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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owing (想和你再去吹吹风),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黑塞——荒原狼(1)
发信站: 听涛站 (2001年06月30日03:25:22 星期六), 站内信件

哈里·哈勒尔自传(1)


                             为狂人而作
    日子如流水,一天又过去了。我浑浑噩噩度过了一天,以我那种特有的简朴和
胆怯的生活艺术,安详地度过了一天。我工作了几个小时,翻阅了几本旧书,像许
多上了年纪的人那样疼痛了两个小时, 我吃了药,把疼痛给蒙骗了,我很高兴2我
洗了个热水澡,躺在热水中非常舒服;我收到三个邮件,浏览了一遍这些多余的信
件和印刷品,然后做了运气练习,但今天贪图舒服,就免了思维操练,随后我散步
一小时,发现薄纱似的云彩绚丽多彩,像珍贵的绘画柔和地画在天幕上。这真是太
美了,如同阅读古书,in同躺在热水中洗澡一样。但是总的来说,这一天并不迷人,
并不灿烂,不是什么欢乐幸福的日子,对我来说,这是平平常常、早已过惯了的日
子:一位上了年纪而对生活又不满意的人过的不好不坏、不冷不热、尚能忍受和凑
合的日子,没有特别的病痛,没有特殊的忧虑,没有实在的苦恼,没有绝望,在这
些日子里我既不激动,也不惧怕,只是心境平静地考虑下述问题:是否时辰已到,
该学习阿达贝尔特·斯蒂夫脱的榜样,用刮脸力结束自己的生命?
    谁尝过另外一种充满险恶的日子的滋味,尝过痛风病的苦痛,尝过激烈的头疼,
这种疼痛的部位在眼球后面,它把眼睛和耳朵的每一个活动都从快乐变成痛苦;准
经历过灵魂死亡的日子,内心空虚和绝望的凶险日子。这些日子里,在被破坏,被
股份公司吸干的地球上,人类世界以及所谓的文化在那虚伪、卑鄙、喧闹、变幻交
错的光彩中,像一个小丑似的向你狞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盯着你,在有病的自
“我”中把我们弄得无法继续忍受��一谁如果尝过这种地狱似的生活,那么
他对今天这样普普通通、好坏参半的日子就会相当满意,就会非常感激地坐在暖洋
洋的火炉旁,阅读晨报,非常感激地断定,今天又没有爆发战争,没有建立新的独
裁政权,政界和经济界都没有揭发出什么大丑闻,他会拿起落满灰尘的七弦琴,激
动地弹起一首感谢上帝的赞美诗,曲子感情适度,稍带愉快喜悦,他用这首曲子让
他那安静温和、略带麻醉、百事如意、对事情不置可否的神感到无聊,在这令人满
足而又无聊沉闷的空气中,在这非常有益的无病状态中,他们两个��空虚的、
频频点头的、对事情不置可否的神和鬓发斑白的、唱着低沉的赞美诗的庸人�&#
0;像孪生兄弟一样相像。
    满足,没有痛苦,过一种平淡无奇的日子,这可是件美好的事情;在这平淡无
奇的日子里,痛苦和欢乐都不敢大声叫喊,大家都是低声细语,跟着脚尖走路。可
惜我与众不同,正是这种满足我不太能够忍受,用不了很长时间我就憎恨它,厌恶
它,我就变得非常绝望,我的感受不得不逃向别的地方,尽可能逃向喜悦的途径,
不过必要时也逃向痛苦的途径。当我既无喜悦也无痛苦地度过了片刻的时光,在那
所谓好R子的不冷不热、 平淡无奇的气氛中呼吸时,我幼稚的心灵就感到非常痛苦
和难受,以致我把部生锈的、奏出单调的表示感谢歌声的七弦琴对准困倦的满足之
神的满意的脸扔过去,我不喜欢这不冷不热的室温,宁可让那天大的痛苦烧灼我的
心。不一会儿,我心里就燃起一股要求强烈感情、要求刺激的欲望,对这种平庸刻
板、四平八稳、没有生气的生活怒火满腔,心里发狂似地要去打碎什么东西,要去
砸商店,随教堂,甚至把自己打个脸肿鼻青。我很想去胡闹一番,摘下受人膜拜的
偶像上的假发,送几张去汉堡的火车票给几个不听话的小学生,这是他们渴望已久
的事,去引诱一个小姑娘,或者去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因为我最痛恨,最厌恶的
首先正是这些:市民的满足,健康、舒适、精心培养的乐观态度,悉心培育的、平
庸不堪的会公众生的活动。
    傍晚,我怀着这种心情结束了这碌碌无为、极其平常的一大。但是,我没有像
一个身患病痛的人那样舒舒服服地钻进铺好的、放着热水袋的被窝,我对白天所做
的那一点儿事感到很不满足,很厌恶,我闷闷不乐地穿上鞋,裹上大衣,在黑暗的
夜雾中向城里走去,想到钢盔饭馆喝一杯通常被贪杯的人按照老习惯称之为“酒”
的东西。
    我住的公寓非常体面,住着三家人。我的住所在顶楼上。楼梯非常普通,但干
净而又雅致。我从顶楼走下,就觉得这异乡的楼梯难以攀登。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
事,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这个无家可归的荒原狼、小市民阶层的孤独的憎恨者,却
始终住在名副其实的小市民的房子里:这是我的一种感伤的老话了。我住的既不是
富丽堂皇的宫殿,也不是贫民窟,我一直都住在小市民的安乐窝中,他们的安乐窝
非常体面,又极端无聊,收拾得倒也干干净净,散发着极节油的香味和肥皂味。若
有谁把门关得山响或穿着肮脏的鞋走进房子,人们就会大吃一惊,我喜欢这种环境,
这无疑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我藏在心底的诸如对故乡之类的怀念,一再引导我走上
这愚蠢的老路,这点我无法抗拒。我是一个孤独、冷酷、忙忙碌碌、不修边幅的人,
我生活在家庭中,生活在小市民的环境中;是的,我喜欢这样,喜欢在楼梯上呼吸
那种安静、井然、干净的气息,喜欢人与人之间有礼貌,温顺的气氛,我虽然憎恨
小市民,但他们那种气质却有使我感动的成分,我喜欢它们,喜欢它们跨过我房间
的门槛,进入我的住房,因为这里与楼梯上的情形大相径庭,书籍、酒瓶杂乱无间,
烟蒂狼藉满地,屋子里乱七八糟,肮脏不堪,书籍、文稿、思想,一切的一切都浸
透了孤独人的苦痛和人生的坎坷,充满了想要赋予人生以新意的渴望;人生已经变
得毫无意义。
    接着,我从南洋杉旁走过。在这幢房子的二楼,楼梯经过一套住宅前的狭小的
过道,这套住宅无疑要比其他人家的住宅更干净、更整齐、更无懈可击。在这小小
的过道里,我们看到这户人家异乎寻常地爱干净,这块狭小的地方可说是一个小小
的秩序之神的光辉灿烂的厅堂。 在那干净得几乎不忍踩上去的地板_L放着两只精
致的小凳,每只凳子上放着一个大花盆,一盆种着杜鹃,一盆种着南洋杉,那南洋
杉相当茂盛,这是一棵非常完美、健康、挺拔的幼树,每一根针叶都非常鲜嫩翠绿。
有时,当我知道没有人注意我的时候,我就把这个地方当作神圣的厅堂.在南洋杉
上面的一级梯阶上坐下,休息片刻,两手相握,虔敬地看着下而这个小的秩序乐园
.它姿态动人,显得孤独有趣,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找推测,这扇门后面的住宅
��在南洋村的圣洁的遮荫下��肯定摆满闪光的红木家具,住宅的主人
结实健康,诚实规矩,他们每天早起,忠于职守,欢庆有节制,星期天上教堂做礼
拜,晚上早早就寝。
    我做出高兴的样子,快步走过大街小巷,街道的沥青路面泛着潮气,昏黄的街
灯像模糊的泪眼在湿冷的夜色里闪着寒光,照到潮湿的路面上,又把街面上微弱的
反光吸回去。我又想起我那遗忘了的青年时代,当初我是多么热爱深秋和冬天的昏
暗夜晚啊!那时,当我身裹大衣,半宿半宿地迎着风雨在充满敌意的、树木凋谢的
自然中匆匆行走时,我是多么的孤独和伤感啊,我贪婪、陶醉地呼吸着大自然的空
气,尽管我感到孤独,但是伴随孤独的是享受和诗兴,于是我回到房间,坐在床边,
就着烛光把这些诗句写下来。现在这一切都已一去不返,美酒已经喝尽,没有人再
为我敬酒了。难道不遗憾吗?我并不遗憾。不必为过去的事感到遗憾。遗憾的是现
在和今天, 是所有这些我失去的不可计数的日R夜夜,这些日子给我带来的既非厚
礼也非震惊,而是痛苦。但是,赞美上帝,也有例外,偶尔也有过别的时光,这些
时光给我带来震惊,带来礼物,震塌四壁,把我这个迷途浪子带回到生机勃勃的世
界之中。我悲伤地,然而内心又是兴奋地尽力回忆最后一次的这种经历。那是一次
音乐会,演奏的是一首美妙而古老的乐曲.由木管演奏一首钢琴曲,奏到两个节拍
之间时, 我突然觉得通向天国的门开了,我飞过太空,看见_L带正在工作,我感
觉到一阵极乐的疼痛,尘世间的一切东西我再也不反抗、不害怕了,我肯定人生的
一切,我对什么事都倾心相爱。这种感觉只延续了一会儿,也许一刻钟,但是那天
夜里我又梦见了一次,从此,在我凄凉的一生中,这种感觉时常悄悄重视,有时,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它像一条金黄色的、神圣的轨迹通过我的生活,达几分钟之久,
这轨迹几乎总是蒙着污垢灰尘,同时又闪耀着金色的火花,好像永远不会丢失,然
而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天夜里,我醒着躺在床上,突然吟起一首诗,这诗句
太美太奇妙了,当时竟没有想到把它写下来,第二天早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然
而那诗又像包在破碎的老壳中的坚硬的核仁一样,长期埋藏在我的心中。另一次,
在读一位诗人的诗作时,在思考笛卡儿、帕斯卡的某个思想时,我又有过这种感觉。
还有一次,当我和我的情人在一起时,这种感觉又一次在我面前出现闪光,飞向天
空,留下金色的痕迹。啊,在我们的生活中,在这心满意足的、市民气的、精神空
虚贫乏的时代,而对这种建筑形式、这种营业方式、这种政治、这种人,要找到神
灵的痕迹是多么困难啊!这个世界的目的我不能苟同,在这个世界我没有一丝快乐,
在这样的世界我怎能不做一只荒原狼,一个潦倒的隐世者!不管在剧场还是在影院,
我都待不长,我几乎不能看报,也很少读现代书籍。我不能理解人们在拥挤不堪的
火车和旅馆里,在顾客盈门、音乐声嘈杂吵闹的咖啡馆里,在繁华城市的小酒馆小
戏院里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乐趣;我不能理解人们在国际博览会,在节日游行中,在
为渴望受教育的人作的报告中,在大体育场上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乐趣。千百万人正
在为得到这些乐趣而奔走钻营,我也可以得到这种乐趣,但我不能理解它,不能和
他们同乐。相反,能够给我欢乐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事儿,我认为是人间至乐的事儿,
不同凡响的事儿,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儿,世上的人最多只在文学作品中见过、寻觅
过、 喜爱过,在现实生活中他们认为这都是些荒诞不经的事。实际f,如果说这些
世人的看法是对的,如果说这咖啡馆的音乐,这些大众娱乐活动,这些满足干些微
小事的美国式的人们的追求确实是对的,那么我就是错的,找就是疯子、狂人,我
就确实像我自称的那样是只荒原狼,误入到它不能理解的陌生世界的兽类中间,它
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自己的空气和食物。
    我一边思考着这些久已萦回于脑际的问题,一边在潮湿的街道上继续前行,我
穿过本城一个最安静、最古老的城区。对面,在街道的那面,一堵古老的灰色石墙
耸立在黑暗中,我一向很喜欢看这堵墙。那石墙在一座小教堂和一座古老的医院之
间,总是那样苍老而无忧无虑。白天,我的目光常常停留在那粗糙的墙而上,在内
城,这样安静、美好、默默无闻的墙面并不多,这里,到处都是商店、律师事务所、
发明家、医生、理发师、鸡眼病医士的牌号在朝你高喊,没有半平方米的空间。现
在我又看见那古老的墙安详地耸立在我面前,可是墙上发生了一点什么变化,我看
见石墙中央有一座漂亮的小门,门拱呈尖形,我糊涂起来,再也记不清这座门是原
来就有的还挂后来才开的。这座门看去很古老,年代非常悠久,这是毫无疑问的;
也许这紧闭的小门(木头门板已经发黑)几百年前就已经是一家无人问津的修道院
一的人口,现在虽然修道院已经不复存在,但是这座门依旧是荒芜古国的人口。这
座门我也许已经见过.〔再次, 只是没有细看,也许因为它新L了油漆,才引起我
的注意。不管怎样,我停住脚步,十分注意地前那边看,可是我没有走过去,中间
的街道非常潮湿,路面泥泞不堪。我站在人行道向那边看,一切都笼罩在夜色中,
加门柱子好像编织了一个花环,或者装饰着别的什么彩色的东西。我睁大眼睛细看,
看见门t挂着一块明亮的牌子, 我觉得牌子上似乎写着字。我使劲看也看不清,于
是便不顾污泥脏水走了过去。我看见门楣上端灰绿色旧墙有一块地方闪着微光,彩
色的字母闪烁不定,忽隐忽现。我想,现在他们连这一堵古老完好的墙也用来做霓
虹灯广告了。我看出了几个瞬息即逝的词,这些词很难认,只好连猜带蒙。各个字
母出现的间歇长短不等,淡而无力,片刻之间就又熄灭了。用这种广告做生意的人
算不L精明强干, 他只能算是个荒原狼,可怜虫;为什么要在这老城最黑暗的街道
的墙上拿字母做游戏,而且偏偏选中夜深人静、冷风凄雨、无人过往的时刻?为什
么这些字母这样匆忙、短暂、喜怒无常、不易辨认?好了,现在我终于拼出了几个
词:
    魔剧院 连��普通人不得入内
    我去开门,使劲扭也没有扭动那又重又旧的门把。突然,字母游戏结束了,非
常伤心地停止了,好像懂得了这种游戏徒劳无益。我后退了几步,踩得满脚都是泥,
字母不见了,熄灭了,我在污泥中站了许久,等待字母重新闪亮起来,然而却是任
然。
    我死了心,不再等候。我走上人行道,这时我前面水泱泱的沥青路面上忽然映
出几个彩色的灯光字母。
    我读道:
    专一为一狂一人一而一设!
    找的脚湿滚滚的,冻得好冷,但我还在那儿站着等了好一会儿。灯光字母再也
没有重视。我仁立在邢里,心里想道,这柔和的、色彩斑斓的、像鬼影似地在潮湿
的墙L和黑暗的沥青路面上闪烁不定的字母谜灯有多好看啊。 这时,以前的一个想
法一一u干金色的闪光的痕迹的比喻� �忽然跌入我的脑海,这痕迹忽然变得
那样遥远,无处寻觅。
    我觉得很冷,继续往前走去,我想着那条轨迹,满心渴望着那专为狂人开设的
魔剧院的大门。走着走着,我到了市场,这里,各种消夜娱乐活动应有尽有,三步
一张招贴画,五步一块牌子,竞相招徕顾客,上面写着:女子乐队,游艺,电影院,
舞会。但这都不是我去的地方,这是“普通人”的娱乐,正常人的消遣,我所到之
处都见人们成群结队地涌进各个娱乐场所的大门。尽管如此,我的哀愁仍然有增无
减,因为刚才那几个闪耀的彩色字母,那来自另一世界的致意,仍在触动着我,它
们映进了我的灵魂,搅乱了我埋藏心底的音符,使内心一丝金色痕迹的微光再次隐
约闪现。
    我去光顾古色古香的小酒馆。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大约是在二十五年前,
从那时以来小酒馆没有一点变化。老板娘还是当时的老板娘,现在的有些顾客二十
五年前就常到这里喝酒小憩,今天他们坐的仍是老位置,用的仍是原来那样的杯子。
我走进这简朴的酒馆,这里是我避世的场所。固然,这种避世与静坐在南洋杉旁的
楼梯上遁世相差无几,我在这里也找不到我的故乡和知己,我找到的只是一席安静
之地,可以在一个舞台前观看与我异样的人表演的陌生的节目。不过,这块安静的
地方也有它的可贵之处:这里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喧闹,没有音乐,只有几个安
详的市民坐在不加修饰的木头桌旁(桌子没 有铺大理石面, 没有镶珐琅面,没有
铺丝绒台布,也没有黄铜装饰!),每人面前放着一杯味醇的好酒消夜。这几个常
客我都面熟,他们也许都是些货真价实的庸人,在家里,在他们那庸俗的住宅里都
放着呆板笨拙的家用祭坛,祭坛后面是那可笑的知足常乐的庸俗偶像;他们也许和
我一样,是些孤独失常的人,理想破灭了,成了借酒浇愁的酒鬼,他们也是荒原狼,
穷光蛋;他们到底都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乡恋、失望、寻求精神补偿的需要驱
使他们每个人来到这里,结了婚的人到这里寻找独身时光的气氛,年迈的官员到这
里寻找自己学生时代的岁月,他们大家都相当沉默,喜欢喝酒,像我一样宁可慢慢
地独斟独饮半升阿尔萨斯酒,也不愿坐在女子乐队前面看她们表演。我在这里坐下,
在这里可以果一小时,两小时也行。我刚喝了一日阿尔萨斯酒,就忽地想起,今天
我除了早上吃了点面包外还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呢。
    真奇怪,人什么都能往下吞!大约十分钟前我看了一份报纸,把一个不负责任
的人的思想通过眼睛映入我的脑海,把别人的话在嘴里加进唾液,大口咀嚼,不能
消化的又吐了出来。我就这么吃着,结果整整“吃”了一栏报纸。接着,我吃了一
大块牛肝,这牛肝是人们从一头被打死的小牛身上取下来的。真奇怪!最好喝的是
阿尔萨斯酒。我不喜欢烈性酒,至少平常日子不喜欢喝,这种烈性酒香气四溢,都
有一股特殊味道,而且因此闻名。我最喜欢的是纯正温和、便宜无名的土酿葡萄酒,
这种酒不醉人,味道很好,有一股泥土、蓝大和树木的气味。一杯阿尔萨斯酒加一
块面包,这就是一顿美肴。可现在,我已经一块牛肝落了肚,对我这样一个很少吃
肉的人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享受,我又斟满了第二杯酒。说来也怪,不知哪个绿色
山谷里的健壮老实的人种植葡萄,酿成葡萄酒,然后让那世界各地远离他们的某些
失望的、默默喝酒的市民和一筹莫展的荒原狼从酒杯中汲取一点勇气,获得一点暂
时的欢快。
    管他奇怪不奇怪的2反正喝酒还真不错, 对稳定情绪有帮助。对报纸上那篇无
稽文章,我事后轻松地笑了一阵,忽然,刚才听后已经遗忘了的、用木管演奏的钢
琴曲的旋律在我耳边响起。这旋律像一个小小的反光的肥皂泡,闪着光亮,五光十
色地映照出整个世界,然后又轻轻破灭。假如这美妙绝伦的小旋律能暗暗地在我灵
魂中扎根,日后又会让那五彩缤纷的花朵在我心中开放,那我怎么能算完全垮了呢?
即便我是迷途的动物,不理解周围的世界,但是我能听到那优美的旋律,所以我愚
蠢的生活仍然有它的意义, 我身L有什么东西能答复疑难,接收来自天国的呼唤,
我脑子里储存着千百张图画:
    这是乔托画在帕多瓦小教堂蓝色拱顶上的一群天使,在天使旁走路的是哈姆雷
特和戴着花环的莪菲丽亚,世界七一切悲哀和误会的美好比喻,那一张画的是站在
燃烧的气球中的基亚诺索在吹号角,那面,亚提亚·施默尔茨勒手里拿着他的新帽
子,婆罗浮屠把他成堆的雕塑吹到空中。尽管这许多优美的形象也活在千千万万其
他人的心中,然而还有上万种其他不知名的图画和音响印在我的脑海中,它们的故
乡,它们的耳目都只活在我的内心。那古老的医院院墙呈灰绿色,由于长期风雨侵
蚀,墙上斑斑点点,显得十分破旧,那一条条缝隙、一块块污斑中似乎有千百幅壁
画��有谁理会它,有谁把它摄入自己的灵魂?谁爱它,能感受到它那慢慢减
退的颜色的魅力?教士们的带有精致插图的古老册籍,被人们遗忘了的一两百年前
的德国作家的作品,所有那些磨损发霉的书籍,老音乐家的书籍和手稿,记载着旋
律的幻想的又硬又黄的乐谱,这些书里的声音,妙语如珠的也好,荒诞不经的也好,
怀古思旧的也好,今天有谁在倾听这些声音?有谁心中充满这些书中的精神和魔力
来到与这些书籍精神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谁还会想起古比奥①的山上那棵顽强
的小柏树?这棵柏树被山上滚下的一块大石头砸成两半,但仍然保住了性命,又长
出了新的小小的树冠。谁还能对那位住在二楼的勤劳的家庭主妇和她的南洋杉正眼
相视?谁会在夜晚透过浮动的浓雾辨认莱茵河上空白云组成的字母?只有荒原狼。
有谁在他那生活的废墟上寻找支离破碎的人生意义,忍受似乎是荒唐的事情,过着
似乎是疯子的生活,暗中却在最后的迷惑的混乱中希望能接近上帝,得到上帝的启
示?
    老板娘还想给我斟酒,我紧紧捂着我的杯子,站起身来。我不要洒了。那金色
的痕迹又闪亮了,提醒我想起永生,想起莫扎特,想起群星。我又能呼吸一个小时
了, 又能生活一个小时了,又能活在世_L而不用忍受什么痛苦,不必担惊受怕,
不必感到羞耻。
    我走出酒馆,来到静寂的街上;街上冷风飕飕,雨点被风吹打到街灯上,发出
清脆的响声,射出一闪一闪的微光。现在上哪儿去?如果此刻我会什么魔术的话,
我就让它给我变出一个漂亮的路易·赛泽式的小客厅,几位音乐高手为我演奏两三
首亨德尔和莫扎特的曲子。我会很有兴致地去欣赏音乐,像上帝喝醇酒那样把那清
淡高雅的音乐唱下去。噢,要是我现在有一位朋友,他住在一间阁楼里,屋里放着
小提琴,点着蜡烛,他坐在桌旁冥思苦想,那该多好!要是有这样一位朋友,我就
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潜进他的房子,悄悄地走上东弯西拐的楼梯,给他一个措手不
及,我们会兴高采烈地交谈,听音乐,度过这夜深人静中的几小时超脱尘世的时光。
以往,在那已经消逝的年月,我曾多次享受过这种幸福,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
种感觉已淡漠了,离我而去了,在此时此地与彼时彼地之间横亘着黯淡的岁月。
    我犹豫了一会儿,便登上归途。我高高地翻起大衣领子,手杖敲在潮湿的路面
上发出略略的响声。我哪怕走得再慢,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到家,很快我又会坐
在我的小阁楼里��一我那小小的所谓故乡,我不喜欢它,但是我又少不了它,
因为我已不能像过去那样在野外游荡,度过那冬天寒冷的雨夜。这样的日子已经过
去了。嗯,好吧,我不愿让那风雨、南洋杉、风湿病痛败坏我夜晚的雅兴,虽然找
不到演奏室内乐的乐队、找不到演奏小提琴的孤独的朋友,然而那高尚纯洁的音乐
仍在我心中回响,随着有节奏的呼吸,我轻轻地哼着,为我自己表演。我一边想着
一边向前走。不,没有室内乐,没有朋友也行,无可奈何地苦苦寻求温暖岂不可笑。
孤独就是无求于人,我渴望得到孤独,天长日久,我总算获得了它。孤独是冰冷的,
噢,是啊,它又是那样的恬静,那样的广阔无垠,像那又冷又静、群星回旋的宇宙
空间一样。
    我走过一家舞厅,迎面传来一种强烈的爵士乐的声响,活像一种生肉蒸发的气
味,令人感到又热又难闻。我驻足停留了一会儿;我非常讨厌这类音乐,但是它又
总是悄悄地吸引我。虽然爵士乐与我格格不入,但比起当代所有学究式的音乐来,
我却十倍地喜爱爵士乐,因为它能以粗犷欢乐的节奏深深刺激我的感官,激起我一
股质朴而直言不讳的情欲。
    我站在那儿闻了一会儿,嗅了嗅那带有血腥味的刺耳的音乐,恼怒而又贪婪地
闻了闻大厅里的气味。抒情的那一半音乐忧郁而又悦耳,非常伤感;另一半则非常
粗犷,变化无常而节奏强烈;然而这两部分又天真烂漫、和谐地融成一体。这是没
落的音乐,最后几个皇帝统治罗马时肯定有过类似的音乐。和巴赫、莫扎特以及真
正的音乐相比,这种音乐简直是胡闹;但是只要一加比较,就知道这一切就是我们
的艺术,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所谓文化。这种音乐有个优点:它非常坦率、纯朴、
诚实、天真、愉快。在这种音乐里包含有黑人味,美国味,对我们欧洲人来说,黑
人和美国人那样强壮,显得非常有生气,非常天真。。、欧洲是否也会变成这样?
是否已经在变化之中?难道我们这些了解并崇敬昔日的欧洲、昔日的真正的音乐、
昔日的真正的文学的人只不过是明天就被人遗忘、被人嘲笑的少数愚蠢的、复杂的
神经官能症患者?难道我们称为“文化”。称为精神、灵魂、优美、神圣的东西只
不过是一个早已死亡的幽灵,只有我们几个傻瓜才以为那是真的、活的?难道就从
来不曾有过真正的、生气盎然的文化?难道我们这些傻瓜梦寐以求的只是一个幻影?
    老城区把我融进了它的怀抱,在灰色的夜幕中影影绰绰露出小教堂的轮廓。忽
然,我又想起今天傍晚经历的事情,想起那神秘莫测的尖拱门,想起上面那神秘莫
测的灯光广告牌,想起那嘲弄似地一闪一灭的字母。那字母拼成的是哪几个字广普
通人不得入内。”还有一句:“专为狂人而设。”我向古老的石墙望去,仔仔细细
地瞧着它,心中暗自希望魔术再次出现,希望灯光拼出字来向我这个疯子发出邀请,
希望小门放我进去。也许那里有我追求的东西?也许那里在演奏我喜爱的音乐?
    四周一片黑暗,黑乎乎的石墙仿佛沉浸在梦幻之中,在冷冷地看着我。石墙孤
儿没有门,也没有尖顶拱门,连个洞都没有。我微笑着继续往前走,朝那堵墙友好
地点头致意。“睡吧,墙,我不唤醒你。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会把你拆除,或者
贪婪的公司在你身上贴上各种广告,但是,现在你还挺立在这里,现在你还那么优
美,雅静,可爱。”
    当我走到一条黑;情的胡同前时,冷不防从那里走出一个人,吓我一跳。他是
个孤独的夜归者,步履沉重。他头戴帽子,身穿蓝色衬衣,肩上扛根杆子,杆子上
挂一张广告,像集市上的商人那样,肚子前的腰带上挂一个敞开的小盒子。他非常
疲劳,在我面前无力地走着,没有回过头看我一眼,要不然我就会向他打招呼,送
他一支烟。 当他走到下一盏路灯下时,我想看看那挂在杆子上端的红纸L写的是什
么字,可惜那张纸晃来晃去,我无法看清。于是我就向他喊了一声,请他让我看看
那张广告。他停下脚步,把杆子拿正,这时我才看清那跳跃晃动的字母组成的字是:
    无政府主义者的晚间娱乐!
    魔剧院!
    普通人不得……
    我欢呼起来: “我找的就是它2您的晚间娱乐是什么?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
举行?”
    他挪动脚步,又走起路来。
    “普通人不得入内,”他无精打采地冷冷回答了一句,就跑开了。他已经烦了,
他要回家。
    我跟着跑过去,对他喊道:“站住!您的小盒子里装的什么?我想买一点。”
    那人不肯停步,一边走一边机械地从小盒子里拿出一本小书递给我。我慌忙接
过书,放进口袋。我在那里解大衣的扣子掏钱时,他已经走进旁边的一扇大门,关
上门不见了。我听见他那沉重的脚步走过院子里的石头路面,走上一道木梯,然后
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突然,我也感到非常疲劳,朦胧地感到夜已很深,该回家了。
我加快脚步,迅速穿过两旁都是高墙的沉睡的郊外小巷,来到我住的那个地段。这
一带住的是官员和收入低微的退休老人,干干净净的小公寓前有小块的草地,墙上
爬着常春藤。我走过常春藤和草地,走过一棵小板树,来到楼门前,我找到钥匙眼,
按了灯钮,轻手轻脚走进玻璃门,经过擦得沸亮的柜子和盆栽小树,开开我的房门
��我的小小的所谓故乡。我房间里,靠椅、炉子、墨水瓶、画盒、诺瓦利斯、
陀思妥耶夫斯基正等着我归来,就像母亲或妻子、孩子、使女和狗、猫等着别的、
正常的人回家一样。
    我脱潮湿的大衣时,手不由得又碰到了那本小书。我拿出书。这是一本很薄的
小书,像那些市场上出售的廉价小册子如《正月出生的人》或《返老还童妙法》一
样,纸张低劣,印刷粗糙。
    我在靠椅上坐下, 戴L眼镜,读着这本市场小册子封面上的书名,心中觉得诧
异,忽然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那本书叫《荒原狼��非为常人而作》
    我一口气读完这篇文章,越读越觉有趣,现将文章抄录于下:
    论荒原狼
    �为狂人而作
    从前有个人名叫哈里,又称荒原狼。他用两条腿行走,穿着衣服,是个人,可
是实际上他又是一只荒原狼。智力发达的人能学会的东西他学到了不少,他是个相
当聪明的人。但是有一点他不曾学会:对自己、对生活感到满足。他可没有这种本
事,他是个从不满足的人。这也许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随时随刻都知道(或以为知
道)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从荒原来的一只狼。他是否真的是狼,抑或他出生之前就
已经被人用魔术把他从粮变成了人,抑或他生下时是人。却有荒原粮的灵魂天性,
抑或他自以为是狠这个想法本身只是他的幻觉或疾病等等,等等,聪明之士尽可争
论。譬如说也可能是这样的:这个人在童年时也许很野,很不听话,毫无约束,他
的教育者企图彻底克服他身上的兽性,他们这样做却反而使他产生了幻想,以为自
己确实是一只野兽,只是披着一层薄薄的教育与人性的外衣罢了。关于这一点,人
们可以长期争论不休,。甚至写几本书;但是这对荒原狼却毫无用处,因为他认为、
粮只是他灵魂的一种幻觉也罢,还是被魔术一变钻进了他的身体也罢,或者由于严
师训斥鞭打而得了狼性也罢,这都无关紧要。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管他自己怎么
想,都不可能把狼从他身上拉出来。
    荒原狼有两种本性:人性和兽性,这就是他的命运,也许这种命运并不特殊,
也不罕见。听说,已经有过不少人,他们的性格有很多地方像狗、像狐、像鱼或者
做蛇,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有什么特别的难处。在这些人身上,人和狐、人和鱼和平
共处,相安无事,他们甚至互相帮助,有些人有了出息,被人羡慕,他们得以成功
更应归功于他们身上的狐性或者猴性,而不是归功于人性。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哈里却与众不同,在他身上;人和狠不是相安无事,互助互济,而是势不两立,专
门互相作对。一个人灵魂躯体里的两个方面互为死敌,这种生活是非常痛苦的。唉,
各人有各人的命,人生不易啊!
    我们的荒原狼情况如何呢?在感情上,他和一切混杂生物一样,忽而为狼,忽
而为人。但有一点与他人不同,当他是粮的时候,他身上的人总是在那里观察,辨
别,决断,伺机进攻;反过来,当他是人的时候,狼也是如此。比如,当作为人的
哈里有一个美好的想法,产生高尚纯洁的感情,所谓做了好事时,他身上的狼就露
出牙齿;狞笑,带着血腥的嘲弄的口吻告诉他,这场高尚的虚情假意与荒原狼的嘴
脸是多么不相称,显得多么可笑,因为狼心里总是清清楚楚,他感到惬意伪是什么
一一孤独地在荒原上奔驰;喝血,追逐母狼;从狼的角度看,任何一个人性的行为
都是非常滑稽愚蠢和不伦不类的。反之也一样,当哈里狼性大发,在别人面前跳牙
咧嘴,对所有的人以及他们虚伪的、变态的举止和习俗深恶痛绝时,他身上的人就
潜伏一边,观察粮,称他为野兽、畜生,败坏他的情绪,使他无法享受简单朴素、
健康粗野的狼性之乐。
    这就是荒原粮的特性。可以想象,哈里的生活并不舒服,并不幸福。然而,这
不等于说他就特别的不幸(虽然他自己确有此感,因为人总把自己的不幸看作是天
下最大的痛苦)。其实,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这种活。即使有人身上没有狼性,也不
能因此庆幸。哪怕最不幸的人生也会有阳光明媚的时光,也会在砂砾石缝中长出小
小的幸福之花。荒原狼也是这样。大多数情况下他是很不幸的,这一点谁也不能否
认,他爱人或被人爱时,也能使别人不幸。因为那些爱他的人往往只看到他的一个
方面。有的人把他看作一个文雅聪明的怪人而爱他,一旦发现他身上的狼性,就惊
异万分,大失所望。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如同每个造物一样,哈里希望别人把他
当作整体爱他,在爱他的人面前��他非常看重他们的爱情��他不能说
谎,掩饰隐瞒他狼性的一面。有的人爱的正是他身上的狼性,爱他放荡不羁、桀骛
不驯、粗犷有力、令人生畏的一面。当他们发现,野蛮凶恶的狼同时又是人,这个
人也渴望自己身上有善良温顺的性格,也听莫扎特的音乐,也朗读诗歌;也希冀具
有人的情操理想时,他们又感到万分失望,万分痛苦了。大多数情况下,正是这些
人尤其失望,尤其恼怒,荒原报就这样把自己的两重性和两面性带进他接触的其他
人身上。
    但是,谁以为这就完全了解荒原报,完全能想象他简陋而支离破碎的生活,那
他就错了,他远没有深知其人。他不知道,像一切规则都有例外,在特定情况下一
个罪人比九十九个好人更使上帝喜欢一样,哈里也有例外和幸福的时刻。有时他顺
顺当当地作为狼,有时顺顺当当地作为入而生存、思想和感觉,有时他们两方和平
相处,互敬互爱,他们不是一方睡觉,一方清醒,而是互相鼓励,互相加强。在他
的生活中,有时,一切合乎常规、人所共知的东西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有一个目的:
不时地作短暂的休息,被异常的奇迹、上天的思定突破,让位给它们。世界上到处
都是如此。这些短暂罕见的幸福时刻是否抵消或冲淡了荒原狼的厄运,从而使幸福
和痛苦得以保持平衡,或者那几个小时强烈的幸福是否能把全部痛苦吸收抵消而留
有余地,这个问题让悠闲自在的人去随意思考吧。狼也常常思考这个问题,那是无
所事事的日子,毫无益处的日子。
    这里尚需提及的是,类似哈里这样的人还为数不少,许多艺术家就是这种类型
的人。这些人都有两个灵魂,两种本性,他们身上既有圣洁美好的东西,又有凶残
可恶的东西,既有母性的气质,又有父性的气质,既能感受幸福,又能感受痛苦,
两者既互相敌视,又盘根错节互相并存,犹如哈里身上的狼和人一样。这些人生活
极不安宁,有时在他那不多的感到幸福的瞬间,他会体验到强烈无比、美妙异常的
东西,这瞬间幸福的波涛高高涌起,有如滔天白浪,冲出苦海,这昙花一现似的幸
福光彩照人,使他人感动销魂。许多文艺作品描写某个受苦的人在短暂的瞬间忽然
升华,成了自己命运的主人,他的幸福像天上的星斗光彩夺目,弄得见是看见它的
人都觉得那是永恒不变的东西,都以为这正是他们自己的幸福的梦想。所有这些文
艺作品都是这样产生的,都是苦海之上宝贵的然而又是瞬息即逝的幸福之花。这些
人的行为和作品尽管名字各不相同,但是他们实际上都没有生命.就是说,他们的
生命不是存在,没有外形,他们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英雄、艺术家或思想家,就像其
他三百六十行一样。 他们的生命是一种永恒的、充满痛苦的运动,犹如汹涌 的波
涛拍击海岸, 永无休止,他们的生活是不幸的,割裂的,可 怕的,而且一旦人们
不愿在那罕见的、超越于这混乱的生活而闪闪发光的经历、行为、思想和作品中去
探寻生活的意义的话,他们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于是这类人中产生了危险而可怕
的想法;整个人类生活也许是个大错,是人类之母夏娃的怪胎,是大自然粗野的、
没有成功的尝试。他们中也会有另外一个想法:人也许不仅是稍有理性的动物,而
且还是天之骄子,是不朽的。
    每种类型的人都各有不同的特征标记,都各有自己独特的德性和恶习,自己的
弥天大罪。荒原狼的特性之一就是他是个夜游神。对他来说,早晨是最糟糕的时光,
他害怕早晨,早晨从来没有给他带来过什么好处。在他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在早晨
真正高兴过,他从来没有在午前做过什么称心的事;有过什么好的想法,在上午他
既不能使自己愉快,也不能让别人高兴。只有到了下午,他才慢慢地暖和过来,活
跃起来,只有快到傍晚的时候,才是他的好时光,他才富有生气,才能做成一点事
儿,有时还满面春风;喜形于色。这与他需要孤独、追求自立有关。从来没有一个
人像他那样,对自主之机追求得如此深切和狂热。他年轻时很穷,费尽力气才不致
挨饿受冻,那时他就宁可节衣缩食,以此来拯救一点能够自行其是的权力。他从来
没有为金钱和舒服口子出卖过自己,从来没有把自己出卖给女人和有钱有势的人,
为了维持他的自由,他不知多少次抛弃和拒绝世人眼里会带来好处和幸福的东西。
他觉得最可恨最可怕的是担任一官半职,循规蹈矩,受命于人。他对办公室、秘书
处、公事房恨得要死,最可怕的恶梦是梦见自己被囚在兵营里。凡此种种可厌的情
况他都有办法逃避,当然常常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这就是他的超人之处,他的长处,
在这种事上他是不屈不挠的,不可通融的。他的这种性格是坚定的、一贯的。他的
痛苦和命运又恰恰和他的长处紧紧相连。他的情况和大家一样:他得到了他为本性
所使而苦苦追求的东西,但是得之太多反受其害了。开始,这是他的梦想和幸福,
后来就变成了他痛苦的命运。追求权力的人毁于权力,追求金钱的人毁于金钱,低
声下气的人毁于卑躬屈膝,追求享乐的人毁于行乐。正是同样的道理,荒原狠毁于
我行我素。他达到了目的,他越来越随心所欲,没有人能给他发号施令,他不用看
别人的眼色行事;他的一言一行都由他自已自由决定。因为每个意志坚强的人都能
得到他真正的内。心冲动驱使他追求的东西。哈里得到了他的自由,但是他突然发
现,他的自由就是死亡,他现在非常孤独,外界谁也不来打扰他,这使他觉得非常
可怕,各式人等都和他毫不相干,连他自己也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在越来越稀
薄的与人无关与孤独的空气中慢慢窒息而死。现在的情况是,孤独和绝对自主已经
不再是他的愿望和目的,而是他的厄运;是对他的判决了,用魔术呼唤出来的东西
再也收不回去了。现在,当他充满渴望、怀着良好的意愿,伸开双臂准备接受约束,
准备和他人共同生活时,已经无济于事了,现在谁也不来理会他了。其实,并不是
人们憎恨他,讨厌他。相反,他有许多朋友。许多人喜欢他。但是他得到的始终只
是同情和友好的态度。人们请他作客,赠礼给他,给他写亲切的书信,但没有人真
正接近他,他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亲近感,没有人愿意并能够和他一起生活。包围他
的是孤独的空气和宁静的气氛,周围的一切都从他身边溜走,他没有能力建立各种
关系,意志和渴望都不能帮助他克服这种无能、这是他生活的重要特征之一。
    另一个特征是他属于自杀者之列。这里必须说明,只把那些真正自尽的人称为
自杀者是错误的。 这类人中不少是由于偶 然的原因才成为自杀者的,自杀并不一
定是他们的本性。在这些没有个性、没有明显的特点、没有经历命运折磨的普普通
通的人中,有些人用自杀了却一生,但就他们的本性与特点来说,他们并不属于自
杀者的类型;相反,那些按本质属于自杀者的人中却有许多人��也许是大部
分人��不曾损伤过自己的一根毫毛。哈里是一个“自杀者”,自杀者并非一
定有强烈的求死欲望,有的人有这种欲望,但他并非自杀者。自杀者的特点是,他
觉得他自己��不管有无道理��大自然的一个特别危险、特别不可靠而
又受了危害的嫩芽,他始终觉得自己受到危害,毫无保护,似乎站在窄而又窄的崖
尖上,只要外力轻轻一推,或者稍一昏眩,就会掉下万丈深渊。这类人有一个特征,
即对他们来说;命中注定自杀是他们最为可能的死亡方式,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想
象的。这种情绪总是在少年时期就表现出来,而且伴随他们整整一生,其前提却并
不是他们的生命力不旺盛。相反,在自杀者中间常常发现有些人非常坚韧,非常勇
敢,生活的欲望非常强烈。世界上有的人身染小恙就会发烧,同样,我们称作自杀
者的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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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个人的生活也不算太坏,
偶尔有点小小的悲哀,我想别人也看不出来。
※ 来源:·听涛站 tingtao.dhs.org·[FROM: 匿名天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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