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nn (找钥匙的人),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第七个男人 [日.村上春树著] 2
发信站: 听涛站 (Wed Dec 15 22:20:28 1999), 转信
2
结果我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他们喂我流质食物。我吐了好几次,辗转呻吟。父亲在这之
间,似乎很担心我的意识会因为强烈的打击和高热的关系而永远受损。我确实处在有可
能变得那样严重的状态。但我的肉体总算复元了。在几星期后,我就恢复原来的生活。
可以照常吃东西,也能去上学了。但却不可能一切都复元。
K的遗体终究没有出现。和他一起被海浪卷走的小狗尸体也没被发现。那一带海岸溺死的
人,大多总是会被海潮冲到东边小三角洲的地方,几天后被冲上沙滩,但只有K的尸体始
终行踪不明。也许因为那次台风太大了,一直被卷进大海里去,没有冲回海岸来,却沉
到什么地方的海底深处,变成鱼饵了也说不定。K的遗体搜索,在附近渔夫的协助下继续
了很长时日,但终于在希望渺茫之下结束了。由于没能找回贵重的遗体,因此到最后都
没有举行葬礼。K的双亲后来几乎变成半疯狂状态,每天茫茫然地在海边徘徊,或躲在家
里念经。
虽然受到这样大的打击,但K的双亲却没有因为我在台风的正中把K带去海边,而责备过
我一次。因为他们都知道,我过去真把K当做亲弟弟一样地疼爱珍惜。而且我的双亲也尽
量不在我前面触及这件事。但我很清楚。只要我愿意的话,我是救得了K的。或许我可以
跑到K的地方去,把他拉起来逃到海浪到不了的地点。就时间来说确实极紧迫了,但试着
回溯记忆中的时间时,我想应该还有那余裕吧。但正如我刚才也说过的那样,我被压倒
性的恐怖所驱使,而遗弃了K,我那样自己一个人赶快逃走,由于K的双亲没有责备我,
还有任何人都像怕触及肿起的伤口般绝口不提事件的事,使我感觉更痛苦。有很长一段
时间,我无法从那精神上的打击中重新站起来。不能去上学、不太吃东西,只躺在床上
每天一直望着天花板。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横躺在浪头尖端,咧开嘴对我笑的K的脸。他好象在引诱我似的
向我伸出手,那一根根手指的影像无法从我脑子里消失。我一睡着,那脸和手就像早就
等在那里似的,出现在我梦中。在梦里,K从浪头的胶囊中咻一下跳出来,紧紧抓住站在
那里的我的手腕,就那样往海浪里拉进去。
然后也常做这样的梦。在梦中我在海里游泳。在非常晴朗的夏天下午,我用蛙式悠闲地
在海上游着。太阳灼热地晒着我的背,水舒服地包着我的身体。但就在这时候,有人在
水中抓住我的右脚。我的脚踝四周可以感觉像凉一般冷的手的感触。那力量很强,无法
踢开抖开。我就那样被拉进水里去。我在那里看见K的脸。K和那时一样,脸上依然像裂
开似地大大地咧着嘴笑着,一直凝视着我。我想大声喊叫。但声音却出不来。只能喝水
则已。水充满了我的肺。
我大声叫,满身是汗,呼吸急促,在黑暗中醒过来。
那个年底,我向父亲说明,自己想早一刻离开那个村子搬到别的地方去。面对着K被海浪
卷走的海岸,我无法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你们知道我每天晚上被恶梦缠身。我想尽可能
远离这里。要不然我可能会疯掉。父亲听了我的说明,便为我安排迁移的事。一个月里
我搬到长野县,开始上当地的小学。父亲老家在长野的小诸附近,我便寄住在那里。我
升上当地的中学,再升高中。放假时也不回家。只有双亲有时候会来看我而已。
于是我继续住在长野直到现在。我从长野市理工科系的大学毕业后,就在当地的精密机
械公司上班,直到现在。我以一个极平凡的人工作着、生活着。正如各位所看见的,并
没有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虽然绝对算不上善与和人交际应酬,但我喜欢登山,也
有几个和这方面有关的亲密好友。自从离开那个村子一段时间之后,我已经不再那么频
繁地做恶梦了。但恶梦并没有完全从我的生活中离去。偶尔还会像收费的人来敲我的门
一样。每次我就会大声喊叫而醒过来,一身的汗把棉被都弄湿了。
我没结婚,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我不想在半夜两、三点大声喊叫,把身边的人吵醒。到
现在为止,我曾经喜欢过几个女人。但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一起过夜。恐怖已经渗入
我的骨髓,我不可能和谁共有它。
结果有四十年以上,我没有回去故乡的村子,也没有接近过那海岸。不只是那海岸而已
,连一切所谓的海都不接近。因为我怕一去海边,恐怕就会实际发生和恶梦一样的事。
而且我原来是最喜欢游泳的,但从那事件以来连游泳池都不去了。也不涉足深河、湖水
,更避免搭乘船只,连搭飞机到海外都没有过。不过虽然如此,我还是无法将自己正在
某个地方溺死的印象从脑子里拂去。那黑暗的预感,就像梦中K冰冷的手一样,紧紧抓住
我的意识不放。
我第一次再访被卷走的海岸是去年春天的事。
那前一年,我父亲因癌症去世,哥哥为了处理财产而把老家卖掉,在整理储藏室时,发
现有我小时候的东西集中装在纸箱里,于是把它寄来给我。大部分都是些没有用的杂物
,但其中有一束K画了送给我的画,碰巧接触到我的眼光。那可能是父母亲为我留下当做
纪念的吧。我不禁害怕得快要窒息。我觉得K的灵魂好象要从画中惊醒到我眼前似的。我
打算立刻把它处理掉,便重新照原来的样子用薄纸把那包起来,放回到纸箱里。但我却
无论如何也无法把K的画丢弃。几天后,经过一再的犹豫,我又把薄纸掀开来,放胆地拿
起K所画的水彩画来看。
几乎都是风景画,我所熟悉的海、沙滩、松林、街容,在哪独有的果敢色调下画出来。
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褪色,还和我以前看到时的印象同样鲜明地留下来。手上拿着画
,有意无意看着之间,我变得非常怀念从前。这些画比我记忆中的更精巧,而且在艺术
性上更优越。我从那画中可以深深感觉到K这个少年的心情。他是以什么样的眼光看着周
遭世界的,我简直像我自己的事般可以实实在在地理解。我一面看着画,一面一一鲜明
地忆起自己和K一起做过的事、一起到过的地方。对,那也是少年时代我自己的眼光。那
时候的我和K两个人肩并肩,曾经以同样生动活泼而没有阴影的眼睛看过世界。
我每天从公司回家就坐在画桌前,手上拿起一张K的画来看。我可以一直看下去。那里面
有我长久以来强烈地从意识中排除的,少年时代温柔的风景。看着K的画时,我感觉到有
什么正静静地渗入我体内。
于是有一次,大概经过一星期左右吧,我忽然这样想道。就不定自己过去一直严重地想
错了。躺在海浪尖端的K,并没有怨我恨我,或许也并没有想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看
起来像咧着嘴笑,也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而显得那样而已。他那时候可能已经失去知觉了
。或许K在向我做最后温柔的微笑,做永远的告别。我把K的表情认定成强烈的憎恨之色
,或许只不过是那一瞬间捕捉我支配我的深切恐怖的投影而已……。我仔细地看着K从前
所画的水彩画时,这种想法变得越来越强。因为不管怎么看,从K的画中,我都只能看到
没有污点的安稳灵魂。
然后我长时间静静地坐在那里。站也站不起来。天色黑了,黄昏的淡淡黑影慢慢地包住
了房间。终于深深沉默的黑夜来临了。夜无尽地持续着,直到黑暗的砝码沉重累积得再
也承受不了时,黎明才终于来临。新的太阳把天空染成粉红色,鸟儿们醒过来开始啼叫
。
那时候,我想我必须回去那个村子。而且是立刻。
我把简单的行李装进旅行袋,打电话给公司说有急事要请假,便搭火车赶往故乡的村子
。
村子已经不是我所记得的,安静的海边小村。由于一九六零年代高度成长期近郊出现工
业都市的关系,周围的风景有了很大的变貌。从前只有土产店的站前,兴起了整排商店
,村里唯一的电影院已变成巨大的超级市场。我的家也已经不见了。老家在几个月前拆
掉,变成空旷的草地。庭园的树木全被砍倒,黑色地面到处只有杂草从生而已。K所住过
的老房子也一样消失了。那一带变成铺了水泥地按月出租的车场,排列着自用轿车和厢
型车。但在我心中倒并没有所谓感伤这东西。因为从很久开始,那里已经不再是我的村
子了。
我走到海岸,步上防波堤阶梯。防波堤外面,和以前没有两样,是谁也挡不住的,无限
延伸的海,广大的海。遥远的彼方,看得见一道水平线。海边的风景也还和以前一样。
同样的沙滩延伸着,同样的海浪拍打着,同样有一些人在浪头边缘散步着。下午四点过
后, 黄昏前的柔和日照包围了四周,太阳仿佛在想什么似的,慢慢向西继续倾斜下去。
我在沙滩上坐下来,把旅行袋放在旁边,只一味默默眺望着那样的光景。真是非常安稳
而温柔的风景。从那风景实在无法想象过去这里曾经来过大台风,巨浪曾经吞走我唯一
最亲密的朋友。还记得四十几年前曾经发生过那样事件的人,恐怕已没剩几个了。甚至
令我觉得这一切难道是我脑子里制造出来的精致幻影吗?
一留神时,我心中的深沉黑暗已经消失。就象来的时候一样唐突地,不知消失到什么地
方去了。我慢慢从沙滩上站起来。然后走到沙滩与海浪交界的地方,裤管也没卷,就安
静地踏进海水里去。并且还穿着鞋子,任由涌上来的海浪拍打。小时候曾经涌上这里的
相同的海浪,仿佛和解似地怀念地拍打着我的脚,黑黑地濡湿了我的衣服、鞋子。几次
缓慢的波浪每隔一段时间便涌上来,又退下去。过往的人们以奇异的眼光偷瞄着我那样
的姿态。但我一点都不在意。对,在经过了漫长岁月之后,我终于跋涉回到了这里。
我抬头仰望天空。几片好象撕成小块的灰色的云浮在空中。既没有象风的风,那些云看
来便像是一直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似了。虽然我说不上来,但那些云看来像是为我一个人
浮在那里似的。我想起过去,少年时代的自己为了寻找台风的大眼睛,而同样抬头仰望
的事。那时候,在我心中时间的轴发出巨大的辗转声。四十年这岁月,在我心中像老朽
的房子般崩塌了,古老的时间和新的时间混合成一个漩涡。四周的声音消失了,光影摇
晃着。而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跌进涌上来的海浪里去。心脏在我喉咙深处发出巨大的
声音,手脚的感觉变得一阵虚脱。我长久之间保持那样的姿势趴在那里。站不起来。但
我并不害怕。对。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因为那已经过去了。
从此以后我不再做那可怕的梦了。也不再大声喊叫着半夜从梦中吓醒。我现在,人生好
象重新从头开始似的。不,要重新开始或许已经太迟。我人生的时间,往后或许所剩无
几了。但就算已经嫌迟,我还是要感谢最后自己能够这样子得救、复元。是的。因为也
有充分的可能性,或许我终其一生都无法得救, 在恐怖的黑暗中一面呐喊着一面过完我
的人生。
第七个男人默默地环视了在座的人一会儿。谁都没开口。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也没有人
变换姿势。人们等着第七个男人继续说。风似乎完全静止了,听不见外面一点声音。男
人好象在寻找话语似的,又再伸手摸一次衬衫的领子。
"我在想,我们在这人生中真正害怕的,不是恐怖本身。"男人稍后这样说。"恐怖确实在
那里。……它以各种形式出现,在时候压倒我们的存在。但最可怕的是,背对着那恐怖
,闭起眼睛。结果这样,我们把自己的内心让渡给了什么。我的情况--是海浪。"
(全文完)
--
★“我收获快乐,也收获折磨,-----------------
我所做的一切,你都值得。
要笑得灿烂,令世界黯然,
---------------- 就算忧伤,也要无比鲜艳。”★
※ 来源:.听涛站 bbs.foundernet.edu.[FROM: bbs.foundernet.edu]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19.873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