在那咕嘟咕嘟持续一阵
子然后收敛之后,接着又发出像哗啦哗啦的的轰隆声,可怕的咆哮来临。但K还是没有抬
起来。他一直蹲着看着脚边的什么。精神集中在那上面。K难道没听见那咆哮?为什么像
地鸣般巨大的声音会没有传进他耳里呢?我真不明白。或者听到声音的只有我而已。说
起来也奇怪,那或许是只有传进我一个人耳朵的特殊声音。因为,在他身边的狗,似乎
也没留意到那声音的样子。狗这东西正如大家都知道的,是对动静特别敏感的生物啊。
我急忙向K跑过去,想抓住他逃离那里。除了这样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知道海浪马上就要
来了,而K却不知道。但一留神时,我的脚,却朝向和我意愿完全相反的方向跑。我正往
防波堤的方向一个人逃走。使我这样做的,我想一定是那到了极点的恐怖感吧。那夺走
了我的声音,使我的脚擅自动了起来。我跌跌绊绊地跑过沙滩跑到防波堤,然后从那里
向K喊叫。
" 危险啦,海浪来了噢。" 这次从我嘴里大声叫出。一留神时,轰隆声在不知不觉中消
失了。K也终于察觉到我的叫声抬起头来。但已经太迟了。那时候巨大的海浪,像蛇一般
高高扬起头来,朝向海岸扑袭而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那样的海浪。高度足足有三
层楼高。海浪几乎是无声的(至少我没有声音的记忆。它在我记忆中无声地来临),在
K背后压倒天空般地抬高起来。K有一会儿以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好象忽然发现
了似的,转身回头向后看。他想逃走,但逃不了。在下一个瞬间海浪已经把他整个人吞
进去了。简直像和全速冲过来的无情火车头正面冲突一样。
海浪发出轰隆巨响地崩裂、激烈地打击沙滩,像爆炸般飞溅扬起,越过空中往我所在的
防波堤袭来。但我躲藏在防波堤后面,避过那海浪。只有越过防波堤而来的破碎浪花溅
湿我的衣服。然后我赶快又跑上防波堤,眼睛往海岸张望。海浪已经转向,一面留下粗
暴的吼声,一面全速朝海面引退而去。看起来简直像有谁在大地尽头使劲地拉着巨大的
地毯般。我凝神注视,但到处都看不见K的身影。也没看见狗的身影。海水退走,令人以
为好像海底就要完全露出似的,海浪一口气退到好远的地方去,我独自一个人呆呆地站
在防波堤上。
寂静再度回来。好象勉强把声音抹掉似的绝望的寂静。海浪把K吞进去后,就那样退到遥
远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现在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也想过要不要下到沙滩去。
说不定K被埋在那一带的沙里了……。但我随即改变想法,就那样离开了防波堤。因为我
凭经验知道,大浪这东西,拥有连续来两次或三次的习性。
我记不得经过多久。我想不是很长。十秒?二十秒?顶多这样吧。不管怎么样,在那可
怕的空白之后,正如我所预测的,海浪再度回到海岸来。轰隆声和前次一样强烈地震动
地面,那声音消失,海浪终于卷起巨大的镰头立了起来。和上次一模一样。那压倒天空
,像致命的岩壁般都堵塞在我眼前。但这次我没有逃到任何地方。简直像着了魔似地立
定在防波堤上,凝神注视着那海浪的扑袭。K被卷走之后,现在再逃也不能怎样了,那时
候似乎有这种感觉。不,或许我只是面对压倒性的恐怖身体动弹不得了而已。到底是怎
样,我已经记不得了。
第二次的海浪,不比第一次的小。不,而是更大的海浪。就像砖砌的城墙崩溃时那样,
形状一面慢慢地歪斜,海浪一面在我头上倾倒过来。因为实在太大了,看起来已经不像
真实的海浪,而像采取海浪形状的完全不同的别的东西。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来临的,
具有海浪形状的某种别的东西。我已经有所觉悟,决定等待黑暗捕捉到自己的瞬间来。
连眼睛都没闭。我记得当时耳边还听得见自己脉搏鼓动的声音。但海浪来到我前面时,
便像已经在那里耗尽力气了似的急速丧失势力,还浮在空中便那样忽然停止下来。虽然
只是一瞬间而已,但海浪崩溃的模样,就那样动也不动地停止了。而我在那尖端的浪头
中,那透明而残忍的舌头中,清楚地辨认出K有身影。
v 或许各位不相信我所说的话也不一定。那大概是没办法的事吧。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
事呢?老实说,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当然也无法说明。但那既不是幻觉也不是错觉。
我没有说谎,这是当时实际发生的。那海浪的尖端部分,简直像封闭在透明胶囊中一般
,而K的身体就躺着漂浮在那里面。不只是这样,。K还从那里对我笑着。就近在我眼前
。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可以看见刚刚才被海浪吞走了的亲密好友的脸。没错。他在对我
笑。而且不是普通的笑法。K的嘴巴名副其实裂开到耳边那样,咧开得大大的。并以一对
冷得冻彻的眼光,一直盯着我看。他把右手抻向我。简直像要抓住我的手拉向那边的世
界去一样。但只差一点点,他的手没能抓到我。然后K再一次咧开嘴大笑。
我好象就是在那时候失去了意识。当我醒来时,正躺在父亲医院的病床上。我一睁开眼
睛,护士就去叫我父亲。父亲立刻赶来。父亲拿起我的手来把脉,看我的瞳孔,用手试
探我额头的热度。我的手想动,但怎么也抬不起来。身体像燃烧般发热,头脑恍恍惚惚
的什么都不能思考。我似乎一直发高烧很久。父亲对我说你已经连睡了三天了。附近的
人在隔一段距离的地方,从头到尾看到事情的经过,把昏倒的我抱回我家。K则被海浪卷
走后,还一直行踪不明。父亲这样说。我想跟父亲说什么。我觉得我必须说什么才行。
但舌头肿得麻痹,话说不出来。感觉像有别种生物住进我嘴里似的。父亲问我名字。我
想回想自己的名字,但在想起来之前,又一次失去知觉沉入黑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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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获快乐,也收获折磨,-----------------
我所做的一切,你都值得。
要笑得灿烂,令世界黯然,
---------------- 就算忧伤,也要无比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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